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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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萌萌,你看得出我们这个家族并不景气。虽然大哥是画院院长,我是美院副教授,你三哥的造诣不凡,你又是研究生,可你能看出我们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支撑周氏家族先人未尽的事业,却又很是力不从心。你看二叔和毕沅都已经提前把自己封闭在墓穴里了。当然,他们也是不愿意这么做的,是无奈!因为有很深的社会原因使他们的心死了。咱们这一代人中,大哥勤奋有余,却才气不足。我呢?人到中年,迄无建树,眼见秋已不远,心如霜叶。你三哥比我更惨,他万念俱灭,痴痴呆呆,惟有死抓住绘画这条绳索向上攀登,其结果不疯就阿弥陀佛了。剩下的只有你了。你是咱家惟一一个没受任何打击和挫折的。你思想活跃,才气大于功夫,只要你肯奋斗,就一定能超过你的三个哥哥。周氏家族的第三代大旗有可能就由你来扛。当然,这不仅仅为了我们这个家族,而是为了这个民族、为了这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文化状态归根结底是以杰出人物为标志的。中国所以被称为东方文化古国,是因为我们每个时代都有类似孔子、曹雪芹这样的代表人物。他们的作品被翻译到世界各国,现在,红学会遍及世界各国,世界各国都有人在研究《红楼梦》。这是我们民族的光荣,也是我们民族对全人类的贡献。”周伯东说到这里,周萌不知怎的就落下泪来。

周伯东长叹一声说:“我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我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好像我们家族历尽坎坷,现在又到了一个关口。我的病也经常来找我的麻烦。最近我发现画夹子、钱包不知哪儿去了?可能是我又犯了病,病中出走过,因为那天我是从梨花峪乡村医院回来的,是根送的我,可是后来又觉得是梦。接着你二嫂就住院了……”

“二嫂住院了?”

“这是我要批评你的第二个内容。你居美姐从美国回来,你是知道的,可你至今还没看过她。你二嫂住院这么多天了,你还不知道。如果你在努力作画是可以谅解的,可是你在干什么?”

周萌擦干了眼泪说:“二哥,我虚心接受你的批评,听了你的批评,我长大多了。”

“我相信你会越长越大,也相信你不需要经常批评。对了,知道你三哥在哪儿吗?”

“不知道。”

周伯东转身走了,他差点撞在贝尔的身上。

贝尔一闪:“周老师,您好?”

周伯东看看他,一声没吭,走了。

贝尔望望周伯东的背影,又看看周萌:“发生了什么事?”

周萌擦擦眼泪,没有回答。贝尔走到跟前拉住她的手问:“为什么不愉快?”周萌突然噼里啪啦地打他,打了一阵后又扑到他怀里哭了。周萌这一连串儿动作,把贝尔搞糊涂了。

“你是个快乐的姑娘,我从来没见到你哭过。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贝尔。有很重的东西落到我的心里,我一时承受不了。没什么,过去了,那种很重的东西在我心里住下了。贝尔,现在我要和你探讨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总是在我的脑子里冲撞,是个我们俩共同的问题。”

“上帝保佑。但愿不是‘我要为事业奋斗,现在还不能恋爱’之类的问题。”

“不是。”

“感谢上帝。那是什么呢?”

“我二哥和你姐姐。”

“那是上帝制造的悲剧。你现在想怎么样呢?”

“你姐姐为了我二哥到现在没结婚,现在她来了。无论她是为什么来的,我二哥肯定是她的实际目的。我二哥呢,为了她疯过,留下了痴呆病,前几天又犯了,这你知道。二哥犯病的时候完全失去了记忆,刚才他还和我提起他的画夹子和钱包不知道哪儿去了,其实还有别的东西他没有发现。你姐要在梨花峪盖别墅,那就是要住下来。你看他们两个人的事怎么办呢?我不愿意他们这样下去。这件事你想过没有?有什么好主意吗?”

“让贝丝做你二哥的情人,就这样。”

周萌怔怔地想了一阵突然笑了:“是个满不错的构思!这样既保持了现有的家庭关系,又补救了缺憾!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是……他们三个当事人能接受这个方案吗?”

“贝丝能,我保证。”

“那我二哥和二嫂能吗?他们可都是孔老二。”

“这对于我们美国人来说是太正常了。”

“那是你们。你们听上帝的,我们听孔圣人的。”

“不是开放了吗?我看上帝也进来了,现在你们这儿教堂已经不少了。”

“我们信的上帝,是被修正了的上帝。你不知道我们大汉民族的同化力,上帝到了中国也不得不被同化。”

“我相信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二哥爱贝丝,现在依然。我们可以让他们木已成舟……”

“对呀!木已成舟!我二哥的十分才气里,总是掺着三分傻气。我们可以略施小计让他们木已成舟,可我二嫂呢?对我二嫂你有什么高招?”

