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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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直到傍晚,雨仍不停。

居美望着窗外飘摇的雨丝,心情有些烦闷。回头想一想,她从美国回到墨园已经十几天了。这十几天里,她几乎都是这么闲坐,或是看些闲书。这个家族太沉闷了!沉闷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好像大家都在等待一声闷雷、一场暴雨。至今为止,她还没有见过二舅周月舟的面,只见过他接画时的一只手。她想象不出二舅整天、整月、整年地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是什么样子?老人家为什么把自己和这个世界、和阳光、和亲人统统隔绝起来呢?居美只能从那只枯槁的手上推断二舅相当老、相当瘦,而且二舅也是大家回避的话题之一。这使这位当年被称为画坛怪杰的二舅更加显得神秘莫测。

小舅妈毕沅也是个谜。这个谜就摆在自己的跟前,她却猜不出她的谜底。这位才四十五岁就守了二十七年寡的漂亮女人,竟是如此耐得住寂寞。她每天除了敬佛、擦抹古董、给周月舟送饭,就是看书。她可以一天,甚至一连几天一句话不说。有时居美会想,这个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女人或许真的是个无血动物,或者说她的血并不流动。不过,居美最近有个新发现,她发现毕沅在写作。她原来只发现毕沅每当大哥周伯均下半夜起来作画时,便坐在窗前望着那灯光。后来才发现她看一会儿之后,就挡上窗帘,开灯写作。每次写两个小时左右,似乎已经写了很厚、很厚的一摞稿纸,看来已经花费了不止一年的工夫。有时,居美真想到那个密室里去看看清楚,都有哪些秘密?

还有傻侄儿周号。开始,她只是对于他的号叫声感到恐惧,后来,渐渐地发现,侄儿号的号叫声乍听起来仿佛永远是一个调儿、一个声音,可细听起来却是有微妙变化的。虽然还是类似“呜哇——”二字的混合音,但仿佛还有更多的内涵。前天,趁大嫂给他送饭和清理他的房间时,她鼓起勇气走进号的屋子看了看这个傻侄儿。他长得还是不错的,只是上唇有裂带,眼也有点斜,见了生人很有敌意,看来只认识他的母亲。看过号后,她越发感到他的号叫声充满凄厉的韵味儿,闻之总让人不寒而栗。

当然,使居美心情不好的根本原因还是那幅画。昨天,大哥说毕叔达也有一幅同样的画,要放到一起对照一下。这件事把居美的心吊了起来。

居美突然产生一种欲望,她希望自己能够像傻子号那样长嚎一声,可是她没有。

她拿出手机给史密斯打了个电话:“哈罗!密斯特史?我是居美。我在家里,就是墨园,呵……劳伦先生已经和您说过几次了?噢,找到原画您可以派人来?或者您也可能借这个机会来中国看看?好。我一定抓紧把原作找到!谢谢!再见!”

居美刚打完电话,就看见毕秀匆匆跑来。居美高兴地看着她擎着雨伞,跳跃过一个又一个水坑跑进门来。自从昨天大哥把她带来之后,这里的气氛有了一些变化。毕沅虽然嘴上依然冷言冷语,眼里却明显有了快意,好像一潭死水有了微澜。在居美看来,毕秀长得实在太像毕沅了,可以说就是年轻时的毕沅,也是她年轻时的活标本。

毕秀跑进屋就叫了一声“姑”,声音很圆、很柔,也很甜。她叫这么一声只是为了表明她进来了,没有别的意思。她叫完以后便跺跺脚,收起雨伞,把一捆香和蜡烛放在佛坛旁边。然后走到毕沅身边,把买香和蜡烛找回的钱放到她的膝盖上,再拿起一本书坐到毕沅身边静静地读起来。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会儿,号突然发出一声长嚎,毕秀的身子就一紧。

那类似“呜哇——”的号叫声还没有彻底地消失,戴玉珍便满脸怒容地从前屋风风火火直朝这里走来。

居美预感到有些不妙,便站起来迎了一步,说:“大嫂,您来了……”

“嗯,来了。”戴玉珍没好气地斜一眼毕沅,又扫了一眼毕秀说,“哟,一看就是老毕家的人呐。老毕家的人不是不准进我们周家的大门吗?你怎么来了?”

