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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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姜可音又住进医院,黑雨和忙忙守在她的病床边,注视着输液管。黑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不断地涌出泪水,就像输液管中的药液那样一滴一滴地流淌着。忙忙坐在她身边,用奇怪和陌生的目光看着这位小姐姐。

姜可音闭着眼睛,她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一旦睁开,就会淌出来。

她依稀记得,接到黑雨的电话,匆匆忙忙赶到吉玉家后,黑雨告诉她妈妈不见了,给伯雨叔叔留下一封信就走了,伯雨叔叔看到信后立即去找妈妈了,临走,他给黑雨写下姜可音的电话,让黑雨找她,并让她们一齐去找吉玉。姜可音于是领着黑雨找遍了所有吉玉可能去的地方,结果是一无所获。后来,她领黑雨找到梨花峪水库附近的尼姑庵,偏巧遇见贝丝正把周伯东扶进吉普车,拉进了别墅,她当时顿觉浑身疲软乏力,赶回家就人事不省了……醒来时已经住进了医院,不仅黑雨守着她,母亲和忙忙也在身边。从母亲的问话中,她知道母亲已经知道了吉玉的事情,却不知道丈夫和贝丝的事,姜可音便不想让母亲和忙忙知道。她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什么也不说,问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泪水总是止不住。母亲知道这些泪水包含着许多复杂的内容,却不知道具体内容究竟有哪些?

现在,姜可音终于把泪水控制在眼睛里了,可是吉玉的话却不断在耳边回响:“你们不来找我,我还可以苟且偷生;要找我,我就没法再活下去了。”当时,姜可音听来只是当做一种气话,并没有太当真,现在,这句话真的应验了,吉玉是出家去了?还是自杀去了?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她姜可音错了吗?是她当初不应该发现吉玉,不应该找她?不应该让三弟和周家知道吉玉还活着?不,不不……她没有错。那么为什么又落得这么个结局呢?命运真的有解不开的死结?她又想起自己的丈夫被那个美国女子搀扶进了吉普车,径直开进那座别墅的情景。

姜可音现在清楚了,丈夫周伯东一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世界里,姜可音是他的妻子;另一个世界里,贝丝是他的爱人。

她便又想起那份离婚协议书和信,得尽快交给丈夫,不能再迟疑了。

“妈妈,你看小姐姐怎么总是哭哇?”忙忙摇着母亲,“妈妈,你看小姐姐总是哭。”

姜可音只好睁开眼睛,她看到黑雨的脸上默默地滚着两行泪,心里涌起无限爱怜之情,便轻声问:

“黑雨,怎么啦?”

“我,我想爸爸……”

姜可音立刻理解了黑雨的眼泪,是呵,现在,爸爸是她惟一的亲人了,她应该想爸爸,可是她的爸爸在哪里呢?姜可音眼前就又浮现出那个矮小、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身影,她觉得这个身影越来越高大起来,而自己相形之下,却有些渺小和自私了。这个龌龊的男人曾经拯救过吉玉,给吉玉一个虽然贫寒,却也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人生。当三弟周伯雨出现之后,他便毅然出走,把幸福和爱都让了出来。这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办到的,是真正的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一个大度的人、一个真正的男人才能办到的,可是她过去为什么没有发现这一点呢?也许只有女儿才能发现父亲的伟大。

姜可音暗暗决定,要在报纸上登一份寻人启事,替黑雨找回爸爸,这样想着,她用手抚爱地摸着黑雨的头说:“阿姨马上在报上刊登寻人启事,很快就能找回你爸爸。”

黑雨不说话,仍然那样默默地掉着眼泪。

忙忙就那么怔怔地看着黑雨,看着、看着突然也哭起来:

“妈妈,我也想爸爸!我也想爸爸……”

是呀,忙忙也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爸爸了。

姜可音一直控制在眼里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再也不想控制了,哭就哭吧!或许人生该流多少泪水,就得流多少泪水,控制是控制不了的。

黑雨站起来说:“姜阿姨,爸爸回来了,爸爸在家等着我呐,我要回家。”

姜可音拭拭泪,说:“我们昨天不是去看了吗?你爸爸没有在家。”

“不,爸爸在家,爸爸回来了,姜阿姨,我要回家找爸爸。”

黑雨说着就往外走,姜可音一伸手把她拉住,却忘了手上正进行静脉输液,吊瓶一阵响,针头差点拔出来。黑雨见此情景,急忙回身抱住她,一下子哭出声来,即使这样,她嘴里还是不住地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就在家里等着我……

姜可音想,也许是父女连心,真的有心灵感应吧?她便请母亲先把忙忙带走,她马上带黑雨回家看看,或许,黑有仁真的回来了。

居美走进墨园时,见周月楼正伫立在老桑树下发呆,便走过去轻轻地叫了声“三舅”。

周月楼听见叫声,忙转回身:“居美?你出院了?”

