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1755700000004

第4章

戴少人有些不耐烦地说:“这些都是上边的意思,你就不要过多地计较了——苦山大师的画有多少幅了?”

周伯均微笑地看着内弟摇头说:“我倒不是计较……算了。你问爷爷的画,是吧?一幅也没有呢。”

戴少人刚要喝咖啡又停住,故作吃惊地说:“这怎么行呢?难道周家真的一幅苦山大师的画也没有吗?”

周伯均叹息一声说:“墨园里没有,你是知道的。至于国外,美国的亲属联系了,还没有回信。”

戴少人终于喝完了那口咖啡,说:“抓紧。如果没有苦山大师的画,这个画展恐怕就办不成。刨地三尺也得找到老爷子的画,这是政治任务,涉及到我市招商引资、发展经济的大问题,可不能单纯地看成自己家族的事。我得走了,车里还有人等着我呐……”

戴少人放下咖啡,走了。他坚持不让周伯均和姜可音送。周伯均还是送了出去。

周伯东依然在看《视觉思维》。

姜可音略带责怪地说:“伯东,他是副市长,又是大嫂的亲弟弟,你应该表现出起码的礼貌。”

周伯东似听非听地望着窗外说:“是吗?噢……我的灵感和激情溜到哪儿去了呢?看来,它们今天是不想回来了……”

周伯均走进来,跺着脚上的泥水说:“上边这么重视真是难得,看来我们周氏家族的事业真的又有了新的转机。你们抓紧准备参展作品,至于爷爷的画,我看还是得去问问毕沅。”他犹犹豫豫地走到门口又回过身问:“老三一直没回来?”

姜可音说:“没有。”

周伯均说:“他总是不回来,画展的作品怎么办呢?”

周伯东说:“他就是回来也是没有画。”

姜可音说:“是呀,他每次回来,总是把画一幅幅看过,又一幅幅撕掉。看完也撕完了,最后一幅作品都留不下。”

周伯均恨恨地说:“不怪大家都叫他画痴。就这么画一幅撕一幅怎么可以呢?再回来可一定要把他看住,不能再撕了。”

姜可音说:“他也该回来了。”

周伯均问:“你怎么知道?”

姜可音回答:“他的钱应该花光了。”

周伯均笑了:“可音的心总是这么细……”

周伯均从二弟的画室里出来之后,犹犹豫豫地向着院外走去。

由霓虹灯、路灯和车灯组合起来的城市夜色之光,从四面八方向墨园漫射过来。垂直悬挂在墨园上空的雨丝显得更加稠密、更加均匀而明亮。陈旧的屋瓦和四周的青砖大墙被雨浸透了之后,色彩变得更加浓重。屋顶和墙头的宿草,经过雨水的滋润,也增加了几分庄严和肃穆。那块“墨园”牌匾已经被门楼漏下的水流浸湿了。大门左右的两棵古槐,躯干上伤痕累累,一派生死难断的模样。惟有被雨水滋润的稀疏叶片证明老树还是活着的。古槐下两块对称的巨大上马石,在灰白色的雨丝里放射着冷冷的光。周伯均走出院门,并未再往前走,而是贴着高大的围墙绕到北墙外面。墨园的北墙有个角门,当年,为方便出入而设,多年来已不再使用,一直锁着。门上那把大锁早已锈迹斑斑,人们或许连谁保管这把大锁的钥匙都忘记了。现在,这把大锁又被雨水浸蚀和氧化着。常年锁着不用的小角门下角的木头已经腐烂、脱落,形成一个洞,可以钻过一条狗。如果细看,洞的四周的确粘着许多毛。可那究竟是些什么毛?只有了解周氏家族历史,以及墨园秘密的人才能分析出来。周伯均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轻轻打开门锁,再小心推开个窄窄的门缝儿,悄悄挤进去,回身从里面插上了门——等会儿他从这里出去时,不用再插门,只从外边上锁就行。

小角门里面是后花园、人工湖、假山和亭榭。由于周家人早已没有了到这里来寻幽探静的那种闲情逸趣,花园也就荒草丛生。人工湖上漂满了绿苔,蘑菇形的亭榭也已凋零、残破,看上去很像一把被风撕裂的破伞。

