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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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周伯东从梨花峪赶回学院上了几节课后,才回到家里,他很累,几乎精疲力尽。

在学院,他给姜可音单位打了电话,单位同志说,她已经四五天没上班了。他又给岳母家打了许多次电话,也没人接,于是,他便赶回家来。他现在是既急于见到妻子,又害怕见到妻子。

他在画室里坐下来,习惯地把目光固定在那幅油画上。

那幅油画就挂在对面的墙上,是用印象派的手法画的满画面的雨中梨花。周伯东的画多数都没有明确的思想和意图,只是画一种意念、一种情绪而已,惟有这幅画可以说是“以画载道”的,惟有这幅画是以含蓄的形式表现了明晰的思想。他是用三个月的泪水画出来的,每看一次,要难过一次。

现在,他和贝丝跨越了二十二年的岁月风尘,又走到了一起,偿了相思债,可他该如何面对妻子呢?

正扪心自问,有脚步声传来。

周伯东一怔,回头看是三叔周月楼和居美姐走了进来,急忙起身打了招呼,请三叔和表姐坐了。

居美盯着他说:“你很疲惫,是吗?”

周伯东看着居美说:“表姐的脸色也并不好哇?大家彼此彼此——怎么是哭过的样子呢?”

居美说:“刚刚和三舅劝二舅来着……三舅想带二舅去台湾,我想请二舅跟我去美国……”

“好主意。”周伯东有了精神,“结果怎么样?”

“二舅不说话。”居美摇摇头,“屋子里就像没有人一样。”

周伯东发了一阵子呆,讷讷地说:“二叔其实不是不想见我们,是因为他的相貌烧得很惨,让谁见了都会受到很大刺激,他是自尊心很强的人,不愿刺激人。当初,在二叔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伊始,我们为了让二叔出来,曾经一起坐在他老人家的门口绝食,最后还是我们失败了……”

这时,周伯均从窗外向里看了看,然后走进来,向周月楼点点头说:“三叔,您在呀?居美、伯东,找了你们好几天,都哪儿去了?”

周伯东和居美相互看看,却没有回答。自从周林偷了画又发现周伯均私吞了秘方之后,大家和他的关系明显地变得疏远了。从发生吉玉出走事件到现在,又一直不见他的面,周伯东和居美的心里不约而同地有些反感。周伯均当然也显得很不自然,越是不自然,越要故作自然,也就越是不自然。他见伯东和居美都不说话,便掏出一张纸说:

“你们看,预展审查通知批下来了。”

他把文件往前送送,发觉谁也没有接过去看的意思,便说:“开展的日期很快就到了,展览之前有关领导要事先审查。”

周伯东有些反感:“出奇,都什么年头了还搞这一套,都哪些人来?”

周伯均说:“宣传部、文化局、文联、公安局……”

周伯东笑了:“还有公安局?画展和公安部门有什么关系?”

周伯均说:“表示重视嘛,他们一再强调要有爷爷的画。我看,没有爷爷的画,这个展览是搞不成的。”

周伯东说:“事实上我们没有。”

周月楼轻轻地叹息一声说:“就我们这样的绘画世家,拿不出一幅鼻祖的画,实在也是说不过去。”

周伯均说:“我认为毕沅手里肯定有。”

周月楼说:“就是有,也得她自己拿出来,她不拿出来,就一定有不拿出来的道理。”

周伯均说:“那就把居美带回来的那幅拿出去,反正外人也看不出真假。”

周伯东不同意,说:“明知道是赝品为什么还要拿出去展览呢?这是欺世,我们家族不能搞欺世的勾当。”

大家就都沉默下来。

周伯均很不高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刚要往外走又停下来说:“时间很紧了,至少应该把我们自己的作品准备好,要把别的事情都放一放,这些天你们都在干什么?谁也找不着,连可音也不露面?”

周伯东以为大哥在装糊涂,说:“吉玉出走的事你不知道吗?”

周伯均本来是要走的架势,现在突然转回身来:“什么?吉玉出走了?”

