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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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红衣道士扛着铁锹,与拎着荆条筐的隔尘和尚一同出了栖云观清虚三门,沿着道观后面的山坡走了不远,就拐进一条窄小的山路。

在这阴霾四合的日子里,天地山川都陷入感伤。没有灿烂的阳光、没有飘浮的白雾,也没有翻卷的乌云,只有满眼朦胧的灰暗。

红衣道士和隔尘和尚一前一后,默默地踏着山路向隐在黑松林里的后山攀登。红衣道士体瘦力薄,登起山来呼呼直喘。再加上他的红道袍时不时被枣刺什么的挂住,就多了许多牵扯,很快便大汗淋漓,好在他那现代派的登山鞋倒是很受用。隔尘和尚虽然体态臃肿,可因为路熟常走,很少招惹两旁的荆棘,也就少了许多麻烦,也节省了许多体力。可是,他那双勾脸布鞋鞋底已旧,走起山路不免一步一滑,迈一步担心一步,便也弄得汗流浃背。

他们好不容易登上后山山岗,走进茂密的黑松林。这里,每棵都是百年以上的古松。每棵古松也都是一把巨伞,便遮得林地一片阴暗。阴暗处有一座巨大的古冢,四周是用石头砌成的冢座,冢上长满了荒草。巨冢旁边还有一座圆圆的土丘小坟,坟座也是用石头砌成。

红衣道士和隔尘和尚在巨冢前停下来。喘息之后,隔尘和尚便把筐里的酒菜摆在冢前的一块方石上,然后躬身立在一旁。红衣道士一撩道袍跪了下去,连叩三拜道:

“师父,徒儿看您来了……”

道士声音像古松一样苍老,且有些发颤。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没再说下去,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跪着。

细微的雨滴钻过松叶的间隙飘落到他红色的道袍上,就有了蚕食桑叶般的沙沙声。

隔尘和尚把酒葫芦挂在冢前的松枝上,拿起铁锹走到巨冢的后面。那里被山洪冲了一条小沟,如果任其继续冲下去,就会越冲越深,形成一条大沟,危及冢座。所以,现在他必须把小沟填平,把水流引到别的方向去。可他一锹挖不了一点点儿土,挖了好一会儿,也没挖出多少土。红衣道士看不下去,走上前接过锹,屏住呼吸连挖了几锹,很快也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便也只能望土兴叹。这时,沙沙的雨声从层层古松构成的巨伞外面渗透进来,放眼四顾,每根松针上都凝结着一个晶亮的雨滴。

红衣道士拄着锹,叹息一声,看着隔尘和尚问:“老了?”

隔尘和尚点点头,长嘘一声说:“老了。”

红衣道士有些不信似的:“真的老了?”

隔尘和尚说:“连自己的年龄都说不清了,还不老吗?”

红衣道士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言之有理。”

“上了年纪的人死了,为什么又叫老了呢?”隔尘和尚望着苍松无端地提出这么个问题,后来他又自己回答说,“老,就是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把‘老’和‘死’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红衣道士扭头望着远处的枫树沟山崖,没有回答的意思。其实,隔尘和尚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

“每个人都是面死而生的,这有什么呢?没有什么。”隔尘和尚若有所思地说,“我师父让我在这儿守护他的好朋友苦山大师的坟墓守护了这么多年,开始那年,这些松树刚刚栽上。现在,树也老了、屋也歪了、人也白发苍苍,可师父要我办的事情还没有办好……”这样说完,他似乎很伤感。

细雨稍微大了一点儿,林中便有许多晶亮的雨滴从远远近近、上上下下的松枝上悄然垂落。渐渐地,一株株苍老的树干也被浸润了、洇湿了。

隔尘和尚走进巨冢附近的一间茅屋。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茅屋。石头砌就的山墙已经倾斜,靠一根树干支撑着。屋顶的草腐烂了一层又一层,看样子已经多年没再修补。外屋有个锅灶,里屋有铺小炕。炕上有张饭桌,地上有张地桌,还有许多书籍和笔墨纸张堆放在那里——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和家当——由于他经常呆在栖云观里和红衣道士做伴儿,自己的大本营也就很少进行修缮,所以,便有些破败不堪。好在,这里一不待客,二不会友,只是他自己栖身,马马虎虎也就无所谓了。

