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约翰·贝丝隐居的地方在佛罗里达州的大西洋海岸。
茂密的胡杨林尽头是她孤独的别墅,别墅的前面是平缓的海滩与永不平静的海水以及经常掠过银色海鸥的湛蓝色的天空。
贝丝在这里与世隔绝地生活了一年。在此期间,她除每周开车到镇里买一次生活用品外,便是在小如鸟巢的别墅里作画、看书、写回忆录。更多的时候则是把自己赤条条地平放在海滩上。这里是细软的沙岸。海浪和海潮以千年、万年或者更长时间的劳作,把细沙淘洗得洁白而光滑。晴朗的时候,贝丝赤裸裸地仰卧在沙滩上。天空湛蓝,海水湛蓝。海平线清晰得如裁纸刀裁出的一样整齐,看久了会把海面误认为是直立的高墙或是巨大的幕布。白云则从这墙头或是从幕布的上缘流过来。那时,它的阴影就像一条魔毯把贝丝洁白如玉的胴体轻轻罩住,然后再缓缓地揭开去。云悠然远逝之后,阳光便又可不受任何干扰和遮挡地亲吻贝丝身上的每个细节了。而在阴霾的日子里,坚硬的风冷着脸横冲直撞,海水也变成藏蓝色。浓厚的云拖带着长长的云脚沉重地摩擦着海面、沙滩和躺在沙滩上的贝丝。这时,她就会感到那云的冷峻和厚重,被挤压在云与沙滩之间的她似乎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生存的缝隙,这恰似她的心境。每当这时,她都希望暴风雨快快来临,以便让箭一样的雨丝把她的周身抽打得麻木些。那时海和风都咆哮着扑向她,尤其暴风雨发生在夜晚的时候,贝丝会感到雄浑的涛声和尖利的风声在撞击质感坚实的黑暗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撞击着她的肉体和灵魂。她真希望肉体和灵魂被统统撞碎,她还企盼闪电将她撕裂。如果不是暴风雨而是暴风雪,贝丝便会整整一个星期憋闷在小屋子里,就像土拨鼠一样。那时她希望大雪把她的小屋压塌,可是,她的这种希望总是落空,小屋一次也没被压塌过。最后,在毫无结果的情况下,她只好一次次扒开门外的积雪从小屋里钻出来。每当头部露到外面的刹那,她总是被炫目的雪光刺痛眼睛,好久之后,她才能趟出一条雪道来到海滩。沿着海边来来回回地踏着自己的脚印,直到踏出一条明亮的雪路。最后,她便停下来面向大海,碧绿碧绿的海没有帆,没有船,只有海鸟寂寞的鸣飞。再回身看那丛林,没有雾,没有烟,倒是偶尔有雪块从树梢悄然滑落,弄得树枝颤了又颤。
就这样,贝丝把自己封闭在丛林和大海之间,春夏秋冬地悼念着她死亡的爱情和被葬送了的青春。同时,继续埋葬她的中年和后半生。
她把自己流放到荒岛。
她的心原本就是荒岛。一年来,她不与任何人交往,也极少说话,实际上,除了附近居民们的偶尔造访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人会到这里来。一开始她还唱歌,唱的都是中国五六十年代的歌曲,而且是用华语。唱歌时她会靠在树干上,或是走在沙滩上,边唱边流泪。后来,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泪水了,于是唱得越来越少,最近则彻底不唱了。寂静的海岸没有她的歌声就更寂寞。只是某些特殊的时候,她会弹起吉他。比如下着蒙蒙细雨的时候,佛罗里达绵长的海岸和渺无涯际的海水被如烟的细雨所笼罩、所浸润、所弥漫的时候,她就会弹起吉他。而且,她始终只弹那支叫《影恋》的日本吉他曲。她相信,在这样的时刻,周伯东也一定在弹同样的曲子。她甚至能看见他在那个遥远、古老的国度里用左手弹吉他的样子。她相信,他们的琴声会带着她与他的相思和痛苦,在遗失了他们初恋的梨花峪相会。她看见那个叫做梨花峪的小山村正下着同样迷蒙的细雨。