三人对他不知道这件事都有些怀疑,所以都不说话。

周伯均蹙着眉头想了想,有些醒悟地说:“怪不得出院以后,单位的人总是在背后嘁嘁喳喳的,我一进去又都不说了……”

周伯东说:“就凭你和下边的这种关系,我看你这个院长快当到头了。”

周伯均并没理会二弟的话,他急切地问:“她怎么会出走了呢?三弟现在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

周伯均终于愤怒了:“吉玉出走是怎么回事?!三弟现在怎么样?!你们都想瞒着我吗?!”

周伯东不得不说话:“吉玉留下一封信就不见了,大家到处找,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伯雨在枫树沟坐了一天一夜,现在又找人去了!”

“你为什么不帮他去找人!”周伯均声色俱厉。

“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找?到处找遍了,也没结果。我今天赶回学校给学生讲课,贝丝开着车陪着伯雨还在找!可是不会有结果的。”

“马上报告公安局、派出所!”周伯均说完匆匆走了出去。

周伯均走后,周月楼和居美也回了宾馆。

周伯东便又坐在画室里发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想喝点咖啡,过去每到这个时候,姜可音就会按时把咖啡送到他的面前,他睁开眼睛习惯地向茶几上看了一眼,他发现了姜可音留给他的信和离婚协议书,心头一震,赶紧打开,读着、读着眼泪就默默地滴落在信纸上了。

这时,姜可音打着雨伞走了进来,首先进了卧室,看见卧室和她那天整理的一样,一点也没变,这说明丈夫一直没在家住,她的心还是猛地抽搐了一下,后又来到了客厅。

客厅里有些昏暗。

她拉亮电灯时吓了一跳——周伯东僵硬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封信,两眼呆直而空洞,却含着一汪泪水。

她猛然一惊,这种表情往往是即将发病的前兆!

姜可音果断地拉开抽屉,拿出三片安定和一片安乃近,倒了水把药给周伯东灌了下去,然后,她在他前面的地毯上跪下来,把头埋在丈夫的大腿上,哭了。如果不是她正巧回来,便看不到丈夫对她的信的反应。现在她看见了,即便他从此要离开她,她也是幸福的,因为她没看错他,她没爱错,所以也就没有悔恨。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声和房檐滴水声诉说似地弥漫进来,构成一种均匀、平远的深邃,可以让人隐约听到天籁之音。突然,姜可音感到丈夫的手开始抚摩她的头发,她知道,他那根中断的神经又接上了,接着,丈夫捧起她的脸静静地看着。她的脸色因为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苍白,不知为什么,周伯东却觉得妻子的脸色和这夜雨的声音很协调。

他问:“你不走了?”

姜可音摇摇头说:“走。”

周伯东又失望地呆傻了一阵之后,说:“那你是……”他想说她是来拿这份协议书的?

姜可音说:“想把三弟的画找出来赶紧裱了,我们家族的画展不能没有他的作品呀!”

周伯东有些诧异:“他的画不是都撕了吗?”

“只要我看见,撕完的也捡起来,裱完仍然可以完好无损。”

周伯东的眼泪又下来了,他不知道是想弟弟,还是感激妻子对三弟的情谊,接着,他又连连打起了哈欠。

“可音,看完吉玉那封信的第二天,伯雨的头发就全白了,不知信里都写了些什么?”

“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姜可音想说可是她住了院,后来又出现了黑雨爸的事,却没说。

周伯东并没有觉察到姜可音的话省略了什么,他说:“好就好在吉玉给他留下一本《周南画论秘笈》,是当初经过二叔搜集整理的秘本。吉玉的心真是和三弟的心相通啊,她就知道三弟得到这本书之后,就会把她和一切都忘掉。的确,三弟一攻读爷爷的画论,就把什么都忘记了。他的悟性很高,将来很可能成为我们之中最有成就的人,可我担心极度悲痛和极度兴奋会使他精神失常,他就是这种性格。”

“是呀,我也一直有这方面的担心,他最终会不会遁入空门?”

“相比之下,遁入空门反倒是最好的了,虽然我也不情愿三弟这样。或许爷爷这部书能让他入迷,让他真正成为画痴。”

“怎样都好,就是不要疯,更不要死。”

他们又沉默下来。

外面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姜可音叹了口气说:“又是《墨园听雨》中的那种感觉,是吗?”

