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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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贝丝刚从美国飞到中国,时差倒不过来,加上心事重重,躺在床上睡不着,便回忆往事。

中国的一九六年是个叫人无法忘怀的年月。

这一年无论在贝丝的脑海里,还是在周伯东的日记中,都突出着一个字:“饿”。

那一年,大饥饿在不知不觉中潜进七亿中国人的肚皮,使这些肚皮变成永远填不饱的无底洞!尽管“瓜菜代”和“增量糕”,以及各种各样花样翻新的代食品,都来营救这个可怜的民族,可还是不断地饿死人。忠厚的炎黄子孙们把裤带勒得越来越紧,但无论如何也勒不死腹中的饥饿。人们的脸儿越来越黄,身子越来越瘦。到了再不能瘦的时候就开始反向发展——浮肿。那浮肿的样子就像淹死的尸体,胖头胖脑,浑身上下按哪儿都是坑儿,像狰狞的笑涡。

奇怪的是撑死的几乎并不少于饿死的。

某女模特的亲爹从老远的地方来探望女儿。女儿抖落了所有的面袋给老爹烙饼。女儿一边烙,老爹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女儿担心,生怕老爹撑坏了胃口,却又不好意思说。第二天早上,发现老爹真的撑死在床上。女儿放声大哭,可又肚里没食儿,怎么放声也都哭不响亮。待到哭得无力时长叹一声:“好歹老爹不是饿死的……”

七亿人有七亿个关于饥饿的故事。

周伯东和约翰·贝丝就是从这样的大背景里,走进唐城周南美术学院附中,走进他们的故事的。

一九五九年,周南美术学院为了及早培养和发现美术人才,别出心裁地从东北三省初中毕业生中招收了三十名美术尖子,成立了个启蒙班。师生们都叫它“附中班”。

三十名少男少女背着大画夹子,肚子咕噜噜响地走进了美术学院的大白楼,走上了饥饿的艺术家之路。

三十人中有一个白人女孩:

她的头发金黄金黄,眼睛碧蓝碧蓝,皮肤雪白雪白,她是美国人。

开始,传说她的爸爸是个工程师,后来才知道是位大名鼎鼎的收藏家。

那时中国和苏联“兄弟”了多年后,开始分道扬镳了。“伟大的友谊兄弟般的亲”的歌声还余音绕耳,中央广播电台的夏青和葛兰就铿锵有力地播起了“九评”。而中国政府和美国政府从来就没好过,在许多中国人的心中,提起美国人就等于提起“敌人”。谁也弄不清这家叫做约翰·劳伦的美国人怎么就留在了中国?怎么就能在大饥饿和周围全是敌视目光的环境里生存下来?

约翰·贝丝是敌对国在小画家班里的美丽代表。

同学们就用复杂的目光研究她,拉开距离看她。

她走路时后脚跟不着地,只用前脚掌,弹性极强,忒有生命力,看上去也忒青春。

她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只管挺着胸脯走出一种活泼、浪漫的美丽,像只小天鹅。

她说汉语时带着美国佬的腔调;说英语时大概也带着关东人的土味吧?

无论如何她都是可爱的,这是没争议的。

那么周伯东呢?周伯东从小就有些孤傲。作为苦山大师的孙子,他每天只知作画。开始时,贝丝自然在他的视野之外,头一年他对她的印象最多不过是一团朦胧的白色。他和贝丝能有后来的故事,要感谢梨花峪的狐狸。

一九六年的五一节,那个年轻、漂亮的男性班主任孟老师心血来潮,带着全班同学去梨花峪郊游兼写生。

梨花峪在唐城东北不算太远的山沟里,但当时交通落后,没有直达公路。尽管不太远,也要先坐火车,再坐小火车。下小火车时,天已漆黑,大家又坐上摇摇欲坠的老牛车。车老板儿哦哦吁吁地摇着鞭子,把大伙都摇睡了。三年后的又一个五一节,贝丝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说,她就是趴在周伯东的身上睡的。周伯东说这是虚构,他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儿。