隔尘和尚从茅屋里端出一些下酒菜走进松树下的茅草亭里。茅草亭里有个石桌,上面画着围棋盘。隔尘和尚把下酒菜放在石桌上,又从冢前松树上摘下酒葫芦,放在几盘酒菜中间,然后就在石凳上坐了,扭头看着亭外。少顷,红衣道士也走进草亭,在他对面坐下,也扭头看着亭外。

视线可以触摸到从蘑菇亭顶垂下来的茅草,长长短短,梢上都垂挂着晶亮的一滴,让你总是担心它们会掉下来,或者怎么就不掉下来。余下的空间便是绵延起伏的远山和无涯无际的近水了。远山说不清是什么山,却知近水是梨花峪水库。只是看不太清,视线被细密的雨丝所分解,就变得有些迷蒙。

还有那座刀削一样陡立的山崖与若隐若现的山村,那是枫树沟和梨花峪。

隔尘和尚和红衣道士的视线在迷蒙的山水间游移,后来就收拢到眼前。草亭的角柱间那三角形的空间里悬着一张蛛网,像一幅阴阳八卦图挂在草亭顶内。一只瘦弱的蜘蛛守在网心,企盼着小虫儿们自投罗网,却终无所获。

就这样,过了并不太多的时间,红衣道士好像略一吃惊,然后便缓缓地站了起来。他看见一位头上带着光环、一身素缟的女子飘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隔尘和尚见红衣道士站起来久久盯着一个方向,便问:

“看见什么了?”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隔尘和尚一听也站起来望去,哪有什么观世音呢?分明是位白衣女子缓步向这里走来,便直勾勾把目光聚了。只见那女子走至近前,对着一僧一道注视了一会儿,躬身问道:“两位可是红衣大师与隔尘长老?”

隔尘和尚忙躬身施礼:“阿弥陀佛,老衲正是隔尘。”

红衣道士怔了怔神才躬身道:“无量天尊,贫道正是红衣。”

女子不顾地上水湿,倒身便拜说:“冒昧打扰二位仙长,有些疑问请教,又惭愧说出姓名,请二位仙长体谅。”

红衣道士长叹一声:“贫道已知你是何人。”

女子听红衣道士这么一说,抬起头来,有些愕然。

隔尘和尚小声问:“她是谁?”

红衣道士闭目不答。

女子说:“既然大师已知小女子是谁,那就更便于请教了。”

红衣道士说:“外面雨丝虽细,却也欺人,请亭中坐吧。”

女子说:“人与天之间有雨丝相连,就有人心与天心相连的感觉。”说完,就闭起了眼睛,挺直了上身。

红衣道士躬身立着,见状,知她就要发问,便也闭起眼睛。隔尘和尚也学着红衣道士的样子立在一旁,但他不准备插嘴,只想知道这女子是谁。

“请问大师,什么是使命?”

“该做的大事儿。”

“什么是命运?”

“生命运行的轨迹。”

“它是先天注定的,还是后天形成的?”

“是生命个体及其所处大环境共同构成。”

“什么是善?”

“真也,美也。”

“什么是恶?”

“假也,丑也。”

“善有善报吗?”

“善不为报才是善。”

“恶有恶报吗?”

“恶果自食总有时。”

“爱是什么?”

“人心之灯。”

“爱,却又得不到怎么办?”

“爱了,就是得到了。爱是精神的,不是物质的。”

“爱他,又不能嫁,怎么办?”

“死也要嫁。”

女子有些疑惑地抬头望了望红衣道士,又重复问:

“爱他,又不能嫁,怎么办?”

“死也要嫁。”

这次,女子相信红衣道士刚才并没有听错,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问:

“人生的幸福和痛苦有没有定数?”

“幸福多少,痛苦多少。”

“人到底讲不讲缘分?”

“讲,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人到底能不能转世?”

“对现实绝望的人才这么希望。”

“一个人决心离开尘世的时候,除了死,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遁入空门。”

“什么是佛?佛在哪里?”