“是呵,我们总是在重复先人的感觉,却不能超越,或者创造出更新、更美的感觉。”

“伯东,我总是觉得你过于自卑,其实,在我说我们和爸爸感觉相同的时候,感觉的内涵已经不同了,已经发展了——你是困了吧?”

姜可音知道他吃完镇静药总是这样的,便扶着他进了卧室,又帮他脱了衣服。周伯东搂住她说:

“留下吧,可音……”

“不,我得走,必须走。”

“可音,我对不起你……”

“伯东,我并不这么想。”

“我已经做了不忠于你的事情……”

“我知道,但是你忠于爱情,这没罪过。”

“可音,谢谢你!谢谢你!……”他话音刚落就睡着了。

姜可音开始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

她已经租到了相邻的两套楼房。

周月楼和居美在宾馆餐厅的一个单间里吃早点。

他们中间只是放着四个小咸菜,周月楼是一碗小米粥、一个馒头,居美是一碗牛奶、一个煮鸡蛋、一块糕点、一片面包,这基本上是他们每天早上的定餐。

居美知道今天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的。自从看了大舅留给三舅的信后,她脑海里总是拥挤着毕沅的故事,使她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香。周月楼则不然,他这一生经过的风风雨雨多了,到了七十五岁的高龄,已经进入平和、淡泊境界。他这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贪女色,虽然早已是亿万富翁,生活总是像他的早餐一样清淡而节俭,他像往常一样,胃口不错。

饭后,居美陪着老人在外面散步,后来又跟着老人坐到平台上鸟瞰墨园。

墨园模糊在高大建筑物的阴影里,可以看到它的上空还浮动着一层没有散尽的朝雾和城市尘埃。

这样坐了一阵之后,周月楼说:

“毕沅的事情,被我耽误了这么多年,实在是愧对你大舅的亡灵——居美,你来得比我早,又和毕沅同住了一段时间,读了这封信后,你怎么看呢?”

“最明显的感觉,是大舅信中的毕沅,和我看到的毕沅完全是两个人。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能把这两个人联系到一起。大舅信中的毕沅美丽、天真、烂漫、聪慧、青春、有灵气、有活力,太可爱了,可我所见到的毕沅,好像生下来就没见过阳光、就没笑过,仿佛她只是月光下的人、是广寒宫里的人,她的脸是冰冷的、心是冰冷的。一想起信中的毕沅,就想亲她、吻她,就想和她一起歌唱、一起在春天里奔跑。一想到现在的毕沅,心里就阴天、就下雨。下那种像雨不是雨,不是雨,又是雨,叫人无可奈何的东西,使人郁闷、使人烦躁。怎么就不打个大雷?怎么就不下一场暴雨?”居美沉吟一会儿,又接着说:“三舅,我也曾分析前一个毕沅变成后一个毕沅的原因,也就是说,到底是什么原因给她的人生制造了这么大的落差?我只想到了几点:第一,初恋的失败,为此,她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第二,伪造假画《残荷》的恶作剧导致周家的不幸,使她精神上背起沉重的十字架;第三,我大舅对她处理上的错误,使她由受委屈而变得十分坚韧,又十分倔犟。不知您说对吗?”

“很对,不过你是否注意到她还有另一面?”

“您是觉得她的心还没有彻底冻透?”

“是啊,你也有这种感觉?”

“翻来覆去地想,有时觉得她的心还没有完全死,就好像是一座冷宫,里边还包着一团火。她每天都精心擦拭那些文物,每天一次不误地给二舅送饭,好像她每天夜里还在写什么?每天夜里还在窗前望着大表哥画室的灯,一动不动地看。”

“哦?还有这事儿?”