毕秀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用眼睛瞟着姑姑。

毕沅正在看书,也不抬头,一伸手把秀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一手搂着秀的肩膀,另一只手继续拿着书看,旁若无人。

居美看看不妙,便说:“大嫂,是大哥昨天把她带来的。”

戴玉珍撇撇嘴说:“哟——不提他还好点,一提他呀,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年轻侍候他到老,现在想起来要和我离婚。是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把他迷上了?呸!你们老周家的男人祖祖辈辈招狐狸精。想把我撵走哇?没门儿!我和他刚从法院回来,人家法官说了,离婚的理由不充分,还是一起过吧……”戴玉珍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对了,居美,你从美国带来的那幅画呢?”

居美对她这番话实在有些反感,于是她对这位大嫂也不想太客气了:“大嫂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查到了证据,这幅画当初是你外公送给我父亲的,它应该是我们家的。”

“你们家是谁家?”

“老戴家。我们是皇族。”

“噢,皇族……”

这时周伯均走了进来,他看看妻子,没好气地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戴玉珍一扭搭走了。

周伯均问:“她来干什么?”

大家都不说话。

周伯均说:“她说什么你们也不要介意。”

毕沅忽然说:“你们既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就不要离婚了。”

周伯均闻言不由一愣,他看看毕沅。毕沅在说这话时和说这话之后一直面对着书本并没看他。周伯均低头想了好一阵说:“这是二十年来您对我说过的惟一一句话。按理,我应该听。可我已经忍耐了这么多年,结果我越是忍耐,她越得寸进尺,越发的刁蛮。如果不是这样,我也能和她凑合。但是,现在我如果不离开她,一切就都毁了。我想,法院再调解两次就会判决——不说这些吧。一会儿毕叔达就要拿画来,可是伯东和可音都不在家,伯雨又病了。”

居美有些惊诧:“伯雨病了?我怎么不知道?”

周伯均说:“我也是才知道的。”

“我去看看他。”

“你别去了,有萌萌守着他。”

“回后来,我与三弟见面的机会一直很少,还是去看看。”居美这么说着,人已经出去了。

这样,屋里就只剩周伯均、毕沅和毕秀了。

周伯均有些不自在。他觉得居美是故意把他独自留在这里的,他看看毕秀。毕秀知道周伯均在看她,也就抬起头说:

“《一千零一夜》里有个故事。说亚瑟王因为误娶了巫婆为妻后变成了海盗,一直偷偷爱着亚瑟王的森林公主在上帝面前为他祷告了二十年,可当亚瑟王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却根本没看见她。森林公主伤心地把自己化作了眼泪,这些眼泪又积成一片湖。后来当亚瑟王知道了事情真相后,就在湖边化成一块石头。”

周伯均听毕秀讲完,心想,这孩子怎么突然给他讲这么个故事?

毕秀讲完故事后,就低头看书,再也没说什么。

周伯均就更以为奇,觉得这孩子不仅漂亮,还有些神秘。是不是她姑和她说什么了呢?这个故事一定和戴玉珍刚才在这儿有关,但是那个森林公主呢?周伯均就去看毕沅。毕沅仍在看书,似乎并没听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周伯均又想,念初中的时候他就读过《一千零一夜》,可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故事呢?周伯均觉得毕秀也可能假托故事有所指。但指的是什么呢?毕沅?是的,肯定是毕沅。他对她太不了解。她是一团雾、一个谜、一组难以破译的密码。

周萌来了。她一进屋就朝毕秀高兴地叫了一声:“嚯!真是你呀,我还以为居美姐说错了呢,为啥不去看我?”

毕秀笑说:“不知道你在家嘛……”

周萌拉住她说:“好哇,你敢打破周家的戒规,谁发你的绿卡?”

毕秀向周伯均努努嘴:“喏。”

周萌笑笑说:“大哥英明。不过,你们那套臭规矩我们早给破了。亏你还叫秀来,不然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之间早有来往!”说完,朝毕秀挤了挤眼睛。

周伯均恍然大悟:“原来你们早有来往啊!”

