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丹青风骨
1755700000012

第12章

贝丝想起那次新年晚会,老师叫她和周伯东合唱这首歌。当时她很奇怪,她是从来没听过周伯东唱歌的。他会唱吗?能唱好吗?待到真的演出时,她顿时惊诧了!周伯东不仅会唱,而且可以说唱得很专业,这反而使她相形见绌了。她不能不为自己生硬的美国腔的中国话脸红,而她越是吐字不清,同学们就越是鼓掌。唱完后下台时,贝丝在前,周伯东在后。周伯东一脚踩空,把她也扑倒了,同学们便哄堂大笑……

贝丝不想回忆这些,可这些往事还是顽强地涌现出来。

入夜,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洗漱之后,居美说应该去看看二舅和小舅妈,否则,至少从礼节上也过不去。姜可音说,他们可能都睡了。居美说不可能吧,怎么会睡得这么早呢?姜可音犹豫一阵还是领居美去了。

从前院到中院之间,长满了各种树。由于很少有人修剪,几乎郁闭了道路。姜可音领着居美钻了一阵树丛和蒿草,才来到周月舟的屋前。

没有灯光。

居美问:“二舅,睡了吗?我是居美,刚从美国回来,您睡了吗?”

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姜可音轻轻地敲敲窗子:“二叔哇,我是可音。居美从美国回来看我们,她很想看看您老人家……”

没有声音,也没动静。

居美问:“是没在屋?”

姜可音不答,却说:“表姐,以后有时间再来看他吧,来日方长呢。”

“那就去看小舅妈吧。”

她们俩来到毕沅的窗前,里面也是漆黑。姜可音说明天再来吧,明天来看也不算晚。居美说那就到后花园去看看吧。姜可音就拉着居美拨着蒿草啪唧啪唧地走,很快,裤腿就全湿透了。一不小心,两个人双双跌了一跤,才只好作罢。

回到屋里之后,居美一面换衣服,一面蹙着眉头问:“可音,我们这么大个家族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姜可音勉强地笑着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居美看出姜可音是不想说。这可能是作为一个媳妇的贤惠之处,于是她也并不再问。可她忽然想起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他们的孩子:“你和伯东该有孩子的吧?”

“是的,有。是个男孩叫忙忙。”

“忙忙?”

“对,忙忙。我和伯东各有各的事业,本来就忙,有了这个小东西就更忙了,所以叫忙忙。伯东给他起的。”

“忙忙在哪儿呢?”

“他爸不在家,我就把他送到姥姥身边去了。”

“你说伯东出去写生去了?远吗?如果不远,明天我去看看他。”

姜可音有些慌乱,一时不知怎么应付:“不……很远……”她一急差点儿掉下泪来。

居美很是惊疑。她不会想到二弟犯了痴呆症失踪了,她也不会想到姜可音把儿子送到姥姥家去是为了找丈夫。姜可音告诉忙忙以及忙忙的姥姥说周伯东出差了。其实这些天她没上班,一直在到处寻找。该找的地方她都找过了,该去的地方她也都去过了,还是一点踪迹都没有。居美见她有难言之隐,猜想他们夫妇可能不幸福。是的,至少伯东不会爱她像爱贝丝那么深。尽管姜可音这人很好,又是同学,在事业上也有共同语言,但也不会太幸福。不过,居美仅仅是暗自猜想,她现在还不想提起这个问题,至少不能直截了当地问这个问题,便说:“那就算了,等他写生回来再见面吧。”之后,她突然想起了贝丝。在临来之前,她把通过朋友获得的贝丝隐居的地点告诉了劳伦,不知他找到没有。给劳伦家打了好多次电话,那个老迈克一直说他寻找女儿还没回来。她本来是可以等的,可她发现有了那幅画后,增加了许多危险,便不得不匆忙动身。

她应该给劳伦打个电话,但她又不想让姜可音听见。

这时,东厢房传来开门和跺脚的声音。

姜可音说:“是三弟回来啦。”这么说着,她心里忽发奇想,或许三弟和他二哥在一起写生吧……

周伯雨带着一身泥水跑回家来。他浑身上下挂满画夹、画箱、画凳、画架、水壶、草帽、装石头的袋子……看上去像挂满东西的衣架。他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长长的头发水淋淋的披散在肩上,站在屋里,脚下立刻汪了一摊水。好歹画夹子是用塑料布包着的。