除此之外,她还能用什么来充塞这三百六十天的漫长时光呢?当然,她也作画,可她无论画什么,都是变形的。这正如她的心,正如她的思想,也正如她的情绪。她的人生是被扭曲得变了形的,于是,她看什么也都是被扭曲了的、变了形的。
她每天下午一点准时走进大海。这时,她便在沙滩上留下一行脚印。上岸时,又在沙滩上留下一行脚印。然后,她便久久地仰卧在沙滩上,让海水把她的脚印熨平,就像把她每天的生命足迹都随时随地抹去,随时随地销毁一样。
今天,当她走进大海的时候,感到海水格外的凉。她知道是自己正在发烧。上岸时,她趔趔趄趄地扑倒下去。她想,她可能要死了,也应该死了。痛苦了二十二年,孤独了十七年,与世隔绝也已一年,现在她应该回到上帝那儿去了。这么想着的同时,她把自己调整成仰卧的姿势,然后认认真真地回顾了自己的人生。她发现自己的一生只爱了一个叫做周伯东的中国人,此外就再没有别的内容了。人生内容实在是太简单,至少,她应该把那篇拟叫《相思梨花雨》的回忆录写完。
一只白色的鸟在她的头顶上劝说似地、思恋似地、惋惜似地、哭泣似地叫着。
是的,她应该把回忆录写完。她想。她又趔趔趄趄地爬起来,可是最后又摔倒了。
这时,她忽然想起了爸爸,她忽然非常想念他。
二
这是新奥尔良的一座古老庄园。
贝丝可怜的老爸——约翰·劳伦正坐在林荫下打盹儿,阳光和叶片的斑驳阴影落在他头上、身上。世界很静,鸟雀不为他歌唱,间或会有短促的微风在他稀疏的白发里玩着追逐阳光的游戏。
他的样子像只蹲在椅子上瞌睡的老猫。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他甚至能够听到一只鸟雀从他头顶掠过的声音,能够感知远处的微风是怎样踏着闪光的叶片沙沙地向他走来的。
劳伦的晚年孤独而寂寞,他的孤独和寂寞是无边无际的。这无边无际的孤独和寂寞不是来自在中国留学的儿子,而是来自失踪一年了的女儿贝丝。自从贝丝十七年前出走独居之后,可怜的劳伦就被痛苦的网牢牢罩住。十六年中,他差不多每周一次去不断说服贝丝忘却那个叫周伯东的中国小伙子,同时,他也请贝丝的朋友包括那个叫居美的周伯东的表姐帮助贝丝另筑爱巢,可是都不能如愿以偿。虽然中间有几次贝丝同意与她的追求者尝试着接触过,可最终总是因为贝丝坚持用那个周伯东的标准来要求对方而无法不分道扬镳。
这使劳伦伤透了脑筋,一次,他借着法国“XO”的酒力,对贝丝好一通抱怨,同时,反复表白了他对女儿婚姻大事的种种忧虑与不同看法。当然,他也向贝丝承认了自己的责任,请她原谅做父亲的苦衷。谁知,这番话的效果非常糟糕,第二天贝丝就失踪了。她那独居的别墅前的法国梧桐树下,永远消失了她那痴呆呆的身影,只在床头柜上发现了她的字条:
不要找我。
一年来,他派人找遍了一切可能藏着贝丝的地方,却终无所获,于是,他只能每天用这样的姿势等待女儿回来。
作为专门收藏中国古董的美国收藏家约翰·劳伦的一生几乎都是在中国度过的。在中国期间,他几乎都是在研究中国晚清画坛代表人物苦山大师画作的艺术特色,以及他后人们在继承他的画派方面所表现出的不同风格与追求。他与周氏家族的友谊除表现在他那一本又一本苦山大师作品研究专著之外,还表现在他美丽、可爱的女儿贝丝和苦山大师英俊、聪慧的孙儿周伯东的爱情上。一九六四年,他拉着哭得死去活来的贝丝回到美国。以后的五年里,贝丝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给周伯东写信,不断地写信。那些信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撒了出去,也像雪片一样悄然无声地消逝。有一天,贝丝突然发现她寄出的信都附了张退函锁在父亲的一个提包里。三天后,贝丝消失了。劳伦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正在球场里打高尔夫球,妻子远远地向他呼喊:
“劳伦!”
