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1755700000056

第56章

黑雨的爸爸还是没有回来。吉玉的头发和衣服都已湿透了。她本应该换一换,可是实在疲乏,就这样上了炕,靠在墙上,看着窗外。今天,在阚若古面前,她第一次如此痛快淋漓地发泄了一通,这也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理直气壮地使用了一回人的尊严,显示了一个弱女子的潜在力量。以往的屈辱因此得到相当程度的洗刷,这使她心里多少找回一些平衡。她发现,一向不可一世的阚若古也只是一只纸老虎,经不得戳穿的!由此进一步想到,一切权威,承认它,它就存在,不承认它,它就什么都不是!所以,要想不受欺辱的活出人的尊严来,就得敢于蔑视那些混账权威!可惜,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实在太晚了,但迟到的觉悟毕竟也是觉悟,说明她终于活明白了。

窗户是用纸糊的,窗纸已被细雨浸湿。吉玉觉得闷,便推开半扇窗。细微的雨声和房檐滴水声就涌进来。吉玉望着似有似无的雨丝想:她在红尘中消失之后,这雨是不是还要下呢?这像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是不是还存在呢?或许那时黑雨会像她这样望着窗外想妈妈,或许不定什么时候黑雨她爸又回来看看,见家里没有人,也这样望着窗外想着什么。

吉玉计算了一下,他悄然离去已经七天了。女儿至今还蒙在鼓里,因为他走得无声无息,没说一句话,没留一个字,没拿一点东西。

那天早上,她看见他弓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出门,走进细雨里。后来他又停下来,向四面看了看,似乎不知该往何处去——苦难连着苦难,命运撞击命运,悲剧制造悲剧,天下虽大,却都一样,弱者没有活路。后来,他便低着头去了……

吉玉正想着,女儿背着书包跑进院子。

“爸爸还没回来呀?”

吉玉一惊,竟忘记原来是怎么欺骗女儿的了——原来是怎么说的呢?

黑雨放下书包:“唐城这么大,怎么还到别的城市去卖泥人呢?”

女儿提示她了。是的,原来她是说她爸上别的城市卖泥人儿去了。

黑雨拉了拉母亲的衣襟说:“妈!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说我唱歌好。妈!星期六开家长会,老师让我在家长会上唱歌。妈您可得去呀,别忘了!”

吉玉抹一下眼睛说:“黑雨,明天是星期日吧?妈妈领你出去玩一天。”

“领我玩一天?”黑雨好像没明白母亲的意思,“玩啥?”

“你想玩什么,妈妈就带你去玩什么。”

“带我去儿童乐园。”

“行,还想去哪儿?”

“去书店。”

“行,还想去哪儿?”

“去魔幻世界。”

“行,还想去哪儿?”

“妈,您有钱吗?”

“有。”

“真的呀?太好了!”黑雨高兴地搂住吉玉的脖子。

黑雨睡熟后,吉玉把饭桌轻轻搬到炕上,铺上信纸,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轻轻拿起笔来。手有些抖,她又放下了,又靠在墙上闭起眼睛。

房檐滴水有点像没有上紧弦的钟摆,随时都有停下的可能。生命的弦曾经也是绷得紧紧的,可二十八年前那一天,突然就松动了,勉勉强强地走到这四十五岁。

吉玉看不到自己生命的起点,因为那总是和父母联系在一起的,可她对父母没什么印象。每每提到或是想到母亲的时候,脑海里反应出来的总是姑姑。至于爸爸,她只记得在一个全是白颜色的地方,姑姑抱着她跑,追赶穿白衣服的人推着的一副担架,追上后姑姑指着担架上的白布单说,孩子,这是你爸爸,快喊“爸爸”,喊哪!当时她并没有喊“爸爸”,而是被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吓哭了。于是,在她的印象里,爸爸就是白布单。这种印象一直持续了许多年。

她又轻轻拿起笔来,工工整整地写道:

伯雨:

请原谅我对你的冷淡,因为我只能这样。否则,我怕我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内心深处对你的挚爱,而现实生活要求我,对你是绝对不能再示爱的。

