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纷纷扬扬的大雪直到开饭时也没停止的意思,同学们提前一个小时就围在食堂门口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不做声,也许是饿得没了精神、也许是因为天太冷、也许是雪太大的缘故。总之谁也不说话,就那么默默地围着食堂的门。雪静静地下着,细细的雪花不管落到这里,还是那里,都落得很平,也很均匀,西伯利亚的风暂时没来捣乱。周伯东缩着脖子,夹着饭盒。贝丝站在他的对面,食指勾着搭在肩后的餐具袋。她鬈曲的金发上布满银亮的雪花,看上去像一吹就能放飞的蒲公英。周伯东看见无处不落的雪花也同样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就像白色鸟落在枝头,很精致,并且很悠然,睫毛上下忽闪时也不掉。周伯东在她金黄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缩脖端腔的大男孩。贝丝伸手把他的衣领立了起来,同时用她细长的手指弹了弹他肩上的雪。这个动作招惹了众多的目光,但贝丝并不在意。雪片在地上,或是这里那里耐心地铺,一层层地铺,铺得很仔细,每个人的脚下都是一个雪窝。周伯东和贝丝相对站着,挨得很近。他们呼出的白色雾气不仅在他们脸上可以凝成冰凌的地方凝成了冰凌,而且随着呼吸的节奏使他俩相互看时,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和她与大伙一样都在原地轻轻地踏步,也同样用哈气暖着手。贝丝揭开自己棉袄的下襟示意要他把手伸进来。周伯东用眼睛溜溜大伙,没敢。后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贝丝。她接过来一看是画的一张嘴。贝丝诡秘地笑了。这是食堂门打开之前所有同学中惟一的笑容。这时周伯东饿得有些胃痛,腿也早就颤抖了,眼前发黑,迸着金星。他想弯腰抓一把雪来吃,又权衡弯腰要消耗能量是否划得来,最后就没吃。天仿佛瞬间就黑了,雪也显得越下越沉重。终于,食堂的大门哐啷一声打开了,食堂管理员和心里美每人手里擎着一根蜡烛站在门的两侧,雪花在金色的烛光里编织着不规则的网。同学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后,开始默默地走进去,就像走进肃穆的教堂。大家走到自己的餐桌前,由桌长点亮了桌上的蜡烛。这时,大家看清了餐桌上的东西,之后就都低下了头。
老院长举着蜡烛,颤着一头白发,走到大家面前祝酒了:“本科和附中的同学们,今天的小画家,明天的大画家,我亲爱的孩子们:我知道你们饿了。我本打算用这次会餐消除掉大家一年的饥饿感,可是我没办到。每人这一瓶啤酒是全院副教授以上的老师捐献的半个月工资。每人这两小块蛋糕也是我们这些老师给部队农场作画,农场支援我们的白面,我们食堂大刘师傅自己烤的。孩子们,在一年终了之际,我作为你们的院长、你们的长辈,没有给你们一个满意的晚餐,为此,我非常抱歉。罗曼·罗兰说,只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蒂克幻想的苦难,惟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我们同时面对着物质的饥饿和艺术的饥饿,我们注定要勒紧肚皮去攀登艺术高峰!我的孩子们!我相信你们能够在饥饿中长高!我同样相信你们能够在饥饿中不断攀上艺术新高峰!孩子们!让我们为饥饿的攀登干杯!”老院长擎起酒瓶,眼里闪着泪花。
同学们也举起酒瓶一齐高呼:“干杯!干杯!干杯!”——喊声把屋顶和饥饿都掀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贝丝已经依在周伯东身边,而且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那天有电,却用蜡烛照明。
会餐后是新年晚会。第一个节目是舞蹈《花儿与少年》。伴唱的歌词大意是:山里边最高的是凤凰山,花里边最美的是牡丹,人里面最美的是少年。舞蹈结束时少年要给少女献花,并要给她插在头上。由于贝丝在女舞蹈队里是最高的,周伯东在男舞蹈队里也是最高的,当然就是他们俩派对儿。周伯东就要按情节规定送给贝丝一朵鲜花,并且还要给她插在头上,可是,周伯东笨手笨脚地怎么也插不上。
大家都已经插完了,下了场,场上就剩他们俩。
大家就鼓掌。
周伯东越是急,越是插不上。后来索性把花丢在贝丝头上要跑。贝丝一动花就掉了下来。贝丝便捡起花追上周伯东并把他拽回来要他继续插。
全场掌声雷动,一片欢腾。
周伯东终于把花插在贝丝头上了,贝丝搂住周伯东要回报他一个吻,这可超出了规定的舞蹈动作。
全场掌声再起,欢腾雀跃。
周伯东羞跑了,贝丝追到走廊的尽头,终于很有质量地吻了他一下。
那时学生是不准恋爱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从领导到同学都对贝丝另眼相待,对她各种过格的做法都不责怪。
接下来是贝丝主演的节目。
贝丝主演的节目是“逗皇后”。创造这个节目的同学说,有一个皇后长得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就是老不高兴,从来不笑。皇帝老子下诏谁能把皇后逗笑便有重赏。
皇后坐在晚会的中央,由全校师生来逗。逗时不拘形式,使什么招法都行,只要把皇后逗笑就有赏(当然不许胳肢腋窝)。最有吸引力的一条是皇后被逗笑后,必须陪这个人跳一场舞,还得给大家唱支歌,或是跳个舞。如果大家被逗得嘎嘎大笑,皇后能绷住不笑,那就是皇后得奖。
那天,学生会主席决定贝丝当皇后时,贝丝说:“呀!我是最爱笑的了。不逗都笑,一逗更笑……”
学生会主席说:“皇后非你莫属。至于笑……笑一回,唱一支歌。再笑一回,再跳个舞。再笑……”
贝丝便去找周伯东:“可愁死了……叫我当皇后。”
周伯东问:“把你的嘴用胶布粘上,你受得住不?”