那是真正的老山、老峪。三十名同学中至少有一多半人没见过这么原汁儿原味儿的大自然。他们总是觉得山在向自己倾斜过来、压过来。其实那是山头的流云在作祟,就像你站在独木桥上低头看流逝的水,看久了就感觉桥在走一样。而女同学却总是一惊一乍的,总觉得山洞、树洞里藏有妖精,觉得草丛里藏着蛇和说不清的怪物。她们总是拉着别人的后衣襟不时地发出惊叫,不知是吓唬别人,还是吓唬自己,抑或是吓唬大山。而大山又总是把那些尖叫声一迭一荡地传递开去,漾得很远很远。

贝丝的叫声最响,也最尖。同学们说美国女孩比中国女孩“那个”。

梨花峪名符其实是梨花之峪。

正是杏花刚落梨花盛开的时节,一片片幽静的白,陈列在山根、山腰和山顶,让你误认为是雾,或是云。

小画家们自然都很兴奋,人人胸中都在往外涌激情、涌灵感。他们由衷感谢孟老师带他们来这里郊游。

后来大家才知道,孟老师所以要带他们来这里,是因为这位才气横溢的老师忒爱画梨花,而且也因画梨花出了名。当然他后来又因画梨花倒了大霉(有位阶级觉悟很高的人在他的一幅画有梨花的风景画中,发现倒写着“蒋介石万岁”五字反动标语,便把他投进监狱,后来,他越狱潜逃。失踪半年后,梨花峪的人把他的尸体送回了美术学院)。

不过那次郊游当时,英俊的孟老师还不知道他后来会倒霉(当然作画时也就没有提高警惕,时时把画调过来仔细看看会不会被谁编成反动标语),还像可爱的老母鸡那样带着三十名优选出来的画家种子,唧唧喳喳地陶醉在大山里。

为了安全,他把学生分成三人一小组,一个小组一名女生。

周伯东和贝丝分在一个小组,只有他们这个小组两个人。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周伯东背着画夹、画箱、水壶、画凳,迈着细长的瘦腿,雨水把他的鞋和裤腿湿透了,使他锳动蒿草时要发出啪唧啪唧的声响。这声响有点近似于肠鸣,给人的感觉是饥饿。周伯东猜想,这春的山野一定有许许多多的山菜可以充饥,但是,他一样也不认识,他是城里孩子。其实他家的墨园里也有很多花花草草,他从小就天天在那里玩,单单没注意过什么花,什么草可以吃。

他想,晚上回到住处要问问贫下中农。

周伯东意识到再这么想下去,会使他登山的细长腿变得更没有力量,他应该移情到山水之间去。

贝丝走在周伯东的后面。雨雾朦胧了山、朦胧了树、朦胧了鸟的身影,也朦胧了漫山遍野的白花。微细的雨滴在贝丝的脸上集结成密密麻麻的小水珠,一缕弯曲的金发粘连在她饱满的额头上。黄鹂鸟的叫声溶解着梨花的香气从湿漉漉的空间里弥漫过来,很可能是把贝丝陶醉了。所以她的瞳孔里才放射出一种蓝幽幽的痴迷,所以他们后来才走散。

在他们走散之前,贝丝曾经给周伯东留下一个印象极深的镜头。

那是他们在细雨中走着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周伯东就回了一下头。在这蓦然回首之际,他看见贝丝正停下来扬着头用舌尖儿舔吃花苞上的雨珠。那个花苞就悬挂在贝丝的上方。花苞上吊着的水珠晶莹莹、沉甸甸犹如吹弹得破的一滴花魂。当那雨珠在贝丝红粉的舌尖触碰之下悄然消失之后,她又将那花苞衔进口中,那藕白色的花苞与她艳红的双唇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一镜头把周伯东激动得打了个寒战!几年后的一次谈话中,周伯东也曾和贝丝提起过当时留下的深刻印象。贝丝说,那你怎么说是后来遇到狐狸才记住了我呢?周伯东说,我只记得一个花苞和一双红唇,其它的一切都很模糊。这样,事后经过回忆,周伯东对贝丝的第一记忆应该是那带雨的花苞与青春的樱唇两者绝妙地吻合。后来,他曾根据这一记忆画了一幅题为《吻》的油画小品。

