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1755700000028

第28章

从红衣道士的视角望去,周伯雨弓着腰,双手抱着用塑料布包裹着的画夹子。左肩挎着画箱、画凳、两个水壶。右肩挎着个沉甸甸的大背囊,头上戴着已经耍了边儿的破草帽。雨把那破草帽沿刮得不断贴在他的脸上,风又不断地把那破草帽沿重新鼓起来。就这样,他弓着腰,颔着胸,大步向道观走来。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啪唧啪唧的水声。

在跨过一条小溪时,他突然停住了。

小溪里一块朱红色的彩石引起他的注意,他想把它捡起来。可一猫腰背上的东西就掉下来,只好把画夹和身上背着的东西统统卸下,放到雨浇不到的地方,然后再去捡起那块彩石。

那块彩石被雨水洗刷之后十分绚丽,这使他激动不已。

他还有些不满足,便继续在那小溪里转着圈儿寻找,然而却再也没发现第二块彩石。他仍然心有不甘,背起那些画具后,又在小溪里转悠了好一会儿。

红衣道士眼盯着周伯雨的痴迷相儿,不禁深受感动。叹了口气,转身捅捅熟睡的隔尘和尚说:“起来吧,起来吧……”

隔尘和尚伸个懒腰,闭着眼睛咕哝道:

日来闲睡雨潇潇,

睡前玉液,

梦后琼肴。

饮尽沧桑人颠倒,

半痴半恨,

此生未了。

隔尘和尚咕哝完又睡了。

红衣道士又捅他:“起来吧,你盼望的机缘来了。”

隔尘和尚果然立刻有了精神:“谁?”

“苦山大师的隔代传人周伯雨。”

“阿弥陀佛!画痴终于来了!他在哪儿?”

“瞧!”红衣道士用手一指。

“又在拣石头?”隔尘和尚摇了摇头,“真是个痴人!看来我们应该点化点化他!”

“方才我隐约看见他头上罩着黑气,感到很是不妙,不知他现在能否斩断尘缘,皈依空门?”

“你想劝他出家?”

“他是悟性极高的人,见机行事吧。”

周伯雨正抬头欣赏“栖云观”牌匾,红衣道士和隔尘和尚径直来到他的面前。

红衣道士高声招呼道:“三侄别来无恙?”

周伯雨一见,先是呆了一呆,才说:“二位前辈,久违了。”

两人朗声笑过,便请周伯雨进去避雨。红衣道士拿出些衣服,周伯雨胡乱穿了。隔尘和尚又拿出酒菜临窗摆下。

红衣道士说:“素闻三侄身不离壶,壶不离酒,不知真假?”

周伯雨笑笑说:“说真即真,说假即假。壶里有酒便是真,壶里没酒便是假。真假以壶为证。”

说罢,便把两个酒壶一起递过来。一个递给红衣道士,一个递给隔尘和尚。两个人接过壶,把鼻子凑到壶口上嗅了嗅,连拍大腿喊好酒!然后,交换了壶再嗅,再拍大腿喊好酒!

隔尘和尚抹着嘴上的涎水说:“都说贫僧好酒,比起三侄来,我又自愧弗如了!”

红衣道士说:“两壶里壶壶是酒,不知贤侄用什么调色调墨?”

周伯雨把长头发往后一甩说:“先把自己灌醉,再用酒调了色、调了墨,把画灌醉。”

红衣道士和隔尘和尚拍手大笑,连称妙哉!

隔尘和尚凑趣道:“最好把贫僧也灌醉!”

周伯雨说:“好哇!今日提来两壶浊酒,就想与两位神仙一醉方休!”

隔尘和尚双手合十,连连笑念“阿弥陀佛”。三人便依窗坐了。

红衣道士取出三只酒杯,一一斟满说:“今天,一个画痴、一个妖道、一个花和尚,伴着一山风雨,畅叙苦乐人生。来来来,先干了这杯!”

三人一伸脖都吞了。

红衣道士又给每人斟了一杯,问:“听说贤侄辞去了公职,是吗?”