周萌神秘地:“只有我三哥知道。哎,大哥,刚才在三哥那儿我没和你说,你知道三哥是为啥病的吗?是吉玉又出现了。”

周伯均有些吃惊,也有些疑惑:“你说是吉玉?她没死?”

周萌就把姜可音在医院发现吉玉以及周伯雨找吉玉一波三折的过程说了一遍。这次毕沅虽然仍面对着书本,但很明显是在听。

周伯均听完激动地说:“这是我们家的大事,什么事情都不办也得把她找着。东林区的文化局长和我不错,晚上我给他打电话要他出面帮忙。只是可音不在,这事由她去办最合适不过了。”说完,又问周萌:“你二哥知道了吗?”

周萌说:“知道了。”

周伯均问:“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周萌摇摇头,转而又指着外边说:“喏,这不来了吗?”

大家扭头往外看去,只见周伯东和毕叔达并肩走来。这时雨已经停了。姜可音趁着周伯东到医院外给她买食品的时候,留下字条回娘家去了。周伯东先是懊悔自己出去时间过长,后来又想到自己的衣服还都是湿的,便回家来换衣服。刚换了衣服就见毕叔达夹着画进来,这才想起今天要一起鉴定爷爷的画,便与毕叔达一同往毕沅房间而来。毕秀跑出去拉住爸爸的手走进屋来。大家客气了几句,杨嫂给每人倒了杯茶,周伯均叫周萌把居美从前屋也找回来。等杨嫂帮居美和毕叔达把两幅画并排挂好在墙上,大家顿时目瞪口呆。

两幅画竟然一模一样!

毕沅仔细看了哥哥带来的那幅后,复又坐下来看书,虽然仍旧一言不发,但可看出她脸上布满掩不住的怒气。这种怒气在她白得本来有些清癯的脸上显得有些发青。

居美、周伯均、周伯东、毕叔达、周萌,还有毕秀仍然在细细审看。

好久之后,周伯均说:“差别只有两点。一是,题款。居美拿回的是‘为王子百日而作’,毕经理拿来的则是‘为吾子百日而作’,差在‘王子’和‘吾子’上;二是,收藏的钤印。居美这幅画有肃王钦章,而毕经理拿来的这幅没有。”

毕叔达说:“但这两幅画却都是我们家裱的,这一点我敢打保票。”

周萌说:“那么哪幅画是真的呢?”

周伯东在看到两幅画一模一样之后,神经一紧张,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说:“如果毕经理信得过我们,我看还是请二叔鉴定一下。”

毕叔达说:“求之不得。”

周伯东说:“别人拿去二叔是不会理的,还得是……”

大家都看毕沅,毕沅便收起书。大家把两幅画都交给毕沅,毕沅只接了毕叔达拿来的那幅,毕叔达有些不解。

周伯均说:“我们那幅二叔上次已经看过了。”

大家便跟着毕沅来到东屋,毕沅拍了两下门说:“月舟,你给看看这幅画!”

少许,门洞里伸出那只干枯的老手,毕沅把画放在那只手上,画和手就消失了。

大约等了十分钟,画递出来了,同时附有一张条子。毕沅接过来看也没看就把画和字条统统递给了毕叔达,然后转身就走了。大家急忙围过来看:

裱工是毕家手艺,画是赝品。

大家面面相觑——与居美带回的那幅结论完全一样!

姜可音向单位请了两天假,在家养病。她向所有的人隐瞒了和周伯东之间的危机。

她的母亲是一位很有层次的女人,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能判断出女儿在生活上,而不是在事业上出了问题。可是她不问,有时她会默默地看着女儿。

就像现在这样。

女儿仰卧在床上,她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她。女儿每次犯病都会不声不响地回到母亲这里。母亲一见她脸色惨白,一副蔫蔫的样子,就知道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对于女儿的这种病,母亲已经成了极好的医生兼护士。她曾经担心女儿不能生育,可是她竟然有了忙忙。自从生了忙忙之后,女儿的病其实已经好了。后来因为周伯东犯病的诱发,女儿才又犯过病。周伯东犯病时,总是背着吉他在雨里走,女儿便要跟着他。女儿的病是因为在雨中着凉坐下的,所以,周伯东犯一次病,女儿也要犯一次病。但是,这次看来不像。