谁知,那天晚些时候,他和她走散了。

后来,周伯东是在画那片梨花和山崖时,听到她的叫声的。

那时他画得很有激情。如果不是肚子越来越饿,他会画得更投入。可该死的饥饿总是在关键时刻折磨他的情绪、蹂躏他的灵感。

突然,一声尖叫把他作画的激情以及那该死的饥饿感一下子赶跑了。他循声望去,还没有看清发生什么事情,就被一个迅速跌撞而来的身影猛一冲击,紧接着就天旋地转地摔到沟里去了。

贝丝在搂住周伯东的刹那间,没能及时控制住由于奔跑造成的惯性,于是周伯东很倒霉、很糊里糊涂,又很没来由地陪着她翻滚着跌进脚下泥水充盈的草沟里。

他们跌进沟里滚了一身泥水。周伯东爬起来看看自己并没有摔得体无完肤,甚至连皮都没碰破,便撑起腰身要站起来,可是,他的胳膊被一双手紧紧地抓住了,这使他完全动弹不得——干吗还拉着不放呢?放手哇!鬼丫头。

她不放。

她说她的腿可能摔断了,说完眼泪哗哗淌。

他于是背着她往上爬。那天的雨虽说比毛毛细雨还毛毛细雨,几乎就像雾。但每个人又都能感觉出的确是雨,既然是雨,往沟顶上爬就必然要滑。所以饥肠辘辘的周伯东背着差不多与自己一样高的美国小姐便不断地爬上去又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几年后周伯东说:“如果当时不是因为饿,我只要一次就能把你背上去,根本不在乎你多么高。是饿,饿!懂吗?”

当然,最后他终于把她背上去了。

他问:“你哪儿伤了?哪儿断了?”

她也自问:“是呀,我哪儿伤了?哪儿断了?”看来事情并没那么严重,但她又指指腿说:“这儿很疼。”

周伯东左看右看也没有伤,只是膝盖擦破了一层皮儿。

贝丝点着脑门儿,还有胸脯:“上帝——阿门!”然后便跳起来、蹦起来,把个周伯东气得差点儿也跳起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狼!大灰狼!”

“在哪儿?!”

“就在那儿!那儿!看见没有?”

她拉着他的后衣襟,两个人四只眼睛同时向前方不远处一堆乱石望去,便清晰地看到一只火红色的犬科动物,正朝他们望着。周伯东在自家墨园里见过这种动物,所以一眼认出并不是狼,这是狐狸!他告诉贝丝,狐狸不可怕,相反,它却是怕人的,便向狐狸连连跺着脚,想吓跑它。那狐狸见他跺脚,突然一纵想跑,可又不知被什么给绊了一跤,爬起来再跑,又摔了一跤,样子很有点像周伯东背贝丝爬坡不断滑落的情形。这时,有四个毛绒绒的小东西向狐狸走去。四个小东西都围在狐狸的后腿舔食着什么。

周伯东拉着贝丝靠上去,顿时看明白了:

狐狸的后腿被狐狸夹子夹住了,被夹处在流血。它的四个孩子在给妈妈的伤口舔血。

一见这种情形,贝丝的眼圈儿湿润了。

狐狸眼里闪着绝望的光,四只小狐狸发出惨厉的哀鸣。这声音把贝丝的心撕裂了,她拉着周伯东的手哆哆嗦嗦地向狐狸接近。那狐狸恐惧地向他们龇牙,可是它似乎完全没了力气,只稍作反抗之后,便乖乖听任了周伯东的接近。

周伯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掰开了那把铁夹子。

贝丝胆怯地抱起一只小狐狸好一阵爱抚,直到那受伤的狐狸妈妈用哀乞的目光向她悲啼时,她才把小东西放回它身边。

那狐狸带着它的四个孩子趔趔趄趄地遁入了梨花丛中,就在它们即将消失在视野之外的时候,那受伤的狐狸妈妈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周伯东一下子坐在地上,他又饿又累,人几乎要虚脱了。贝丝把她采集的梨花一捧又一捧地送到周伯东的面前,周伯东毫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以后的几年里,他每到饿得难以忍耐的时候,就会想起贝丝那瘦长手指捧给他的带雨梨花。