“嗯哼……”

“一到关键时候你就‘嗯哼’。我看,就暂时瞒着我二嫂吧,她已经和我二哥恩爱了十年,让给你姐一阵子也算合情合理了,只不过这么做有点对不起二嫂。贝尔,你陪我去看看她,二嫂住院了。”

这时贝尔的手机响了,他急忙接听:“哈罗!我是贝尔!啊……爸爸!您好!爸爸!姐姐没问题。我向您保证姐姐不会有问题……好……我会提醒她给您打电话的……拜拜!爸爸。”

贝尔收起电话:“我预感到爸爸要来了。”

周萌有些吃惊:“什么时候?”

毕叔达走进妹妹毕沅的房间时,毕沅正在看书,居美也在看书。毕沅看的是《周易》,居美看的是科恩的《自我论》。其实,居美只是拿着书做个样子,根本没看进去。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可她不愿给墨园里的人增加压力,所以努力支撑着。而毕沅呢?她每天就是那几件事,办完之后就是看书,多一个字也不说。居美每天都在等待着关于那幅画的消息。

毕叔达没有敲门,走进来之后就立在门口看着她们。他注意到斜倚在炕上看书的女子之后,立即认定这就是居美。他想,杰克·朗说的话是可信的。

毕沅看见他进来,却没吭声。

毕叔达也不等妹妹吭声,就坐在她对面的太师椅上,掏出烟来想抽又收起来了。他想起毕沅不准别人在她的屋子里抽烟,于是他继续观察居美,他发现她非常漂亮。

他想,周氏家族的女人都漂亮。那么他们毕氏家族的女人呢?他又看了看妹妹。毕氏家族的女人也个个漂亮。或者说更漂亮。他想,周氏和毕氏是两个出类拔萃的家族。

不能老这么坐着,他咳了一声。

居美吓了一跳:屋子里怎么突然多了一个男人?她看看毕沅,毕沅仍在看书。居美又看看那个男人,那男人很和善地向她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居美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她在这儿很碍事。

这时傻子号又发出一声长嚎,这声音使居美和毕叔达同时吓了一跳。

居美收起书,朝毕沅说:“可音住院这么多天了,今天天气好,我去看看,也活动一下。”说完便出去了。

居美走后,毕叔达见毕沅依旧看书,便问:“她是谁?”

“我是不许毕氏家族的人进墨园的,你忘了?”

“没忘。她是不是居美?”

“你的嗅觉还是这么灵敏。”

“毕氏家族的人都长着猫鼻子,这是你说过的。”

“我还说过毕氏家族的人都是属耗子的,专躲在阴沟里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妹妹,你不姓毕了?”

“我姓毕。所以我每天不见阳光。”

“算了。几年不见面,不要一见面就吵。我想看看居美带回来的那幅《雪血江山图》。”

“你怎么知道的?”

“这你不用管,反正我知道了。我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也不是那种人,我并不想得到它。”

“那么你走吧。”

“我只想看一看那幅画。”

毕沅不再说话。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的确带来这么一幅画?”

毕沅闭上了眼睛。

“毕沅,你不想告诉我,我也不问了。不过,我想劝你一句,你不觉得你就这么度过一生太委屈吗?你应该结束这种生活了,你还年轻,还来得及。”

毕叔达说完也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周萌和贝尔敲敲门走了进来。周萌见毕叔达在屋里先是感到意外,后来现出不大高兴的样子问毕沅:“居美姐呢?”

毕沅依旧闭着眼睛,没做回答。

毕叔达觉得呆下去很尴尬,便起身走了。

毕沅又重新捧起了《周易》。

周萌和贝尔来到医院的时候,居美和姜可音已经聊了好一阵子。

周萌嘻嘻哈哈地搂住居美对她说:“知道表姐来看二嫂了,表姐、二嫂,我早该来看你们的,有点事儿耽误了,二哥批评了我,你们别怪我,行吗?晚上我请表姐和二嫂吃饭,算是赔罪。”

姜可音说:“我吃不吃饭无所谓,表姐的饭你是要请吃的。”

居美说:“自家人,不拘小节。”说完注意到了贝尔,她有些吃惊地:“你是贝尔?”