“有事吗?亲爱的。”
“你没注意到贝丝今天早上没有和我们共进早餐吗?”
“是的,我注意到了。可这有什么呢?她不愿意和她的父亲共进早餐,如此而已。虽然已经五年了,可她还是怨恨我把她带回了美国,还在怨恨我把她被退回的信锁进了提包。她本来应该理解我们回来是对的。看看吧,中国后来变成什么样子?武斗、游街,把许多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亿万只脚……”
“劳伦!你又来了!早知道贝丝会痛苦成这样,我宁愿留在中国,让他们踏上亿万只脚,只要贝丝能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妻子说着又掉下泪来。
“亲爱的,不要哭,是我不好。我们都爱贝丝,只是不知怎么爱才对。你刚才说她没有下楼?她一定在睡觉,自从回到美国之后她就总爱睡觉,不是吗?”
“不,我是说……索菲亚告诉我,她独自开车走了。”
“独自开车走了?”
这时女仆索菲亚跑过来递给妻子一张纸条,说她在收拾贝丝房间时发现的。妻子看了之后浑身颤抖,被索菲亚扶到沙发上便抽泣起来。那纸条上的字也像匕首刺在劳伦的心上:
请允许我一个人生活。
不久,妻子在呼唤女儿的哀怨中去世……
这些事情已经被劳伦回忆了无数次,现在他还要回忆。他闭上眼睛垂下头,企求在回忆中看见亲爱的女儿。感谢上帝赐给人类回忆的功能,那是一个既不是阳世,也不是阴间的世界,劳伦只在那里和贝丝相见。他坚信有那么一天女儿需要亲人帮助的时候就会有电话来的。所以他的移动电话永远放在身边,他随时等待着,尽管他在这种等待中已迅速衰老。
渐渐地有了什么声音,后来听清了,是中国特有的唢呐声。一队中国人走进了庄园,前面是个风流倜傥的青年,骑着高头大马,胸前戴着大红花,后面是八人抬的大轿,轿子后面则是敲锣打鼓吹唢呐的。这些人吹吹打打地来到劳伦面前,那青年跳下马就跪在草地上给他叩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深深一揖问道:“亲爱的劳伦先生,贝丝准备好了吗?”劳伦一急,忙说:“我可怜的孩子,你难道不知她在一年前失踪了吗?”那青年抬手一指,便有一幅画从空中飘至劳伦面前,它久久飘动却不落下。他再回头看时,骑马戴花的青年以及那支迎亲队伍和那幅画都不见了。劳伦想喊,却没喊出来,一急之下醒了。
南柯一梦。
老人懵懵懂懂地四下张望,夏日的阳光温暖地照临着古老的庄园。
老人叹了口气:瞬间的瞌睡居然做了个梦。中国人说梦是心中所想,弗洛伊德说梦是欲望的达成,也是一种暗示。那么他这个梦是什么呢?那个青年当然是周伯东,劳伦做过许多类似的梦,梦中总是他来接自己的女儿去成婚。这次多了一幅画,一幅飘在空中久久不落的画。这是不是暗示什么呢?