雨丝垂直地飘落在周伯均的头上,脚下也有了些泥泞。

没有蛙鼓起落,只有细雨的沙沙声。

周伯均如此煞费周折绕道而行,就是为了避免妻子戴玉珍发现他到小妈毕沅的屋里来——戴玉珍对他和毕沅的关系一直疑神疑鬼,他不愿招惹烦恼。现在,他望着毕沅房间的窗子站住了。没有风,没有雷,也没闪电,头顶的云很沉。周伯均已经看到了,或者是感觉到了毕沅窗前的脸。那苍白的脸,被玻璃窗上流动的水痕不断地分割着,不断地变形。可是,他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停下脚步,犹豫了许久之后,又转身返了回来。正当他转身要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妇人的声音:

“咋不进去呀?想进就进去呗……”

周伯均吓了一跳,猛抬头,见自己画室的后窗豁然大开,一个人双手推着窗扇朝他瞪着眼睛。

是他的老婆戴玉珍。

周伯均刚走,电话铃就响了。

姜可音拿起电话,是周伯东侨居美国的表姐居美从美国打来的:“您好,表姐。我是姜可音,伯东的妻子。他很好……请他和您说吧。”姜可音把电话交给了周伯东。

周伯东接过听筒说:“是居美姐吗?你好!噢……对。周南家族三代人艺术成就展……对。什么?《雪血江山图》?下雪的雪,鲜血的血……我没听说过。好,我查一查。不过你别等,估计查不出什么……你看着办。好,再见。”

周伯东放下电话对姜可音说:“美国克里斯蒂拍卖行将要拍卖一幅爷爷的《雪血江山图》,表姐想把它买回来,可不知是不是赝品?所以,问问我们。”

“你知道这幅画吗?”

“没听说过。”

“你和大哥都查一查。如果表姐能够把它买下来带回国,那我们就不愁没爷爷的作品了。”

“爷爷的画已经属于世界级的艺术珍品,价钱高得惊人,表姐能买得起吗?我去把这事和大哥说一下……”

“你画吧,我去。”

姜可音走后,周伯东力图将自己的思维调整到创作上来。戴少人在的时候,他捧书看只是做个样子,其实他的思绪一直没有离开《梨花雨》。只是因为有他们在,思想总是不能进入状态,到底白发了一阵呆。现在好了,除了雨声,四周是清静的,而雨声正是带领他走进湿漉漉意境的向导。于是,他重整思绪,伫立在窗前,面对沙沙细雨,渐渐地走进了那个细雨沥沥的春天,走进了那个梨花带雨的意境。他看见了那个白人女孩正扬起头来,用红唇去舔吃一朵带雨的花苞。这回周伯东突然又来了激情,他重新回到画案前看他的画。刚才画那幅画时他还觉得很有灵感,很有激情,现在一看,地地道道的平庸之作。除了在构图上有一点突破之外,哪有什么梦的思维和六维空间呢?他看着看着,竟愤怒地把画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然后重新铺展一张净皮生宣纸,开始研墨。

一个细高个子的白人青年缩着脖子、端着肩膀走进墨园。他是周伯东的美国研究生约翰·贝尔。他见周伯东的房间亮着灯,便走到窗前向屋里看了看,然后轻轻地敲门。少顷,他见周伯东并没有反应,就径直走了进去,向周伯东恭敬地打招呼说:

“周老师,您好!”

周伯东正一面研墨,一面沉浸在构思里,这一叫把他吓一哆嗦,竟然呆住了。

贝尔笑着说:“对不起,周老师,打搅您了。”他的华语说得相当流利,只是带着英语腔调,多了不少上下滑音,让人听起来有点儿滑稽。他是贝丝的弟弟,和周伯东的妹妹周萌同是周伯东所带的中国画研究生。

周伯东这才醒悟过来,想,天这么晚,又是顶着雨,他一定是找妹妹有什么事情,于是问:“你是来找萌萌的?”

