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孟彻底暴露了。这个消息是小丫头紧急约见许忠义后,拖着哭腔告诉他的。
“你先别着急,慢慢说,一定要冷静。”许忠义将小丫头拉进自己的道奇小轿车,一边发动引擎,一边耐心地询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情况的?”
“他把我甩掉后,我迟迟也等不到他的平安电话,就感觉情况有些不妙了。忠义,你一定要救救老孟,求求你了!”小丫头几乎是在哀求了,死死攥住许忠义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松手。
“那你怎么确定他危险了?”
“通往南站的道路已经被戒严了,到处都是便衣和军警。”
看来老孟的情况是相当不妙了,直觉告诉许忠义,这也许就是他和老孟今生最后一次会面。
轿车在雪地上急速行驶着,许忠义的眉头也时而急蹙,时而舒缓。掠过原“浪速通女子中学(浪速女子中学,原为奉天女中,伪满时期改为浪速女中,现为沈阳市第二十中学。)”的一瞬间,他突然打了个寒颤,随后便“吱嘎”一声紧急刹车了。
“走啊?你怎么不走啦?”
许忠义的眼睛透过车窗,死死盯住中山广场(中山广场,即前文提到的浪速广场。)上那些来往的军警。没过多久他便长叹一声,绝望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许忠义同学,我求求你了,求求你……”
小丫头用力推搡着他的手臂。这是怎样的一种哀求?许忠义的心立刻就裂成了碎片。苦苦一笑,他抬起头,万般惆怅地说了句:“晚了,没有用了……小白老师,你再看一眼南站吧,就当是为老孟送行了……”
“腾”地一下,小丫头的眼圈红了:“你……你不也是特务头子吗?一定会有办法的,对不对?一定的,一定的……”
许忠义艰难地摇着头。老孟碰到的对手是谁?那是军统最有名的战略情报高手,曾经逼疯无数日本顶级特工的齐公子。和他比较起来,许忠义认为自己绝不会占到半点便宜。想要击败他,除非是使用些自己最擅长的歪门邪道手段。
可眼下,这是实打实地较量,有利形势并不站在许忠义这一边。
汽车再次发动,只不过它是调头了。
“你混蛋!”小丫头哭了,悲悲切切如梨花带雨,令闻者心碎。她用力撞击着车门,可那该死的许忠义却把门窗都给锁上了。“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去看老孟!我要去看老孟……呜呜呜……”
“把他记在心里吧……”强迫着自己不要流出一滴眼泪,许忠义魂不守舍地说道,“我想你应该明白了,这就是我们这一行的残酷性。面对同志的牺牲,你必须要笑着为他送行……”
小丫头软软倒在座椅上,眼睛一动不动。泪水打湿了衣衫,被透过窗隙的冷风吹拂后,凝成了一道道晶莹剔透的冰棱。
“.…..我们的工作就是在刀尖上跳舞,痛苦和鲜血是敌人为我们伴奏的音符。所有倒下去的人都是在为后人铺平道路,让那罪恶的刀尖不再刺透战友的肌肤……”许忠义在默默倾诉着,可小丫头已经失去了知觉,她不想再听,也听不进去任何声音了。
“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要重新挑选住处,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如果两天后没有接到我的平安电话,那你就做好迅速撤离的准备。”
“你什么意思?”小丫头愤怒了,瞪着圆圆的杏核眼,像只暴怒的母狮子,“你认为老孟会出卖你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工作的性质决定了,我们必须要以防万一,提早做好各种应变措施。”
“万一什么?万一敌人会找到你头上?哼哼!许忠义,我看错了你!你就是个冷血动物,就知道保护你自己!停车!停车!”
“你要干什么?”一脚踩住刹车,许忠义痛心疾首地看着她,四目相对后,两个人的目光中,同时涌现出了对彼此的难以琢磨。
用力撞开车门,小丫头跳到雪地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甩围巾,她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去,临行前,丢给许忠义一句无比冷漠的话语:“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和老孟就是在陪你下棋,如果我们都不在了,那你许忠义才能彻底安全,彻底脱离组织,死心塌地做你的狗腿子!也好,你可以从背后开枪,把我也除掉吧!我等着你的子弹!皱一皱眉,我就不是共产党员!”