周伯雨住的是三间东厢房。一间卧室、两间画室都是空荡荡的。卧室里除了一张单人床之外,几乎没有其它东西。画室里最醒目的则是满墙装石头和颜料的木头架子,上面分了许许多多的格,每个格里都放满了各种色彩的石头和瓶瓶罐罐,每个瓶罐里几乎都或多或少地装了些用石头研磨出来的国画颜色。这些是岩彩,还有一些是用植物制作的颜色。屋子四周堆满了研磨器具和废弃的石头。

周伯雨把挂在身上的那些东西一一卸下之后,就开始摆弄带回来的石头。每种石头都带有不同的色彩,周伯雨一个个翻来覆去地端详,最后又都扔到废石头堆里去了。看来他又做了一次无用功。

他蹲着的地方很快又滴了一摊水。就是这样他也顾不得先把湿衣服换掉,而是急忙打开画夹子,把里面的写生画稿一幅幅地抽出来。还好,一幅也没湿。他便用图钉把那些写生画一一按在墙上,直到四面的墙都按满了。剩下的几幅没处按,就摊在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他一边忙着,一边打着哆嗦和喷嚏。这样忙完之后,又搬了一把转椅坐在屋子的中间,一面转着椅子,一面环视他的新作。后来他一连打了许多喷嚏,才从床下取出衣服欲换,可又发现一幅画看上去很不顺眼,便拎着衣服走过去仔细地审视。

那幅写生画稿画着几块石头。他当时不知怎么搞的,几块石头画得又傻又笨,既没性格,也没有灵魂,都那么呆板、僵硬,完全是没有经过天地造化、也没有吸取大自然灵气的拙石。是死石头、笨石头、没生命的石头!

他一把将那幅写生画稿从墙上扯下来,摔在地上又踏了几脚。那幅画稿这时才表现出生命力,它粘在周伯雨的泥脚上不肯离开。周伯雨弯下腰把它抓起来揉成团,愤怒地一掷。纸团在墙角处弹跳了几下又不甘心地舒展开来。

周伯雨不再理它。他又去审视另一幅画稿。

那是用玉板生宣纸画的一棵枯死的老树。树干好像被什么巨大的比如龙卷风之类的力量扭曲了,所以就死了。树干的下面是盘根错节的老根。那是它依恋土地和依恋生命的证据。它在临死之前曾经用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努力将根深深地扎进土里,扎进石缝,可它还是死了,然而它毕竟长得很粗。周伯雨被它对土地和生命的依恋所感动。在动笔之前曾经闭上眼睛悼念它的死亡,感念它的精神。可是,现在重新审视这幅写生时,他又连连摇头了——那种感情藏在画面的哪一处了呢?已经枯死的老树的生命和思想蕴藏在哪儿了呢?当时的激情怎么又不见了呢?他又怒不可遏地撕毁了这株老树的残骸。

这时,姜可音双手捧着熨好的衣服走进来,见到地上被撕毁的画稿埋怨说:“伯雨,你干什么?!怎么每次写生回来都是这个样子?”

周伯雨低头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姜可音把衣服放到周伯雨的手里说:“快换换衣服吧,别感冒了。换完衣服过我那屋吃点饭——你二哥没和你在一起呀?”

周伯雨抬起头:“我二哥?没有哇。”

姜可音失望地说:“他也出去好几天了,我以为他和你在一起写生呢……”

“他怎么能和我在一起?他连我去哪儿都不知道!二哥什么时候出去的?”

“算了,没和你在一起就算了。你快换换衣服过来见见表姐。”

“表姐?”

“她今天刚到。”

“我这就去!”

“看你这落汤鸡的样子吧,换了衣服再过来。”

姜可音回屋时,居美已经换好了衣服:“是三弟回来了吗?”

“是,浇成了落汤鸡,进屋没换衣服就忙起画来。我告诉他你回来了,让他换好衣服马上过来。”

“他好像一直是独身,是吗?”

“是呀,一直没结婚。和我同岁,也四十四了……”

“总是单身怎么行呢,可音,你得帮他想想办法呀!”