梨花峪作为贫困、落后的村落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这里盛产黄烟,家家户户都种烟、烤烟。与此相和谐的是这里人人爱吸烟,有的佼佼者从五岁就开始吸。与此不和谐的是他们的吸烟工具——烟袋——杆儿太长,每根几乎可达一米。你可以试想,五岁的孩子叼着一米长的大烟袋,显然是不那么和谐的。这里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村里成年女人很少。女孩长到十四五岁就死,没死的也得大骨节病。据说是因为漫山遍野的核桃树有剧毒,落到山溪里的核桃使喝溪水的山民中毒所致。这个被大山挡住的村落可以拒绝文明、拒绝教育、拒绝医疗、拒绝富庶,但不能拒绝饥饿。一九六年的大饥饿像一九六年的政治一样,无孔不入地统治着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或许正因为与大山浑为一体,这里的山民才最纯朴、最善良、最具有原始美态美俗。三十名小画家几乎都出生在城市,他们对山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而刺激。他们爱这里的山、山民、农舍,爱这里的牛、驴、鸡、猪、狗、羊、鸟、辣椒串、玉米棚,爱这里的大自然。他们如醉如痴地画了许许多多的速写。这一切后来都成为贝丝的思恋。她把自己囚禁在佛罗里达海边的丛林时,一遍又一遍地翻阅那些速写,也翻阅着自己豆蔻年华的往事。在她看来,这些记载着旧事的习作中,永远回荡着美妙的牛哞、驴叫、鸡啼、狗吠,也回荡着雨中梨花湿漉漉的芬芳。

山民把三十名小画家看成宝贝。刚进村,就把他们围了起来,接着又把贝丝围了起来,百看不厌。

山民们争着抢着把他们往家里拽。村干部尽量把同学们安排到干净和有女人的家庭。同学们按小组到老乡家吃派饭,给老乡付钱和粮票。老乡们用最好的东西招待这些来自城里的小画家们。

什么东西最好吃呢?

他们认为是酸汤子。

贝丝撅着屁股一面往灶坑里塞柴禾,一面噗噗地往里吹气。她吹了好一阵,那星星之火才嘭的一声燃烧起来,同时有一股浓烟从灶门里倏地喷出来,像拳头一样击中她的脸。

“呀——上帝!”她一下子仰坐在柴禾堆上。

那时周伯东正在给挤酸汤子的根嫂画速写。

同学们一直不知道根嫂叫什么名字,只是因为她是根的妻子,于是就叫她根嫂。根嫂大约是三十,或者四十岁,说不准。她脑后扎着一个发鬏儿,腰上系着补满补丁的围裙。

其实她可能只有二十多岁。也许再过二十,抑或三十年,她还是这个样子,这么年轻,又这么老。

根嫂躬身站在锅台边上,两手相握像作揖那样,一下一下把发酵的玉米面挤进锅里。那一条条玉米面与水的混合物在半空中滑出一条优美的曲线,断落到滚开的汤水中。当贝丝蹲坐在柴堆旁时,根嫂扭头朝她笑笑说:

“别干啦!看白白的脸熏成黑张飞了,啧啧!”

周伯东看了一眼贝丝。

贝丝正用手抹脸,于是被烟熏黑的脸上又出现几条黑道道,她向停下笔望着她的周伯东做了个鬼脸。根嫂就嘎嘎嘎地笑起来,胸脯颤颤的。那笑声单纯、质朴而又响亮。

吃饭了。

根嫂把一张七扭八歪的炕桌放到了炕上。

炕席的许多处已经破损,露出了下面的炕坯,炕席的花纹也早已被污垢染成赭石色。

根嫂端来两大碗山菜。

这时,周伯东发现贝丝的目光有些异样地追随着根嫂的手,于是他也注意了根嫂的手。那双手上的长长指甲是那么脏,手上纵横交错的沟纹里也藏满污垢。根嫂递过来一个碗,贝丝用纤细、白皙的手接过来,这一白一黑两只手的交接镜头,深深印在了周伯东的视觉中,又牢牢地嵌入了他以后的记忆,供他做永生的哲学思考。

根嫂端来了装酸汤子的瓦盆。他和贝丝也都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