没有什么能比同志的误解更加令人伤心,也没有什么能比爱人的误解更令人心碎。许忠义软软倒在座椅上,痛得几乎快要麻木了。他没有阻止小丫头的离去,也无力阻止她离去。张着僵硬的嘴唇,一抖一抖,想要辩解些什么,可怎么也挤不出来一个字。
脚印一串串,逐渐延伸消失在黯淡的路灯下。它像一滴滴泪珠,印在那原本洁净的雪野……
天,彻底黑了下来……
督察处乱套了,一个督察被“蟑螂”吓病了,一个科长去负责陪护,还有一个大队长据说是忙得不可开交,天天在外满世界去缉捕共产党。因此,所有工作全都积压在李维恭身上,逼得一向养尊处优的他忙得是焦头烂额,差一点就要心肌梗塞了。
“这怎么都赶在一起了?忠义呢?忠义哪去了?他也不说过来帮帮我?”把桌面文件一推,李维恭冲秘书大声发起牢骚,“我容易么我?快奔六十的人了,还得当三十出头的小伙去使唤,唉……”
“主任,那您不妨先歇歇,许科长刚才打过电话,说是要调一批精干秘书过来帮衬,您只要在一旁指导指导就行了。”
“调秘书?那他干什么去?想一推六二五?”
“许科长赶去医院了,据说于督察遇到点麻烦。您也知道,官员之间的问题,还得由他出面,不然谁也解决不了。”秘书说得是实情,许忠义这总务科长,干得就是家长里短的差事。全处上下的大事小情,倘若离开他,那还指不定得乱到什么地步呢。尤其于秀凝的事情,别人出面这不方便,万一让下属知道了真相,那他李维恭后半生也甭指望消停做人了。
“唉!忠义啊忠义,你可真是匹累不死的千里驹啊……”感叹一声后,李维恭突然想到个问题,给许忠义安置个家是不是没必要了?他一天到晚忙得也不着家啊,那还要家来干什么?不如省块地方搞出租,也好给这些光棍增加点收入不是?
呵呵!和许忠义相处久了,就连李维恭都是满脑子的生意经。
“哎?那顾雨菲呢?她干什么去了?”不知不觉中,李维恭又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女学生。
“顾科长跑后勤去了,据说是要给于督察和您整点补品。”
“唉……她也就能干这个……”李维恭算是绝望了,看来这些机密文件,他不亲自处理的确是不行。幸亏总务那些琐事没有找到他,不然再增添点砝码,他这老命还要不要了?
“忠义可不能再倒了,人才难得,我得爱惜他,要想办法给他解决点后顾之忧。”想到这,李维恭灵机一动,心里突然涌出个想法,“他的房子不是还没分吗?得!就先让他住到小菲的隔壁吧!那么大房子让这丫头一个人住,怎么说也是个浪费,而且还不安全。”他都没想这么做的后果,便匆匆写了手令,命人把许忠义的家当,全部搬到顾雨菲家的楼下了。
“主任,这能行吗?”秘书攥着手令,惊讶得脸都走形了,“顾科长可还没嫁人哪?”
“那不正好么?忠义不也还没娶么?”
“可……可万一闹出点桃色新闻,这……这……”
“那就给他俩补个手续,这个主我能做。呵呵!魏大铭和他那老姐姐,现在正巴不得呢!”
这就是所谓的名人效应,人一出名,不但有了房子、车子,就连漂亮媳妇都能倒贴上门了。
许忠义做了个梦,梦见小丫头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雾中,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抓不住她的手了。这个梦很可怕,被噩梦惊醒的他盯着手中的氰化钾,浑身的衣衫全都湿透了。
门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从玻璃窗望去,跳下卡车的特务们正抬着一口血淋淋的尸袋,急匆匆赶往一侧的解剖室。
“老孟牺牲了……”许忠义的心开始往下沉,这正是他期盼的结果,也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结局。
他和老孟接触的时间并不长,短短的两个月,让他领略到什么才是人间的真情。一个和蔼可亲的同志,一个对他推心置腹的朋友,其生命就像流星一般短暂,划过那漫长的天际后,就永远留在每个人的记忆中了。
“老孟……”许忠义想止住自己的哭泣,可几经努力之后,他发现这都是徒劳的。于是也就只有撩起盆中的冷水,一遍又一遍清洗着他那泪痕斑驳的脸。
他不能哭出声,因为办公室中就有敌人安装的窃听器。他不能冲动,冲动的后果必然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也不能悲伤,哪怕是一丁点的眼神变化,都有可能令敌人对他的立场产生怀疑。笑,只能是笑,还像往常一样,不管见了谁,都得在脸上露出朝气蓬勃地微笑。
“滴答……”一滴晶莹的水滴,从指尖缓缓划过,溅落在油光锃亮的地板上。渗透进缝隙后,润湿了那面目狰狞的窃听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