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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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餐厅里很静,贝丝甚至能够听到自己和周伯东呼吸的声音。

他们都扭头望着窗外。

雨不大不小,从窗玻璃向外看去时,山峦、度假村的红房子和水库都显得朦朦胧胧。

他和她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说话。他们面前摆着几个凉盘和一条表皮黄嫩的鲤鱼。还有叫做蘑菇腿、苦龙芽的山菜。旁边放着一瓶沙棘酒。那酒是琥珀色的,很稠、很甘烈。周伯东的眼睛有些发红,这使他的视觉有些模糊。现在,他正回过头来端详着眼前这个美国女子。二十二年来,他坐在画室里闭上眼睛,坐在大自然里闭上眼睛,躺在妻子身边闭上眼睛,一千次、一万次地回想她的面容,描绘她的形象,不知怎么,到后来,他总是记不起她的模样,竟然把她和外国电影明星搞混。每到这时,他就要翻出她的照片,仔细看一遍,把错误的记忆修改过来。

今天凌晨他睁开眼睛发现一个金发女郎正默默地看着他,把他吓了一跳。他坐起来惶恐四顾:怎么又在那个乡下医院?那时他看见她蓝色的眼睛一直在追随着他,在企盼着什么,在等待着什么。他下了床走出病房。当护士又把他送回病房时,那个蓝眼睛的女郎还是用企盼的目光注视着他,等待着什么。他拿起了画夹子以及自己的东西走出病房。临出门时他回过头来,又看到有个人从遥远的地方向他走来,那是个天真、浪漫、带点野性的白人女孩,她弹动着细长的双腿向他奔跑,最后同眼前这个女郎融合成一体。这时他听到自己惊呼了一声:

“你是贝丝?贝——丝!”

“怎么?你才认出我来吗?”

周伯东感到整个世界都充满了他们的声音。贝丝就在这样的声音里轻轻走到自己的面前,轻轻地搂住自己,把头轻轻地贴在他的胸脯上。这时他才相信,他的贝丝真的从二十二年前回到了他的怀抱。

现在他和她相对而坐。

周伯东仔细端详贝丝,在她的脸上寻找流逝的光阴。二十二年,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可她还是那么年轻,仿佛时间对于他们有不同的作用和含义。乍看起来已经不认识了,细看起来还是她,就是她!好像一点儿也没改变,而且那种美和那种妩媚比当年更让人着迷、更让人心荡神摇。

贝丝知道他在端详自己,却又突然感到身边这个男人非常陌生。

现在她才知道那个叫做周伯东的中国青年,一直陪伴她度过了孤独的二十二年、绝望的二十二年。在她感到孤独和绝望的时候,其实他时时刻刻都在自己的身边,都在陪伴着自己、在安慰自己。现在一旦相逢,却突然变得陌生。贝丝非常奇怪,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她对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有些捉摸不定。

是刚刚相逢时那股暴风雨般的狂吻和现在的理智反差太大了吗?

那阵狂吻使贝丝猝不及防地坠入感情的狂涛和性的热浪之中。她感到她融进了他的体内,她希望就此死在他的怀中,可是后来周伯东说了那么多让人费解的话。

贝丝把周伯东弄到医院,那个辛大夫见了周伯东就说,这个病人我认识,上次是梨花峪的经理送他来的。你放心,给他针灸之后让他再睡一觉就好了。

她就在他身边坐了一夜,这一夜她的目光没离开过他的脸。然而,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不认识她了,他把一切都忘了,包括那狂吻。

当时,贝丝感到周伯东离她那么近,又那么遥远,但她毕竟就在他的身边,而且他吻过她了。当然,如果这吻只是在逢场作戏,不是真情,那就很没意思,那样,她就去死。

贝丝这样想着,眼睛里的水雾就更浓了。

服务小姐过来给他们俩斟酒。她拿酒杯的动作一点儿也不规范,甚至在杯口上留下很明显的指纹。周伯东向小姐宽容地笑笑,用餐巾纸揩揩杯口,然后自己动手斟了两杯。一杯放到贝丝面前,一杯放到自己面前。酒的涟漪美妙地颤动着。