周伯雨端着酒杯看了红衣道士一会儿,才说:“公职是乖人的饭碗,我是痴人,端不动,只好丢掉。”

红衣道士连连点头,表示理解,但口里却故意试探说:“话虽如此,毕竟将好端端的饭碗弃如敝屐,总是可惜。”

周伯雨把长长的湿发向后撩撩说:“只有自己支配自己,生命才属于自己。让别人支配自己,生命就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别人。”

“三侄此言极是!”红衣道士终于相信了周伯雨确非世俗之人,口中连称:“善哉!善哉!……”

“如此说来,我们三个都是自己支配自己的人,也就都是生命属于自己的人喽?”隔尘和尚有些兴奋地举起杯:“来来来,为属于我们自己的生命,干了此杯!”

三人又一饮而尽。

有一滴酒滞留在红衣道士的银须上,他一边用宽大袍袖揩着,一边说:“今日之酒喝得着实痛快!贫道就借了这兴致,再与贤侄论一论人生,不知贤侄有此兴致否?”

周伯雨把身子坐正了说:“愿聆听长老教诲。”

红衣道士手捋长须,把上身向周伯雨斜探过去,眯起眼睛看着,他有些神秘地说:“既然贤侄已经辞去了公职,何不也辞去红尘,遁入空门,倒落得个彻底干净呢?”

周伯雨闻言一怔,他只是淡泊利禄之人,却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现在面对突然发问,竟不知如何作答?

见周伯雨沉默不语,红衣道士便给隔尘和尚使了个眼神儿。

隔尘和尚就接着红衣道士的话说:“阿弥陀佛。方才道长之话,实是为贤侄指出一条摆脱尘世烦恼之路。大千世界,虽红尘滚滚,可人人都有佛性,纵观贤侄为人为事似乎更是与佛有缘。贤侄辞去公职,摆脱许多让人讨厌的人际关系,因此断绝一些尘世妄缘,乃常人不能。据老衲所知,贤侄本已断了男女之念,这更是常人之大难。更堪称道者,贤侄为继祖业,矢志不渝,每日寂寞山野,苦苦求索,敬业精神,委实可贵。贤侄如此难行能行,难舍能舍,难为能为,早已大大超凡脱俗,自我升华了人格。我佛设教人间,就是要教化众生回归本性,做真正的人。所以人格若成,佛格就不远。我们有生那一天,就一定有死那一刻。苦就苦在生与死之间的这段人生。佛经上说,生又何尝生?死又何曾死?人世间苦,做人亦苦。人生所爱的一切,常人虽都舍不得离开,最后却又不得不离开,这是精神上的最大折磨。人生中的是是非非,是又像非,非又像是;现实生活中一切都是那么虚幻,飘浮不定。师说,物质、名利的追求既辛苦,又无止境——从这方面看,世间没有什么圆满的事。师言,众生混沌,时常迷失而误入歧途。师又言,‘经’即是‘道’,‘道’即是‘路’。这些金玉之言,望贤侄认真玩味,以善择人生道路,早日皈依佛、皈依法,以早脱苦海。阿弥陀佛!”

隔尘和尚滔滔不绝,一气说完之后便看着周伯雨。

周伯雨虽然一直用心地听着,看样子并没太动心。

这时,外面突然一个霹雳,一缕粗大的雨丝“哗啦啦”扫进屋里,三人都同时扭头向外看着。

仿佛是什么预兆。

隔尘和尚就用眼睛瞄瞄红衣道士。

红衣道士说:“佛教徒有三类,一是学佛的人,二是拜佛的人,三是信佛的人。贤侄一时难以迈出空门修行这一步,眼下亦可先做学佛的人……”

周伯雨还是沉吟不语,没有表示。

红衣道士知他尘缘未了,便说:“此乃人生大事,不可草率,贤侄慢慢思量。”

隔尘和尚急忙附和:“是呀是呀,慢慢思量——来来来,我们变变方式,吟诗喝酒如何?”

红衣道士积极响应:“善哉!善哉!贫道愿先献丑。”说罢,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脱口吟道:

南霁,

北飘。

志难消,

雨细风粗路遥。

画痴梦断念奴娇。

无桥,

折残柳枝条。

别酒红颜丹青泪,

梦已老,

醉里也逍遥。

雨声催,

缘未了,

一斛,

劝君更进一斛。

红衣道士吟罢说:“这首《河传》就算我送贤侄的吧。来,劝君更进一斛。”

隔尘和尚情不自禁鼓了鼓掌,然后举起杯道:“道长的《河传》发人深省,来,饮了这杯,我也奉送贤侄一首!”