居美浅浅一笑:“在医院呆不住。”

周月楼会心一笑说:“心不静,处处不静,静也不静。”

居美知道三舅这句话既是说她,也是说三舅自己。刚才进墨园时,居美看见银白胡须的老人伫立在紫绿相间的老桑树下,构成一种恬静、闲适的情调,正是一幅绝妙的国画,但她也知道,老人心中很不平静。她不远万里从美国带回一幅《雪血江山图》,结果却是赝品;三舅也不远数千里带回一幅《雪血江山图》,却被自己的亲外孙偷卖了。经历几乎相同,心情自然也应相近。居美时刻期待能够早日找到《雪血江山图》的真迹,以便早日回到美国,她已经决定回到美国就和史密斯结婚。那么,三舅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一片桑叶从树上飘然落下,居美一伸手,便将它轻轻地接在手中。这是一片早衰的黄叶,筋脉突起,可惜被什么虫儿咬了个缺儿,居美把这片叶子拿在手中翻看了一下说:

“三舅,关于您老那幅画,不知我住院这两天,有没有什么进展?”

“有。”周月楼转身面对着居美,“有进展。上次我到医院去看你时,就想和你说这件事,没有来得及。这幅画实际上并没有丢。”

“是吗?”居美深以为奇,“您说实际上并没有丢?”

“是的,实际上并没有丢。”周月楼把两手背到后面,叹息一声说,“是毕沅事先预料到周林会偷,当晚就临摹了一幅,周林偷去的是她临摹的那幅。我到医院去看你那天,毕沅就把原画还给了我,还帮我把画拿到你二舅那儿做了鉴定。”

“二舅怎么说?”

“画是原作的底层,钤印是假的。”

“原作的底层?”

“是利用宋纸较厚可以起层的特点,把原作揭开分为上下两幅画,因为国画颜料本来染透纸背,两张色彩都较完整,只是钤印难透纸背,必须另补才行。我这幅既是底层,钤印当然就是假的。”

居美感叹地说:“这幅世界珍品将被复制多少次呢?算来,已经知道的就有五幅了……”

“五幅了?”周月楼有些不解,“不至于吧?”

居美把那片桑叶又放回到树上,把它恢复成生长的样子说:“我刚刚把这幅画买到手的时候,当夜就临摹了一幅,这就是两幅,加上毕叔达一幅、您老从台湾带回来一幅、毕沅又临摹了一幅,正是五幅。”

“这么说,的确是五幅,可这五幅中却没有一幅是真迹。”

两人沉默下来,都对着老桑树出神。

有几只蜜蜂、蝴蝶和蠓虫儿忙忙碌碌地围绕着老桑树嗡鸣,偶尔有熟透的桑葚和早衰的黄叶,悄然飘落。

居美又把刚才放到树上的那片叶子拿在手中,说:“三舅,我们进屋谈吧。”

周月楼看看手表:“再等一等。”说着,往毕沅的房子瞥了一眼。

居美也看看手表,原来是到了吃饭时间了,难道三舅是要观察毕沅怎样给二舅送饭吗?

果然,就见屋门开处,毕沅端着一个小方盘,上面摆着饭菜径直向二舅的房子走去。到了门口,将饭菜从已经打开的小窗送进去,又见小窗里有空碗空盘递出来,毕沅一一放在小方盘上,然后,端起小方盘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周月楼看到这一切,叹了口气说:“难得毕沅多年如一日,这么精心照顾你二舅,她也真够辛苦的。居美,我最近产生一种想法,想把你二舅接到台湾去。”

“我也有这种想法,想把二舅接到美国去,只是不知道二舅是不是同意?”

“不如我们俩就此去问问他?”

“也好,只怕他又是不说话。”

两个人便向周月舟的房间走去。

姜可音领着黑雨,刚刚走进吉玉家那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黑雨便啪哒啪哒跑了进去。待到姜可音走进小院时,已经听到了黑雨的哭声。姜可音的心不由得又是一紧,便有意放缓了脚步,只听黑雨边哭边喊爸爸。

走进屋子一看,姜可音吓了一跳。

又黑又暗的小屋里,姜可音看见炕上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像是只黑色的狗熊,好一阵后,才渐渐看清不是狗熊,而是个人。这人蓬头垢面,衣裳褴褛。姜可音不敢相信他就是黑有仁,可是黑雨正趴在这个人的怀里哭泣,看来,这又确是黑有仁。

姜可音这才明白:老人离家出走期间一直是流落街头。这一认定,姜可音眼前就出现了老人白天在饭店里捡盘子底儿;夜里睡火车站,或者是露宿街头的情景,泪水就连珠儿一样滚了出来。当初她曾经想过,如果黑有仁肯让三弟周伯雨和吉玉团圆,她宁愿把老人当做父亲,给他养老送终。现在,黑有仁把吉玉让给三弟,离开了这个家庭,却落到这种地步,这无疑是因为他们的出现才造成的。

想到这儿,姜可音突然决定:

她要在原已决定租一处楼房的计划之外,再多租一处相邻的楼房,从此,就带着忙忙和黑雨父女做邻居,以便时时关照这对可怜的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