贝丝把目光从窗外移到周伯东的脸上,就是这张脸也让贝丝捉摸不透。第一次在根家相逢时,他的胡子那么长,一脸的污垢,额头一排紫黑色的火罐印痕。贝丝把这张脸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生怕下次相逢又认不出。可是这次又变了,纯粹一个西装革履的洒脱文人模样。

周伯东举起酒杯,她也端起酒杯送到他的杯前等待他去碰撞。然而他没和她碰杯就把酒杯送到自己的唇边,贝丝就又把酒杯轻轻地放下了。周伯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把停在唇边的酒杯也重新放下,然后静静看着贝丝,贝丝也看着他。他们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相互对视是在梨花峪碰到狐狸的时候,是在贝丝吓得扑到周伯东身上,两个人都跌倒又爬起来之后。那次对视的目光还没什么深刻的内容,但那毕竟是个起点,一个美丽的开端。

那么现在呢?现在是被剪断了的人生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起点?

贝丝不能回答,她想问他。

周伯东终于又端起了酒杯:“干一杯!为我们的二十二年。”

这一倡议即刻把贝丝体内的热血搅动起来。是呀,为了过去的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离别、二十二年的相思、二十二的孤独与绝望,原来都是等待今天。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二十二年割下来,典当给了孤独才换取了今天!贝丝拿起杯向周伯东的杯子一碰,两只酒杯同时发出碰撞的悦响。二十二年就超越时间和空间浓缩成叮的一声,二十二年的种种滋味就凝聚在这叮的一声里面。

琥珀色的酒液终于在他和她的双唇下消失。

一种甘美和苦涩带着柔和的粘度在贝丝的口腔及食道里弥漫,她的眼睛湿润了。

周伯东看到贝丝眼里的泪水,像拍岸的波涛一样被她堤坝似的眼睑阻挡着,便感到那波涛正沿着他的视线一直澎湃到心里,在心里激荡着、翻腾着,最后欲从眼睛溢出时,贝丝便在他的视线里模糊了。

他和她被代食品和“增量糕”弄得伤痕累累的青春和爱情,又被现实的泪水打湿了。

大饥饿的年代是个叫人痛恶又思念的年代。就是在那个年代里,周伯东从英俊少年长成潇洒青年。尽管天天挨饿,却也不得不天天长身体,因此细马长条,像株穿天杨。

而贝丝则早已完成长个儿任务,开始走向丰满。她瘪瘪的胸脯渐渐突起,把衣服顶起再顶起,直到顶起很高、很高,使胸部一步一颤地显得很招摇。同时,那两条细长的腿也变得越来越结实,完全长成了妙龄女郎。那次从梨花峪回城之后,贝丝看周伯东的目光就发生了变化。她蓝蓝的眼睛原本是单纯、天真和浪漫的,现在则多了一泓幽深的秋水、一片游移的炊烟。而周伯东却仍是懵懵懂懂、半痴半傻。当时周伯东的素描正处在徘徊不前的状态,这使他很不甘,因而常常在素描教室里画到下半夜。这时,他往往饿得眼前冒金星,头也眩晕得厉害。实际上他从晚上八点就开始饿了,也就是说吃完晚饭三个小时以后,就开始饿。捱到十点就开始一次次地喝凉水,每喝一次就能精神抖擞一会儿。但水的热量毕竟很有限,何况水喝多了就要频频跑厕所,无形中反倒增加许多运动量。这样,喝水也只能适可而止,再饿就只好忍着。于是,拿铅笔的手便止不住地哆嗦,再看那个叫做海盗的石膏头像时,轮廓便总是重叠。

每到这时,贝丝常常会神神秘秘地出现。

开始她也画。他们彼此能够听到铅笔在素描纸上滑动的沙沙声。画几笔后,贝丝就要喊“饿”,喊完饿就会掏出许多好吃的东西说:“用你们中国人的话,就叫见面儿分一半儿吧。”于是便给他分一半儿。有了梨花峪的经历之后,周伯东也就不必过于客气。等到他狼吞虎咽完了,贝丝又会说:“上帝!睡半夜起来就是饿也吃不下去的,都给你吧。……”