贝尔笑着调侃说:“谢谢您终于注意到有个挺棒的小伙子,而且还认出了他。”

居美、姜可音和周萌都笑起来。

周萌说:“他是我同学,我雇佣他来替我拎东西——我说,挺棒的小伙子,你手里的东西不送给二嫂还拎着干什么?”

贝尔朝姜可音笑笑:“祝您早日康复。”然后把买来的东西放到她床头的小柜上。

自从贝尔进来之后,姜可音就注意到他。贝丝来到中国,作为她的弟弟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姐姐和周伯东的过去,他也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甚至能够知道他姐和周伯东的现在。那么他来看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呢?或许他就是陪周萌来的——看来他和她好。他姐姐和周伯东,他又和周萌,难道中美这两家有这么深的缘分吗?这两家永远纠缠不清吗?这一切又将怎样发展、怎样变化、怎样结束呢?姜可音这样胡乱想着,情绪也就有些低落。

姜可音又突然联想起三弟和吉玉的事。自从吉玉出现以后,她的注意力便被引到三弟的终身大事上去,想自己的苦恼也就少了些,病自然就好多了。那天中午吉玉跑掉之后,便再没有出现。她向医护人员打听,说这人是临时工,不干了。问这人叫什么名字?说不知道,只知道姓吉。这就对了,可是怎么才能找到她呢?姜可音急着想把这事告诉三弟,可他现在在哪儿?

姜可音胡乱想了一阵,忽然问周萌:“萌萌,你能不能想办法把你三哥找回来?”

周伯均神色庄严地来找周伯东。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图书馆找到了一份涉及到《雪血江山图》的材料,现在带来给周伯东看。周伯东一看是《清宫内府杂记》,其中一页有这么一句话:

丽妃毕云生宏。百日得周南《雪血江山图》,因画上题有吾……

下面的部分很明显是被人撕掉了。

周伯均说:“这个材料是绝对不外借的,就是我也费了许多唇舌,保证马上还回去。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周伯东说:“这段文字证明了这幅《雪血江山图》确是当年戴宏过百日时爷爷送给他的,这一点可以先肯定下来。可是‘因画上题有吾’后面的字是什么呢?为什么撕掉了呢?是有意撕掉,还是无意撕掉的呢?”

“你看这本材料,无论从装订和保存上看,都是完好无缺的,惟独被撕掉了这一页,这就不像是无意损失。如果是无意撕掉,也会把被撕掉的部分夹在原处。从字面上分析,‘因画上题有吾’的‘因’字,是起因,后面必有结果。后面是要叙述一件事的因果。这件事是由什么引起的呢?”

“是由画上题有‘吾’什么引起的,这里很可能牵扯到赝品问题,毕云最后被打入冷宫问题……”

“甚至还可能牵扯到爷爷的死因。所以我们应该把这件事查清,最好能把被撕下来的部分……”

刚说到这里,戴玉珍走了进来,劈头朝周伯均嚷道:“到处找不着你。少人来了,等你呐。”

周伯均把那材料收起来走了。

戴少人在等着他,见周伯均进门,劈头盖脸地说:“听说,居美带回来那幅《雪血江山图》,是当初苦山大师送给我爸爸过百日的礼物。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几次问你,你都不肯说的原因了。因为这幅画本来就属于戴家,你怕我知道真相要回去!”

周伯均感到自己的眼珠儿都被气得胀了出来,他紧盯着戴玉珍问:“你说的?!”

戴玉珍说:“我说的咋的?我说的也是你们说的!上回你和伯东嘀咕什么?你以为我没听到哇?还说不要让我们老戴家的人知道,你丧良心不?今儿个你们两个又在一块儿嘀咕。告诉你吧,我都听见了!”

戴少人说:“姐夫,我对于你这么说话、这么办事,相当不理解。”

周伯均没理戴少人,只顾点了烟吸着。

戴少人见周伯均不吭声,又说:“姐夫,你说话呀!”

周伯均还是一言不发,只顾吸烟。

戴少人有些不耐烦,又催:“姐夫,你到底是说不说话呀?”

戴玉珍也在一旁帮腔:“少人和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哪?”

周伯均依然没有反应,吸完一支烟,又点燃一支。

戴少人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戴玉珍大声嚷起来:“你倒是说话呀!”

周伯均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狠狠往烟灰缸里一拧,对戴玉珍说:“戴玉珍,我们离婚吧。”

戴少人一惊。

戴玉珍也像没听清楚周伯均的话:“什么?你说什么?!”

周伯均说:“明天我就把离婚起诉书递交给法院!”

戴玉珍顿时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