“空了即佛,佛在信徒心中。”

“什么是道?道在哪里?”

“虚无即道,道在天人之间。”

女子不再问了,静静地想着。

隔尘和尚睁开眼睛对女子说:

“阿弥陀佛,刚才他回答你的全是废话,只有一句是有用的:遁入空门。有什么难以化解的困惑,遁入空门就能化解了,孩子。”

女子闭着眼睛,直挺挺地跪着。

红衣道士抬眼看那蛛网。那只蜘蛛正在网上巡视着,后来突然不动了。红衣道士就看那女子,隔尘和尚也紧盯那女子,只见有两行浊泪从她下垂的睫毛里默然流出来。她向他们叩了三个头,起身飘然而去。

隔尘和尚目送那女子渐渐远去,问:“她到底是谁?”

红衣道士闭目而答:“苦渊之徒吉玉。”

隔尘和尚连连点头:“怪不得找得到这里,又叫得出你我的法号。”

“哈哈哈哈……”红衣道士忽然声嘶力竭地放声大笑。

松林上凝结的水珠哗地震落一大片。

隔尘和尚:“你怎么了?”

红衣道士:“今夜你赶快去接苦渊吧,他的尘缘已尽,可以送他上山剃度了。”

当吉玉走进周南美术学院书记兼院长办公室的时候,阚若古正在给自己的画集签字。那是他刚刚自费出版的。如果不是自费,那画集的水平是不能出版的。当然,自费出版他自己并没有拿钱,而是找单位赞助的。他签完一本,再签下一本,基本是请某某雅鉴之类的套话。

那时,外面还在下着那似有似无的毛毛细雨。

尽管是毛毛细雨,吉玉走进来的时候全身也都湿透了。

她进门之后,就坐在阚若古对面的沙发上,默默地看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老东西。由于他低着头,她只能看到他明亮的秃顶。他当年强奸和开除她的时候,头顶就这么秃、就这么亮,现在几乎是一毛不拔了。吉玉知道那光滑而明亮的脑壳里装的并不是作画的才气,而是作画作不好却能做书记兼院长的老奸巨猾,以及整人的种种伎俩和玩弄女人的花招。

吉玉是由党办秘书送到这里的。进门之后党办秘书对阚若古说,阚书记,有位客人。然后给吉玉倒了杯茶就走了。阚若古抬头瞥了吉玉一眼。大概测量出来者不是什么要人,于是继续签他的字。吉玉对他的傲慢很恼火,但没动声色。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按捺不住火气,决心给他点厉害,便大喊一声“姓阚的”,同时端起茶杯,向阚若古砸去。那茶杯旋转着把茶水抡到阚若古的脸上、光头上,最后击在阚若古身后墙壁挂着的一幅中堂画上。那幅画便哗地掉在地上。

阚若古终于重视吉玉了。他猛抬头,吃惊地看着吉玉,可他毕竟老于世故,有丰富的应变能力,在没有对突发事件做出全面的分析和判断之前,便不急于发作,只是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吉玉,一言不发。看到阚若古沉稳、老辣、遇事不慌的样子,吉玉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个老家伙。和当初一样,她是个弱者。她哀戚地感到自己正向一个黑沉沉的地方坠落。

看来,阚若古对吉玉的来意和事情的性质一时还做不出明确的判断。他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和秃头上的茶水,但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吉玉,因为他一时认不出眼前这愤怒的女人。

“我是吉玉!”

阚若古闻言立即浑身一抖,倏地睁大眼睛,当他终于看清眼前的女人确实是吉玉的时候,便惊呆了:“怎么,你还活着?”