每次都大同小异。

学生宿舍和素描教室之间是漫长的林荫路。后来贝丝向周伯东说,深夜里独自来来回回地走在那条小路时,是如何地害怕、如何地闭眼不敢看两侧龙须柳的怪模样。可周伯东还是只顾画他的素描,一次也没有送过她。她就恨周伯东的寡情和木讷。

“你也从来没提出叫我送啊?”

“上帝呀,那你就没想到应该送送我吗?”

“没想,至少是没往这方面想。”

“那你都想啥呢?”

“想素描嘛——那个可恨的海盗。”

“你就不想别的?”

“不。”

“你不想饿?”

“饿?想。可吃了你的东西之后,就不饿了,也不想了,就只剩下想海盗。”

“仁慈的上帝呀——您替我惩罚惩罚这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吧……”

就这样,对于“爱情”两个字,周伯东要比贝丝晚懂好几年。

后来,就有了那么一个夜晚。

晚饭后,周伯东夹着列宾的画册向图书馆走去。贝丝迎面走来。她穿着一件宽背带的孔雀蓝短裙、黑袜、白鞋。迈动长腿的时候,金色的马尾巴在脑后一甩一甩,很青春又很富于弹性地向他走来:

“到音乐学院去听音乐会吗?”

周伯东说:“不去。”想绕过她继续走。

贝丝挡住他:“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去吗?”

周伯东还是想绕开她:“晚上我要画素描。”

“回来再画嘛——”她蓝蓝的目光充满热情,“就算陪我好了,走吧。”她拉他的衣袖,便去了。

音乐学院的音乐厅和美术学院的展厅一样,总是那么肃穆而庄严。不同的是,音乐厅要比展厅更富丽堂皇。这使周伯东和贝丝走进去的时候感受到一种壮丽。幕布徐徐拉开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几十把小提琴和中提琴、大提琴、单簧管、双簧管、大管、黑管、萨克斯、长号、圆号、小号、竖琴、定音鼓、大钹、吊钹等等,阵营很庞大。

音乐厅充满沉寂和庄严。这种沉寂和庄严突然被指挥者的一个动势和吊钹的强音所打破,悲壮的乐曲便陡然从天而降,潜入周伯东的心底,也潜入贝丝的心底。他们就同时为之一震。接着,爱情旋律出现了。在《同窗嬉戏》一章时,贝丝曾被欢乐跳跃的节奏所感染得不断地在座席上扭动。到了《十八里相送》时她又开始叹息。到了《逼婚》一章,封建主题压过了爱情主题时,她则现出了愤怒。到《化蝶》一章时,她已经把头轻轻地依在周伯东的肩上微微啜泣了。

回来的路上,他们谁也没说话,他们还没有从《梁祝》的旋律中解脱出来。后来他们直接走进了素描教室。

贝丝呆呆地想着什么。

周伯东咔咔咔地削着铅笔。

那个巨大的海盗石膏头像在灯光下注视着他们。

周伯东削完铅笔之后并没立即作画,而是走到窗前?望朦胧的夜色。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幸福的感伤,那是他的情窦突然被《梁祝》的旋律震开了!他的心灵突然感知了爱、突然破译了贝丝爱的信息。这使他感到既痛苦,又幸福。于是他想哭,想到什么地方去大喊一声。

这时就听贝丝说:“你们中国古典式的爱情竟然这么动人!我真希望我就是祝英台,如果你是梁山泊……”

周伯东突然转过身来,他想说我真希望我是梁山泊,只要你是祝英台!但他一下子没有足够的勇气。

就在这时,贝丝突然惊叫一声扑到他的怀里。那个动作与祝英台一头撞到梁山泊坟上的动作几乎一样。本来在周伯东表示出对贝丝的爱情之后,就有可能顺理成章地出现他和她的相互拥抱,而这么一来反倒把这人生最关键的一件事搞糟蹋了。那时无论是周伯东,还是贝丝都还没有想过拥抱接吻什么的,他和她都还没有做好拥抱和接吻的充分准备。事实上,贝丝所以扑到周伯东怀里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惊吓。