“不。爸爸来电话,要我向您问问关于苦山大师的一幅山水画。”

“什么画?”

“《雪血江山图》。”

“刚才住在美国的表姐也来电话问过这件事,我们都不知道爷爷曾经画过这么一幅画。你父亲是谁?他怎么会对一幅中国画感兴趣?”

贝尔很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是约翰·劳伦。”

周伯东皱皱眉:“约翰·劳伦?哪个约翰·劳伦?”

“我的姐姐是约翰·贝丝。对不起,周老师,我一直没有把这种关系告诉您,请原谅。”贝尔低头说。

周伯东呆住了。

贝尔长得太像他的姐姐贝丝,使周伯东每看到他时,都会情不自禁想起贝丝。有那么两次,周伯东问贝尔认识不认识约翰·劳伦和约翰·贝丝?贝尔说不认识。周伯东呆就呆在他自己不说谎,就以为别人也不说谎。那以后他再没向贝尔提出这个问题。现在看来,贝尔确是说了谎,可能是怕他联想到贝丝受刺激?……

这时,贝尔已经拿出手提电话,拨通了美国:“爸爸,您好!我是贝尔,我在周老师家。周老师说,他不知道有这幅画。对,不知道。爸爸,我已经告诉周老师,我是贝丝的弟弟……噢……好的。”贝尔把电话递给周伯东说:“爸爸请您讲话。”

周伯东接过电话时手已经颤抖了:“劳伦先生,您好!”

电话中传来劳伦的声音:“密斯特周,二十二年不见了,您好吗?”

“谢谢,我还好……”周伯东说着,泪水已经流了下来,“您好吗?”

“我很好,看到您写的书了,祝贺您。”

“劳伦先生,我可以知道贝丝的情况吗?”

“贝尔没告诉过您吗?”

“没有。他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贝丝。”

“您不要怪他。是我不让他说。”

“那么,贝丝现在好吗?”

“她……对不起,我现在高速公路上,很快就会有她的确切消息……愿上帝保佑您!再见。”

电话断了,周伯东盯着贝尔看了一阵,突然抓住他的手说:

“贝尔!劳伦先生说他很快就会知道贝丝的确切消息,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样?你告诉我她怎么样?”

贝尔苦笑了一下:“姐姐已经出走一年了,一直没有找到。爸爸前些天还来电话叫我在中国的各大报纸刊登寻人启事,您看……”贝尔真诚地掏出报纸递给周伯东,“现在世界各国几乎都有爸爸寻找姐姐的启事,爸爸每天都在期待姐姐的消息。他总是把一些不确切的消息和传说当真,到处去寻找姐姐。现在可能又是这样,爸爸很可怜……”

周伯东接过报纸时已经满脸泪水了。

贝尔看看手表说:“周老师,快到熄灯时间了,我必须归校,再见。”说着匆忙走了。

周伯东对贝尔的告辞毫无反应,他痴痴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突然明白了似地说:“我知道了,知道了。贝尔,刚才你说是你爸爸叫你刊登的寻人启事。他为什么叫你在中国刊登这寻人启事呢?因为你爸爸猜她是到中国找我来了。这么说,她早就来中国了!可你们是找不到的,只能由我去找了,她肯定就在梨花峪!她是在梨花峪等我去找她。是呀,我我怎么早没想到她就在梨花峪呢?”

周伯东一面念叨着,一面急切地抓起画具塞进行囊,背起吉他,迫不及待地跨出房门,消失在夜雨之中……

姜可音回到画室不见了丈夫,几个房间和卫生间都看过了也没有,便有点发慌。天这么黑,又下着雨,他上哪儿去了呢?她对丈夫的去向做了种种的估计,又都否定了。后来她发现了扔在地上的画,她捡起来,把揉成团的宣纸展开看了看,正是刚创作的那幅。她又在屋里巡视了一番,发现画夹子和笔墨,以及行囊都不见了。难道他写生去了吗?这么黑的雨夜?就是出去也应该和她说一声,或是留几个字呀!是不是又犯病了呢?

她急忙跑进客厅,发现吉他也不见了。姜可音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冲出门去。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