贝丝说:“那没问题。不过没嘴人家能让吗?”
周伯东说:“我在胶布的另一面画一张嘴,到时候你装着捂一下嘴就把胶布粘上了。”
现在,贝丝已经上场了。她的一身皇后服装和凤冠都是用报纸糊的、画的。一动哗哗响,好歹她不动,只有她后面的两个侍女轻摇着大蒲扇。还没开始贝丝就想笑,单单就这么面对大伙坐着她就想笑。
主持节目的同学宣布“逗皇后”开始。
贝丝赶忙装做捂嘴的样子把画的那张嘴贴上了。不牢。她又按了按才抬起头来。
周伯东一看还行,就是贴得往上了一点点儿,显得小嘴儿总是翘翘着,但总算看不出是假嘴。
第一个上场的是外号叫做“堂·吉诃德”的国画系同学(这位堂·吉诃德作画的劲头儿就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劲头儿一样,也属于周伯雨一类的画痴。多少年后他死在衡山。人们在山谷里找到他时已经只剩下了一具骷髅,只有工作证和他身边的画夹子证明是他。人们猜测他是在大山里画写生时入了迷,待到天黑才想往回走时摔到了山谷里)。说不清堂·吉诃德这人为什么可笑,而且越看越觉得可笑。平日里贝丝见了堂·吉诃德的滑稽相就想笑,现在,他居然当着大家的面来撩她,她自然更要笑。堂·吉诃德在贝丝面前做了许多滑稽动作,把同学们逗得大笑不止。贝丝当然一直在笑,可她一笑起来被粘住的嘴唇就很不舒服,想用手遮掩又怕露了馅儿,只好装做用手帕去拭眼睛和嘴略加遮掩。堂·吉诃德见平时一看他就笑的贝丝今天居然坚决不笑,当然不甘心,那些滑稽的动作就施展得更加淋漓尽致。可无论引得大家如何捧腹大笑,皇后却还是不笑,最多也不过是用手帕温文尔雅点点眼睛和那片向上翘着的小嘴儿。
堂·吉诃德终于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他的脑袋上蒸腾着热气。
这让周伯东很开心。
这一下可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了,贝丝越是逗不笑,同学们就越是要逗,也才越有意思。大家便勇往直前,怪态百出,笑话连篇,可是无论怎样,贝丝把向上翘着的小嘴绷得紧紧的,就是不笑。几个人连续败下阵来,不禁弄得大家面面相觑:奇怪?她怎么就是不笑呢?
会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不少人跃跃欲试,真要上场时又有些却步。
主持节目的同学兴奋地喊了一声:“这个皇后我也不要了!谁能把她逗笑,就把她赏赐给谁啦!”
全场一阵欢呼。
贝丝这回可有点怕了,这样一来,说不定会笑死的。
周伯东也担起心来,这么下去贝丝可有罪遭了。眼看着堂·吉诃德又要冲上去了,周伯东便急忙赶到他前面对着贝丝行了一个十六世纪的欧洲宫廷礼说:“请皇后别用我的嘴笑。”
全场寂静片刻后,才体会到这句话的幽默。
可是没等大家笑出来时,贝丝把手往嘴上一捂,扯下了胶布咯咯地笑起来说:“我是你的啦!”
全场立即掌声雷动。
贝丝趁机拉着周伯东跑到了外面。
一九六二年最后一天的大雪终于停了。龙须柳的枝头挑着一轮金红色的月亮,它细腻的光辉均匀地铺在雪地上,贝丝把周伯东拉到龙须柳下,两个人相对而立笑了好一会儿。等笑够了,贝丝就说你闭上眼睛,周伯东就闭上了眼睛。贝丝拿出两小条蛋糕送到周伯东的嘴里,周伯东细细地咀嚼着,贝丝细细地喂着,可还是很快就吃完了。周伯东说你也闭上眼睛,贝丝也就闭上了眼睛,周伯东也拿出两小条蛋糕送到贝丝嘴里。当贝丝吃完蛋糕之后两个人便拥抱到一起。后来贝丝用她的脑门儿撞周伯东的胸脯。周伯东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往后退一步。贝丝又上前一步,还是用脑门儿撞他的胸脯。这回周伯东不再往后退了。他感觉到要发生什么,却又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贝丝轻轻地解着自己胸前的钮扣。她显得平静而庄重。
周伯东终于朦朦胧胧地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低头搓着两只手,感到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地撞击着,像要甩出去的炸弹。贝丝抓住了他的手,把它塞进自己的前胸。那里的温暖和滑腻使他猛地哆嗦了一下。贝丝又把头抵在周伯东的颈部,双手也轻轻地插进他的棉衣,并沿着两侧搂住他的后背。周伯东所触碰的肌肤仿佛是奶油,那么平滑,那么细腻。后来他就触摸到了那个既温软、又尖挺的乳房。周伯东猛地一抖,感到一股强烈的电波刹那间通遍了全身,击穿了心脏。贝丝同时哦了一声,接着全身颤栗起来。他们久久地拥抱着、抚摸着,感受着对方的轮廓和质感,体会着自身永生不能具备的神秘与奥妙,仿佛经历了亿万年的寻觅和跋涉,终于和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时丢失的那一半相遇了。一颗流星划过穹窿坠入宇宙的深处。周伯东喉头嗝嗝的声响和贝丝轻轻的哦哦声交织在一起,融进一九六二年午夜的钟声里。
五
来了一阵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