“是的!”吉玉霍地站起来,“我还活着!你没想到吧?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还活着!而且,还告诉你,我要彻底揭露你的丑恶嘴脸!把你的禽兽行为公诸于众!”吉玉说完,又猛然抓起茶壶向阚若古砸去。

闻声赶来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便贸然劝阻,惟有党办秘书上前阻止吉玉,劝她有话慢慢说,不要发火。

吉玉见门前和走廊围观者众多,便越发放开了声音指着阚若古痛斥起来:“阚若古!你当附中校长的时候干尽了坏事!因为得不到《周南画论秘笈》书稿,你怀恨在心,把周月舟老师打成右派!在农场劳动期间,周老师把书稿给我看,你污蔑周老师和我关系不正常!我帮周老师收藏书稿,你借搜查之机,强暴了我!还威胁我不许告发!后来,你又利用周伯雨假粮票事件的机会,用欺骗手段把我开除了!可你还怕没把握,又到街道办事处暗算我,把我逼下乡,直到听说我死了,才算罢休!阚若古!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吉玉嚷着就又要向前冲,去抓阚若古的脸,她要把他的脸抓个稀巴烂!可是党办秘书拦住了她。她不甘心,又跳着脚继续揭露阚若古:“阚若古!你嫉妒周南家族的成就和名气,知道自己竞争不过他们,所以你就千方百计的迫害周家的人,不但把周月舟老师打成右派,还在毕业分配中,把周伯雨分配到园林局一个没有用武之地的单位,文化大革命,又把周伯东以各种名义扣留在干校,千方百计阻挠他恢复工作!你一贯盗用党的名义,拉帮派,整异己,搞顺者昌,逆者亡,你根本不配做周南美术学院的领导,你是地地道道的艺贼!是美术界的败类!不管你当多大的官儿,你都是小人!当官儿的小人!”吉玉的声音因激烈而尖利无比,因沙哑而充满愤怒,她积压多年的怒火,熊熊喷发,猎猎燃烧!犹如岩浆,炽焰灼人,势不可遏!

阚若古的尊严受到如此不留情面的蔑视,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狼,在写字台后面垂着头,急不可耐地转来转去,以便伺机反扑,一口吞下这个小女人!但理智又提醒他此时大可不必激化矛盾,他应该迅速平息这场猝不及防的袭击,然后再寻找有利机会狠狠反击!最终置对手于死地!这样打定主意之后,他本已气得铁青的脸迅速挤出一丝苦笑,已经燃遍全脸的怒火又悄然化作一缕春风,然后陡然提高了声音:“好!很好!吉玉同学——不,吉玉同志今天突然闯来发难,给我罗列了这么多罪状,很是耸人听闻!但是,光靠血口喷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所以,请吉玉同志先平静下来,然后请党办的同志帮吉玉同志一起,一条一条地开列清楚我的罪状,进而再和我算账!如果吉玉同志不反对我的意见,就请你马上到党办去,有条有理地畅所欲言!”说着向党办秘书丢了个眼色,便把头转过去不再理睬吉玉。

党办秘书对阚若古的意思心领神会,立即上前诱导吉玉:“怎么样?吉玉同志,我看阚院长的意见值得考虑,有什么话,我们到党办有条有理地谈,好不好?”

“不行!”吉玉毫不妥协,“我的话就要在大庭广众面前来说!我要让全院上上下下都听听,他阚若古到底是人,还是禽兽!到底是共产党干部,还是魔鬼!我今天要彻底撕下他的面具!让他好好曝曝光!他有什么伎俩都让他使出来!我今天要好好领教领教他这个恶棍的厉害!也让大家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吉玉回到家没有先进“正房”,而是首先进到下屋的“画室”里,面对那幅没有完成的年画发了一会儿愣。那幅画上的一男一女两个现代飞天,共同托举着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这是她煞费苦心设计的。画上那男人的面目,刚毅而俊逸,她是按照记忆里的周伯雨画的。女人的面目娟秀而清丽,完全是以自己为原形的。当然,这些只有她自己知道,没对丈夫和女儿流露过。当丈夫首先认出那女人是她,并问男人是不是周伯雨时,她用沉默做了回答。后来丈夫就没有再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画,特别是为什么要画周伯雨——心中怨恨的人。她曾经试图涂去周伯雨的面孔,重新另画,可最后总觉得不如这样画满意。最后,她只好默默承认,自己虽然怨恨周伯雨,可同时也不能忘记周伯雨。看来,枫树沟播下的爱的火种,任何人间凄风苦雨都不能把它扑灭……

那么,这次周伯雨真的来了,她究竟该怎样对待呢?

她应该给他写封信,说明心迹,便扭身回到了“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