姜可音闭着眼睛同样能感受到母亲在她四周布下的爱的磁场,同时也能接收到母亲目光中慈爱的热量。这一切使她有了躺在母亲臂弯里的感觉,于是就想委屈地哭一场。

她本想问一声,妈妈,我该怎么办?可是,她反把被头向上一拉,把脸遮住了。

母亲知道自己这么看着,对女儿是一种压力。于是,轻轻地走开了。

姜可音一宿没睡。天亮时,她反倒觉得身体好多了。于是,她决定还是先帮三弟找吉玉,把和周伯东的事暂时放一放,冷却一下。

奚石刚到办公室就被姜可音堵住了。姜可音递给他一张名片。奚石看后立即堆出满脸客气的笑容。

“您找我有什么事?”

“想通过您找一个人。”

“谁?”

“吉玉。”

“噢?——请问您是她什么人?”

“同学。”

“噢,同学……”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奚石慢悠悠地抓起话筒:“喂,是我。局长大人哪!有什么指示?噢?是。已经来了。晚上海味大饭店。好吧、好吧,给一幅画也行。”奚石撂下电话说:“咱们区文化局长让我好好接待您。这还用他嘱咐吗?不过要真的换另一个人来,我可就不能接待。”

姜可音说:“是嘛,那得先谢谢您!”

奚局长高兴了,说:“实不相瞒,上星期五就有个姓周的人来向我打听吉玉的地址,叫我顶回去了。下午他又来了,我从楼上一看他来我就溜了,谁知晚上他又来了,而且一直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班。值班的老头给我家打了电话,我叫他告诉姓周的,说我出差了,得两天才能回来。他这才走。其实我出什么差?他一走我就进办公室了。”

姜可音心里暗暗替三弟叫苦。对于他和吉玉的事怎么无关的人也从中作梗呢?看来她也得讲究点小策略了,便笑笑说:“您为什么不肯告诉他呢?”

奚石点燃一支烟,吸着,慢吞吞地说:“说为什么,也不为什么。我是民政局长,不是交通民警,你问路要学会问路的礼貌。不管我叫局长可以,叫我老奚也可以,谁叫我姓奚呢?可我三句话没问完,他先不耐烦了。”说到这里,他有意模仿周伯雨的腔调说:“老奚,你问得也不少了,吉玉的住址该告诉我了吧?——我凭什么就该告诉你?所以,我就没告诉他!”

原来如此!姜可音虽然觉得奚石的理由实在太狭隘——这种当官的人最在乎别人不称呼他的官职,因为除了这一点,他们就什么资本都没有了——可她也不禁暗暗在心里埋怨周伯雨,叫几声“局长”有什么不可以,有求于人嘛,口上便说:“奚局长,我可是一口一个‘局长’称呼您呐!”

“不客气!”奚石立刻慷慨起来:“作为人民的公仆,本人今天一定好好为人民服务一把。”说完抓起电话拨了个号码,嚷着说:“小马,你来替我送个客人去八间房!”

周伯东把吉他擦拭干净之后,又挂在那只箫的旁边。他不知道还应该干什么?贝丝在梨花峪等着他、盼着他;姜可音抱病躺在岳母家;三弟周伯雨也病倒了;吉玉的事亟待出去查找;画展的事;《雪血江山图》的事;大哥要离婚的事……这些事走马灯一样在他头脑里旋转。后来,周伯东还是把思绪集中在贝丝身上了。现在他才知道,自从贝丝离开他那天起,他就在期望和等待着贝丝回来。他虽然已经和可音一起生活了十年,可是包括这十年在内,他实质上也还是在盼望着等待着贝丝。只不过这种盼望和等待转入了潜意识罢了。而转入潜意识的盼望和等待,只有在突然犯病的时候才能比较真切地表现出来。上次,他跑到梨花峪去找她,以及他见到她后那种狂吻才是他周伯东真正的自我。这时的他和她才会有真正的爱情、死去活来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