女秘书玛丽来了。
玛丽给他带来报纸和几本书,老人暂时放弃了对梦境的思索,接过报纸。他先浏览寻人启事之类的小栏目,每次看报都是这样,因为这些栏目里很可能有女儿的消息。看完这些小栏目之后再怀着一种怅惘若失的心情去看其它内容。忽然,他蓦然发现了一行让他怦然心动的文字:
中国将举办绘画大师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
紧接着,下面还有一条相关的简讯:“纽约克里斯蒂拍卖行将要推出中国绘画大师周南(苦山大师)旷世名作《雪血江山图》。”简讯后附“苦山大师简介”如下:
周南,号苦山,一八六六年生于中国唐城。童年从毕姓裱画师学徒,每日裱画之余,刻苦摹画,数载之中,兼蓄并收,遂得画中三昧。待到而立之年,其画已风靡画坛。时值同治年间,八旗肃王将其召入王宫做了御用画师。各种史料对周南在此期间的经历说法不一,但肃王为控制周南,令他不准走出王宫,甚至后来悍然锯掉他的双足确是公认的事实。最后,对周南的作品,除肃王特别珍惜的之外,竟全部焚毁。故其传世作品屈指可数,《雪血江山图》更鲜为人知。有关周南研究专著及参考文献计有:
《中国绘画大师周南》〔美国〕约翰·劳伦著
《周南画集》〔美国〕约翰·劳伦编撰
《苦山大师画集》〔荷兰〕杰克·顿编撰
《墨园画语》〔中国〕周月桥著
《墨园记事》〔中国〕周月颖著
《周南生平疑案》〔中国〕周伯均著
《苦山大师年考》〔中国〕周伯均著
《苦山大师绘画技法研究》〔中国〕周伯东著
《苦山大师题款用印研究》〔中国〕栾庸著
报纸上的内容,劳伦是早知道的,但仍然有三点使他暂时忘却了对女儿的思念,而多少有些兴奋。原因是周氏家族在画坛上沉默了多年之后,突然将以三代人联合展出的形式重露峥嵘,这或许意味着周氏绘画世家的复兴。同时周南作为世界级绘画大师在晚清王宫里神秘地消失了半个多世纪之后,他的作品又突然在美国克里斯蒂拍卖行出现。而且,这幅《雪血江山图》是劳伦从来没听说过的,也是他编撰的那本《周南画集》里所没有的。还有就是周伯东已经能够著书立说了。
这三件事除给劳伦充满痛苦的心注入了一丝兴奋,也唤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劳伦曾经有过两张周南的真迹,遗憾的是在二十二年前逃离中国时被中国海关扣留损失了。前不久,克里斯蒂拍卖行专程把他请去为那幅画鉴定。劳伦一眼认定那确是苦山大师的真迹,而且看过那幅画后便再也忘不掉,他发誓要将这幅画买到手。然而,有可靠消息说,苦山大师的外孙女居美可能会是他的竞争对手。当然,居美的财力不是劳伦的对手,问题在于居美是周伯东的表姐,苦山大师的亲外孙女。她就住在新奥尔良。当年劳伦全家回到美国之后,贝丝所以没有自杀,可以说都是居美的功劳。贝丝独居的十六年里,居美也不断帮他劝说贝丝早日另筑爱巢。为此,劳伦一直对居美怀着感激。仅此一点,他就不能扮演她的竞争对手,而且,作为苦山大师外孙女的居美,想把自己外祖父的作品买到手是太应得到支持了。她很可能是想带着这幅画和自己的作品回到中国去参加本家族的艺术成就展。如果这样,劳伦就不能不考虑放弃和居美的竞争。但是这幅画对他实在太有吸引力了,他没有把握保证自己不后悔,因为他需要它。他的一生几乎都在研究苦山大师,最后却没有一幅他的画,这是他不能甘心的事。
玛丽又递给他三本书,两本是周伯均的,一本是周伯东的。他先翻开周伯东的那本《苦山大师绘画技法研究》,扉页就是周伯东的照片。劳伦看了好一阵之后眼睛潮湿了:
“哦,我可怜的孩子,你也该是四十几岁的人了,可看上去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潇洒……”
玛丽问:“这就是贝丝爱着的那个中国画家吗?”
劳伦揩揩泪:“是的,就是他把我女儿的灵魂留下了,让我只带回她的躯壳,只带回一个再没有爱、没有情感的女儿。上帝,他的画在世界上已经很有名气,而且能够著书立说了,我的贝丝要是知道会怎么想呢?”劳伦显得十分激动。
玛丽有点犹豫地说:“劳伦先生,我知道现在不应该增添您的不快,可有个坏消息我不得不告诉您。”
“你尽管说,我不怕坏消息。我有的是时间去伤心和愤慨。”
“有准确消息说,为克里斯蒂拍卖行拍卖的这幅画,几个国家的有心人都赶到纽约来了。当然,他们不会以竞买的方式去得到这幅画,而是通过其它非常手段——我是说,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最后得到这幅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