刚写完这么几个字,她就又停下来,用牙咬住了笔。

她发现自己要哭,便刷的一声把这张纸撕掉了,又重新写,可是笔尖刚刚触碰到纸上就觉着还是要哭,她便摔掉笔,扭头看着窗外。那开着的半扇窗子展现给她的只是一片潮湿的幽暗和那单调细微的沙沙声。本来,她是决心不掉一滴眼泪写完这封长信的,现在却这样没出息。如果要哭着写完这封信,那就不如不写,就像黑雨的爸爸,什么不说就走了。如果她舍不得红尘,舍不得女儿,她就不必要遁入空门,谁又没拿枪逼着她。第一次投河的时候,是哭了三天之后,但是临到投河的时候,她并没有哭,可现在怎么了?她再次轻轻拿起笔来:

伯雨: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遁入了空门。

伯雨,你是我一生中惟一爱过、并且至今依然爱着的人。我的一切都应该让你知道,有什么话都应该和你说,可为什么没有当面和你说呢?因为有些事情我是无法说清的,只能写给你。

至今我都没有忘记美院展览大厅地板下那条秘密通道。那天,我正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偷偷潜进周月舟老师作品预展室,细细揣摩他的那幅《生与死》的笔墨技法,你的头突然在我脚下不远处的地板下面冒了出来,冷丁吓我一跳。后来,当我们终于相互认出对方,并同时惊呼出对方名字时,我们便都笑了。那次,你见我已经临摹了周老师那么多作品,很吃了一惊,你称赞我临摹得非常成功,说我完全抓住了周老师原作的神韵,笔墨风格也相当接近,这真让我太高兴了!我们仿佛一下子便成为知音。

那以后,你向周老师介绍了我,周老师也很赞赏我临摹的作品,从那天起,他便很器重我,经常给我做个别辅导。可是,这一切都需要在背地里进行,因为周老师已被定为右派,他的行为已受到限制,而且不能再教学,正如他的作品展最后终于被取消一样,他已经被当成了阶级敌人。

在周老师的教诲下,我这一时期的学业长进很快,我真庆幸自己遇到一位非常难得的好老师。同时,我更庆幸遇到你这样的难得知己。我们的志趣是那样的相投、共同语言是那样的多,当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时刻离不开你的时候,你给了我那次甜蜜的初吻。从此,我的生活被幸福陶醉!从那时起,我拥有了人间的一切欢乐!谁想到,这样的欢乐没持续多久,农场事件便发生了!

我们附中的全体同学,都去农场参加劳动,同去的还有右派分子们。同学们都诅咒这次劳动,可我却很高兴,因为这次劳动是集体食宿,这就能有机会多接触周老师,向他请教。比起平时学校里时刻处在众多眼睛监视之中的地下接触,农场毕竟要方便许多。美中不足的是,你们男同学没有和我们女生一起干活,也没和我们女生一起住在场部院里,而是另外住在很远的小学校里。同时还有个小小的遗憾,姜可音因病没有来。

开始两天,你是清楚的,大家劳动都很累,后来,连续几天都下雨,没法干活,便有了机会。我问明周老师一个人住在场部大院角落上一座孤零零的小草房里,当夜便趁同学们睡下后,悄悄去找周老师。当时,周老师已经睡了,可门却没有插,因为那是破旧的草门。当我轻轻摸进屋里,划根火柴点燃我自己带去的蜡烛后,周老师就惊醒了。我先把给他买的食品拿给他,他再三推辞不收。后来,我提出每天夜里来打扰他求教时,他又连说不好、不好,让人知道肯定说不清楚。我再三表示深夜一个人来,不让任何人知道,而且,他也不必影响睡眠,只把批改的作业和有关资料放在外边留给我看就行,我来后自己看,看完就走,人不知鬼不觉。最后,他见我一定坚持,就答应了。从此,我得到周老师许多小灶辅导。他通常只把给我批改的作业和需要提供给我的资料放在他的画夹里,任我去“偷”看,他则仍睡他的觉。

