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致听闻丈夫的噩耗后,当即就哆嗦得不行了。几个女特务搀着她,跌跌撞撞来到了医务室,夫妻二人刚一见面,便双双哽咽得泣不成声了。
赵致乃大家闺秀出身,不似那些小门小户,一有个大事小情,便要呼天抢地寻死觅活,所以这哭是要讲究韵味的。先是一抽,然后颈颈脖子,再一抽,又是颈颈脖子,属于全身心投入。
顾雨菲也闻讯赶来,看看表哥屁股上那厚厚的纱布,她心痛得想死的心都有了。当然,这眼泪是免不了的,但伤心之余,她也是万般无奈。一边是表哥,一边是丈夫,丈夫和表哥,无论谁出事,她都无法接受这事实。
“你要干嘛呀?”当着丈夫的面,她不停地数落着,“就算跟表哥有仇,你也不该下这么重的手啊?表哥的问题自有党和人民来审判,你越俎代庖算怎回事呢?”
“我不这么做不行,”许忠义耐心地解释道,“你表哥要是不躺下,关在牢里的同志,肯定逃不过他那双贼眼睛。”小丫头的教训,一直令许忠义耿耿于怀,他深知齐公子的厉害,想防范这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躺下,不然哪怕是给他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他都能鼓弄出点破绽来。
“所以你就下手了?”顾美人悻悻地问道。
“我若不下手,他就得对我下手,是我死,还是他躺下,你说怎么选吧?”照他这么一说,看来放狗咬人还算是比较仁慈的。顾美人听完这番话后,心中怒气已然是消了一半。不错,表哥躺在床上养伤,这总比丈夫掉脑袋要强吧?当然,如果有选择,最好是大家都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那个廖文韬怎么办?能把他弄出来么?”
“你表哥受伤后,李先生决定让于大姐接手这个案子。有于大姐在,我想他很快就会出来。”
又是腐败……
“那陈萍呢?你打算怎么处置她?”
老许想了想,忽然问道:“有件事我一直奇怪,你把陈萍叫来干嘛?把她牵扯进来,那不是越整越乱么?”
“我们之前就约定了,有什么好乱的?”
“嗯?这么巧?”
“对呀!我也正奇怪,表哥怎就选在这时候找来了?”
老许开始深思了,他想把近期所发生的一切,再重新整理一番,不料,他是越想越乱。陈萍这个二世女,除了搅局也不会干别的,但今天这局她搅得非常好,把精明过人的齐公子,给弄得心烦意乱。若不是她的出现,说不定齐公子现在,还在那活蹦乱跳呢!“难道……她也是我们的同志?”仔细揣摩了一下,老许摇摇头,他感觉事情恐怕不会是这么简单。
“对了!上级给我们什么任务了?”顾雨菲问道,“棘手么?”
“搞药……”刚刚说了两个字,许忠义猛地一愣,他好像意识到什么,“搞药?那陈萍……”
“陈萍是铁路医院的红人,她……”顾雨菲也惊呆了,失口说道,“她现在负责的那一摊,就是药房……”
“药房?”这两个字,让老许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了,他正想搞药品,陈萍就出现了,世间的事,会有如此巧合么?“也许她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的,而是有人在刻意安排!”究竟是谁在安排,眼下还无从得知,但一个新问题却由此出现了。只救廖文韬还不行,要想搞到药,就得把陈萍也一块弄出来。
“陈萍会配合我们吗?”顾雨菲心有余悸,她总担心这二世女是靠不住的。不过老许眯眯一笑,心中已有了计较:这个陈萍,十有八九应该是自己人。想到这一点后,老许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心说中共的地下党,实在是太了不得了,像陈萍这种既无本事,又无能力的混世魔王,谁能想到她会可疑呢?越是不像共产党的人,这才越有可能是共产党,不然在这复杂的环境中,是绝对生存不了的。“恐怕这药,已经是搞到了,我和你的任务,就是该如何把药平安地送出去。这一点,呵呵!也只有我能办到。”
顾雨菲还在怀疑着陈萍的身份,这就是战略特工的职业敏感性,能从点点滴滴入手,去逐渐接近真相。但同老许相比,她还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老许可以精确地捕捉到关键细节,而她呢?则是越想越想怕,怎么也不敢接受陈萍的真实身份。
“你都不相信,那别人就更不敢相信了,所以她才能瞒过你表哥。”看看爱妻那迷惑的表情,许忠义叹为观止了,看来共产党里可真是能人辈出,连齐公子都敢骗,这丫头能叫一般人么?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
许忠义见到陈萍的时候,这丫头还在念叨着“我爸是陈仙洲”。看看一旁的女特务,老许发现她活着比死还难受。如果陈萍不是陈仙洲的女儿,这帮特务很可能就让她闭嘴了——实在是太烦人,忍无可忍了。
陈仙洲没敢露面,他只是给于秀凝打个电话,问了一些有关自己女儿的简单情况。于秀凝请他放宽心,说他女儿没事,只是某些问题有待澄清,然后就可以放出去了。
还有什么事没有澄清呢?