“是的。大表哥每天下半夜起来作画时,毕沅就起来,坐在窗前看着大哥画室的灯光。”

“是啊,爱是人心之灯,人心不死,这盏灯就永远不会熄灭。”

“这么说,大表哥和大表嫂离婚和毕沅有关,问题是大表哥离婚如果是为了毕沅,这么多年他为什么才离呢?他知道不知道毕沅实质上并不是大舅的妻子呢?大舅给毕沅的遗嘱又是什么内容呢?到现在墨园里的人都还不知道。”

“居美,你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大哥为什么不在信里讲明他给毕沅遗嘱的内容?也不说是一幅什么画?只是说这个遗嘱关系到毕沅的终身大事和周氏家族的兴衰,关系到毕沅的终身大事可以理解,可是怎么会关系到周家的兴衰呢?这就让人费解,而毕沅又固守着遗嘱和那幅画,这么多年不露。这又是为什么呢?看来,我不跟她要,她是不肯拿出来的。你大舅在信中又让我慎重,妥善处理,这‘慎重’、‘妥善’四个字包含着什么意思呢?”

“三舅,我看不如就把这封信交给毕沅,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反正这些事她是比我们还清楚的,用不着瞒她,至于下一步怎么办?看看她的反应再说。”

“言之有理,今晚我就给她送去。”

周伯均先和戴少人通了话,十分钟后,周伯均已经坐在戴少人的办公室里了。

戴少人的办公室是三套间,最外面一间是他的秘书办公室,中间一间是他的会客厅,最里面一间才是他的办公室。三个屋子都有空调,因此很舒适。

戴少人迎到秘书办公室,把周伯均让进来。周伯均还是第一次到他的办公室,感到很有文人气,客厅里的装修相当讲究。一圈儿真皮沙发,围着一个沙发,这个处在显要位置的沙发显然就是戴少人的会客位置。除了沙发茶几之外,便是几种盆景,一盆高达屋顶的佛肚竹、一盆高达屋顶的竹节海棠,还有几盆应时小花。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其中一幅是二弟周伯东的《风竹》,画面全是竹子,叶叶飞动,满纸生风。还有一幅是他周伯均的,画的是槐花和黄鹂,画面只有白色的槐花和一大一小两只黄鹂鸟。主体物像占的位置不大,更多的空间题着诗:

槐花时节香满城,

鹂鸟华丛共啼鸣,

人面槐花相映白,

鸟语婉转总关情。

逝梦依稀惆怅晚,

冷香雪色苦寒凝,

伤心托与丹青赋,

年年今日哀鹂声。

周伯均在自己的画前伫立好久才和戴少人进了里间办公室。在一般情况下,戴少人都是在会客厅里会客,只有少数客人才能进到里间。

戴少人里间的办公室又是一种书卷气,一面墙的大书柜,老板台上笔墨纸砚,巨大的写字台的对面又是一套真皮沙发和茶几。

周伯均在沙发上坐下来。戴少人没有坐在他办公桌后的转椅上,而是在周伯均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秘书给他们倒了两杯冰镇矿泉水,然后出去了。

周伯均真的有些热,也有些渴,他喝了一口矿泉水觉得好了一些,便打趣说:“不怪是副市长,你这个办公条件,可是太优越了。”

戴少人笑着说:“要么人都爱当官儿呢?!”

周伯均说:“不过你这官儿不同,居然有一种文人气。”

戴少人递过一支烟,笑说:“这就是当官儿的诀窍,手握生杀大权的官僚,最好是披上温文尔雅的文人外衣,要么为什么他们总要我和你讨画呢?——咦?伯雨回来了吗?”

周伯均接过烟说:“没回来,我在枫树沟看到他了,只这几天,头发就全白了。对了,听说公安局长也参加审画?真的吗?”

“那还有假?”

“这么说明天审画也是一场战争了?”

“我看没有苦山大师的画,这次艺术成就展,幕后那位不可能让顺利开展。说也奇怪,就你们家族,搞不到一幅老祖宗的真迹?假画倒是弄了一大堆——几幅了?”

周伯均想了想说:“居美带回一幅,毕叔达一幅,三叔又带回一幅,总共三幅。”

戴少人有些惋惜地说:“这三幅中哪怕只有一幅是真的,送给老三一切事情就都解了。阚若古算个狗屁,不仗着他那宣传部的女婿,他早完蛋了。老三这个恶棍后台太大,又心黑手狠,才最难对付。”

“关键是这仗怎么打?我相信我的头脑,艺术家只要能够丢掉傻气,一旦把才气运用到政治斗争上去,还是能有点整人的本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