这段时期,我从周老师的指导中获益匪浅,进步很快。那幅《牵牛花》就是我在那期间创作的。画面上的几只蜜蜂也是按周老师的指导点染的,从那幅画的创作,我才懂得了构图中的动与静的辨证关系。

一天夜里,我到周老师那里去时,发现画夹上面多放了一份《周南画论秘笈》手稿,我真是喜出望外,因为听说苦山大师曾著有《画论秘笈》一部,后来失传了。现在,周老师又重新整理成专著,实在是功德无量!我便如获至宝,边读边抄,竟忘了时间,后来,在周老师的催促下才中止下来。第二天,我又准时前去,打算一鼓作气把书稿抄完。不想,去时周老师小屋里已点燃了蜡烛,我从门缝往里偷看,只见阚若古正在悄手悄脚地翻阅那部书稿,而周老师依然蒙头睡觉,并未发现。我听周老师嘱咐过,这部书稿绝对不能让阚若古知道,因为他一直在打这个主意,可现在偏偏就让他看见了!这都是因为我!我心里暗暗着急,不知如何是好。正巧这时阚若古打了个喷嚏,惊动周老师坐起来,他和阚若古对视好久。后来阚若古先开了口:“老周,你不是一直咬定这部书稿不存在吗?”周老师不屑地瞪了他一眼说:“这是我的自由,我写的东西愿不愿给你看由我自己决定!”阚若古听完这话,狞笑了一声,说:“你自己决定?说得这么自信?你大概忘了自己是戴帽右派了吧?”“那是你挟私整人!”周老师愤愤指出。“对,我就是整人!”阚若古无耻地笑着:“你听清楚,今后继续和我过不去,我还得整你!整死你!这书稿我拿走了!你根本就没写过,它根本就不存在!我也根本就没拿过!不然,你和女同学天天夜里鬼鬼祟祟的事儿,我追查起来可够你喝一壶的!现在,我给你留个面子,马上停止地下教学活动,不然,后果自负!”说完,他手拿书稿,转身要走。

周老师此时不知哪里来的那股力量,只见他一跃而起,猛然一扑,把刚要迈步的阚若古一下子扑倒在地,手中的书稿也一下子飞到门前,落在地上。

我此时已完全看清了这个坏蛋的嘴脸,反正他已发现了我和周老师的来往,有什么后果我已置之度外,现在的问题是不能让周老师的书稿落在他的手里。所以,我毫不犹豫推开门,抢先一步捡起书稿,转身就跑。

大概阚若古爬起来要追我,却被周老师死死拖住不放,我只听身后屋里传出很响的、扭打的声音。

我头也不回,跑出了场部大院。怕阚若古来追,就脱下身上一件内衣,把书稿包好,藏在一座碾盘下面,然后,故意绕到很远一座草垛旁边,回过头看动静。

果然,阚若古很快追了来,他让我交出书稿,我此时早已打定主意,誓死不交书稿,就说没有什么书稿,阚若古竟然上前要搜我的身,我以为反正搜不出什么,就让他搜,后来,当我意识到他别有企图时,便慌了手脚,急忙胡乱抵抗,可是他身强力大,在这夜深人静又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我最后还是输给了他……

等周老师在失去眼镜的情况下,跌跌撞撞地寻来,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阚若古早已想好他平息事态的条件,他对周老师和我说:“今天的事情,谁都不知道,所以,什么也没发生。否则,不提书稿的事,光是一个女同学每天半夜往男老师宿舍里跑,这就够让大家充分想象的了!上边再听说右派分子不老实,腐蚀拉拢女同学,严肃追查下来,到时候弄得劳改的劳改,开除的开除,可就对谁都没好处了!”说完,便扬长而去。

周老师突然狠狠打了自己几个耳光,边打边说:“都怪我!都怪我!我早该想到他是禽兽!可我……”

我顾不得再为屈辱而哭,赶紧劝阻周老师:“周老师,这都怪我自己,是我给您惹了不必要的麻烦,我对不起您!”说完,我情不自禁地扑到周老师怀里大哭起来。我一直把周老师当成自己的父辈,所以,才有夜里去求教的无所顾忌,这时当然也一样。

周老师停止自己打自己,也伤心地抚摩着我的头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