周伯雨手擎酒杯,若有所思地说:“感谢二位仙长指点迷津。只是这人生大事非同儿戏,还请宽容晚辈认真考虑,方好定夺。”说着也举起杯,一饮而尽。

隔尘和尚吟道:

愁雨伴浊酒!

笑我空门颠狂叟,

蓦然回眸,

沦落半生蹉跎久。

除却舞文弄墨,

算此生被人鱼肉。

听佛陀禅语救,

难舍弃泪湿青衫透。

是鹃血,

梦醒后。

红颜知己堪回首?

看艺海征帆一叶,

风狂雨骤。

隐隐天外歌吹响,

莫道才子失路,

正乌鸦刮噪时候。

说尘缘就此了却,

洒脱遁入空门可否?

频举杯,

将进酒。

周伯雨听罢,想起吉玉,想起艺术道路的艰难,不觉潸然泪下。他举杯一饮而尽,起身对着两位大师一揖在地,咏道:

叹玉簪坠地!

怎知薄命偏是卿!

雨雨风风,

魂断黄泉路径。

春去复回人去能归否?

待沥血西风残月,

尚猜她梦去还醒,

香魂归来重慰离情。

恨无涯,

负此生。

风摇荡一山泪雨,

叹人生飘忽如梦,

怎得相逢。

丹青难写伤心苦,

总被人惜惺惺。

不患误解来千重,

怨屏障山多路少,

一片烟芜是萍踪。

问谁能解愁肠千结?

风索索,

酒融融!

周伯雨咏罢号啕大哭,哭后又一阵狂饮。

红衣道士和隔尘和尚见点化一时难以奏效,也就只能陪着叹息,直到三人都醉倒在地。

不知是夜把雨丝染黑了,还是雨丝把夜浸透了。

栖云观外一片漆黑。

周萌写诗纯属一种业余爱好。但很多同学读了她的诗后,都说还有那么点儿诗味,这就使她巩固了写诗的兴趣,隔几天,便会诗兴发作,不抒不快。于是便要高咏低吟,诌上几句。不满意时,便当做一次开心小品,吟完,脑后一扔即罢;如果觉得满意,便要寻来纸笔,记录下来,反复吟咏,再进行一次小范围传阅方毕。现在,她独自坐在宿舍中又抄录下方才刚刚写好的一首小诗,有滋有味地自我陶醉着。那首小诗的题目是《因为有了你》:

我是钟条你是锤,

是你敲响我的身体。

今生不会再寂寞,

因为有了你。

我是琴弦你是弓,

是你奏出我生命的意义。

今生不会再寂寞,

因为有了你。

我是荒原你是犁,

是你开垦出了我的美丽。

…………

偏巧这时,周伯东敲门。

周萌的思绪被剪断了。她打开门,见是二哥,便半是嗔怪、半是调皮地说:“我是,我是现代派,你是孔老二……”

周伯东不知所云:“我怎么你了?”他伸出手,“写什么呢?保密吗?”

周萌把本子递给他:“本姑娘清澈如水,一目了然,尽管去看!”

周伯东看了看说:“恭喜老妹,你终于恋爱了。我可提醒你,不要重蹈我的旧辙。”

“看看,就知道你恭喜的后面是教训人。孔夫子的面孔又露出来了吧?让观念不同的人去经历即便是相同的事,其结果也绝对不会相同。你信吗?”

“从理论上讲是对的。”

“实践上我也会让你得到证明。”

“你可不要为了证明什么去做傻事。”

“我才不会呢。我为自己活着。不像你们,既要为传统观念活着、为自己的脸面活着,还要为家庭、为老婆、为孩子、为家族活着。累不累?”

“当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谁也别勉强谁。要说累,大家都累。活着就累,死了最清闲。老妹儿,最近我才听出大侄号喊的是什么意思。乍听起来,像是‘呜哇——’,其实他是在喊‘苦哇’。只是他发音不清,把两个字几乎连到了一块儿了,所以听起来分辨不开。一个傻子倒是悟出了人生的真谛。”

周萌叹了口气:“是啊,号真是太苦了。他怎么会生下来就是傻子呢?有时候我真怀疑大哥、大嫂是近亲结婚。”

周萌这句话使周伯东一愣,然而旋即他又放松了:“周萌,我来是要批评你,最近你耽误了不少课程。现在我才知道你在恋爱,为了恋爱耽误事业可不好。”

“二哥,你只说对了一部分。我是因为有另外的事情,不过我现在不想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