贝丝扑到周伯东怀里之后,把脸也埋起来。周伯东像被洲际导弹击中一样,脑海里一时处在真空状态。过了一阵,贝丝搂着周伯东,把头向后扭去。这时周伯东终于搞清了她扑到他怀里的原因,这使他很失望。

素描教室里常年挂着两个人体骨骼标本,一男一女,各占一个墙角。同学们把男标本叫太瘦的亚当,管女标本叫没肉的夏娃。白天班里一个外号叫“化妆师”的男同学用画静物的台布给亚当系上了花头巾,又给它围上围裙,使他有了点儿“人味儿”。刚才,贝丝在偶尔扭头的一瞬间看到它,产生错觉而突然受到惊吓,便下意识地扑到周伯东怀里。周伯东走过去把那骷髅上的头巾摘下来,丢到贝丝脚下。贝丝不好意思地笑了,顺势把头轻轻抵在他的胸脯上。

他和她便久久地拥抱着。

周伯东感到贝丝的脸是天鹅绒。

贝丝觉得周伯东的面颊是茅草地。

后来又有了丁香树下的初吻。

那是在丁香树蓝蓝的影子里。

再后来,丁香树蓝蓝的影子里就总是弥漫出吉他的声音。

贝丝记忆中的往事很清晰,而现实却很模糊。她断定不了面前这位风度翩翩的美术学院副教授和当初拥抱她的那个小伙子究竟相差多远?她甚至不能在他脸上找到往事和痛苦的痕迹。可是她知道无论他怎么变,她爱他;蓬头垢面,一脑门火罐的紫痕,她爱他;风度翩翩没痛苦,她也爱他。好像上帝就是这么给她规定的。

垂直的雨丝像透明的珠子挂在窗外,无风的雨显得有些单调,远山平静地躺在雨丝里让你联想到淋浴中瞌睡的老人,度假村的红房子在雨水里反射着冷光。有一对情侣漫步在水库大坝上,男的搂着女的腰,女的搭着男的肩,他们共同打着一把桔红色的雨伞。有几只白色的水鸟在他们头顶画着优美的曲线。那些曲线有时会和尚未在周伯东心里消失的《梁祝》旋律相吻合。于是他又想起那个指挥,想起他于肃静中突然给出的一个力度很强的动势。他喜欢在音乐会上看指挥,他尤其爱看指挥的起势和收势。他记得当曲子结束时,那个指挥做了一个极其痛苦又无奈的收势。指挥者仿佛是用那个收势把所有的音符都拢进了他的身体,音乐大厅又经历了少许的死寂之后才爆发出经久的掌声。这时周伯东才发现贝丝不仅把头依在他的肩上,而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住了他的手,直到大家都走光了他们俩还没有动。贝丝回国以后,他一直不敢听这支曲子。五年后他在大街上走时,因为听到这支曲子而突然犯过一次病。

周伯东又给贝丝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再干一杯,为了我们今天的重逢!”

两个人举起酒杯轻轻地碰了个悦响,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漾着……

无论是周伯东,还是贝丝都不能忘记一九六二年的新年。

那个新年充满了寒冷的诗意。

那个冬天所以格外寒冷不是因为多雪,也不是因为西伯利亚的寒流,而是因为人们的肚子总是空空的,提供不出足够御寒的热量。

同学们都盼着新年晚会前的那顿全院大会餐来饱口福。

对于这次会餐有种种说法。有的说,学校农场专门为这顿会餐杀了一口猪;有的说老院长领着全院的老师给某个部队农场画了一批画,那个部队农场给学院拉来一汽车白菜、土豆和大米;有的说,食堂大老刘发明了人造肉,要在这次会餐时给全院师生一个惊喜……说法很多,同学们希望这些说法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