“我有什么办法呢?他生就的一个痴情人,作画痴情,爱也痴情。大家都叫他画痴,还叫他情痴。”

“为什么?”

“为了一个叫吉玉的女同学。人已经死了许多年,可他还是忘不了她。无论怎么好的女人,都不肯接受。”

“这个吉玉一定是个杰出的女性,不然怎么会让三弟痴情到这种地步?”

“三弟和吉玉的事,我们学院没有人不知道的。吉玉在美院附中时和伯雨我们都是一个班,比伯雨我们俩大一岁。她在女同学中是最优秀的。因为伯雨他们两个人都是班里的高才生,相互倾慕,久之,便渐渐产生了感情。谁知道他们的命运会那么坎坷,刚好不久,就发生了一次不幸的悲剧。”

“悲剧?”居美有些莫名其妙。

姜可音便给她讲述了那场悲剧的始末:

“他们的悲剧起源于一九六年那场大饥饿。那时,有的同学饿得受不了就画假粮票骗食堂。对于美术学院的学生来说,画假粮票是轻而易举的。这就经常发生假粮票鱼目混珠的事情,使食堂被骗。后来,食堂的管理员想出个绝招,让炊事员卖饭时旁边放个水盆,收了粮票就扔到水盆里。假粮票都是用水彩画的,而水彩遇水就会模糊,很容易识别。结果头一个就抓住了伯雨。

“校方先是勒令伯雨退学。后来吉玉找校长说假粮票是她给伯雨的,学校就又取消了让伯雨退学的决定,而把吉玉开除了。伯雨马上去找校长说吉玉没画过假粮票,她也不可能画假粮票。可是校方认定本人交待是最可靠的证据,据此所做的决定是不会错的,就再没接受伯雨做进一步调查的要求。吉玉就这样离开了学校。

“一九六二年,吉玉又被街道以‘知识青年不在城里吃闲饭’为名,连哄带骗弄下了乡。不久,这个人就消失了。有人说她先被大队的支书占有,后又被一个恶棍强暴。在无处申诉的情况下,她便投河自杀了。”

居美听完,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说:“这么悲惨,就为几两粮票……”

姜可音告诉她:“假粮票的事后来弄清了,既不是伯雨干的,也不是吉玉干的,是个叫何山的男同学干的。他画了假粮票后怕暴露,就偷着把吉玉的粮票给换了,而吉玉怕伯雨吃不饱又把假粮票给了伯雨……”

“吉玉被开除和下乡后,伯雨没去找过她?”

“找过,找了好多次。不知是吉玉羞于被玷污故意躲他,还是命中注定的阴差阳错,都没见到。”

“那么她是真的死了?”

“关于吉玉的死,只是传言,没有一个人是确凿见到的。可这么多年音信皆无,就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确实不在人世了。”

“真是人生难料!”居美感叹道,“听了你讲的故事,我真为吉玉不平。”

“是啊,我每次想起吉玉,都很为她惋惜。”姜可音说,“吉玉这个人长得漂亮,又特别温柔。说话柔声柔气的。走路爱溜墙根儿,脚步很轻。可以说全校没有一个男同学不喜欢她。她的艺术天分也很高。画风很像伯雨,那种个性可以说别具一格。有时候我想她或许并没有死,我也真的希望她没有死。就凭着伯雨对她的忠诚,就凭她的天赋,她也不应该死,可她毕竟还是死了。因为要是还活着的话,她一定能来找伯雨的……”

周伯雨换好衣服,便匆匆忙忙来见居美。

他刚出屋,周伯均的二儿子周林就溜进来,把周伯雨扔在地上的画都捡起来拿走了。

周伯雨走到居美面前局促着叫了一声“表姐”,然后就直呆呆地凝视着居美。

居美一看,三弟虽然长得也很帅气,可披散的长发和杂乱的胡须,以及因为常年在外晒得黑红的脸,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居美甚至觉得,三弟很像印第安人或者是野人。一经这样认定,不知怎的,她的鼻子一酸就掉下泪来。

周伯雨呆呆地看着居美,好一阵才苦笑了一下说:“好端端的一个美国表姐,怎么也像中国的林妹妹?”

一句话倒把居美说笑了,笑后更觉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