“我知道你爸是陈仙洲,但要想出去,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于秀凝不同于齐公子,两个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就是于秀凝更难斗。幸好她和许忠义是攻守同盟的关系,不然陈萍在出狱之前,肯定会被折磨成瘦皮猴子的。
“我是来洗澡的,跟顾姐约好了的。”陈萍答道。
“这个我知道,那你说一说,你们俩是怎么约的?谁约的谁?几点几时约定的?”
“我爸是陈仙洲……”
于秀凝很想揍人……
“我和顾姐是好朋友,我们俩是来洗澡的,不信你去问她。”
“几点钟约定的?”
“前天晚上八点左右,怎么啦?这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只要顾雨菲的回答能对应上,于秀凝即可顺水推舟放人了。
幸好,顾雨菲的回答也是严丝合缝。战略特工做事,除了讲究思维缜密,还要求在关键时刻能沉得住气。哪怕心里已是乱得不行了,但表情上也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张露萍小组之所以暴露了七个人,那是因为成员之一的张蔚林沉不住气,从而酿成的一场惨祸。
张蔚林是总部电讯总台的电讯专家。他负责的一台收发报机,因连续工作,一支真空管被突然烧坏了。按理说,这件小事也算不得什么,中国民国即便再穷,也不至于为个真空管而大动肝火。但倒霉的是,由于当时军统屡屡泄密,戴笠已经怀疑到内部有共党潜伏人员,正在全力以赴进行撒网排查。而负责追查的监察科长肖茂如,和张蔚林的关系闹得很僵,他想借机报复一下对方,于是便斥责张蔚林是有意破坏,遂把他送到稽查处关了禁闭。(倘若换了许忠义,就不会闹上这么一出,看来人际关系还是很重要的,没事千万别得罪人。)
结果张蔚林慌了神,以为自己暴露了,于是从禁闭室逃出,跑到重庆的八路军办事处去躲避。组织上某位领导认为,张蔚林这仅是工作上的过失,不存在暴露的问题,他应该立即回到军统找他的老师——电讯处副处长董益三,没准经过董益三说说情,或许还能糊弄过去。
领导想对了前一点,但他忽略个问题,张蔚林这一跑叫做不打自招。心里没鬼你跑什么?弄坏一个真空管,这至于越狱吗?结果张蔚林就自投罗网了。董益三告诉张蔚林:“你的事发了,我救不了你,你自己去对戴笠说吧!”然后叫来特务,直接把他送交给督察处长叶翔之。
这就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军统电台案”。它给我党带来的不只是教训,最主要的是损失无法估量。因为这“七人小组”(不算顾雨菲),是机房、报务、译码一条龙服务,掌握了军统的情报要害。
顾雨菲在当时,也被人家给审查了,幸好她沉得住气,也幸亏她入党不久,并没有参加过什么实质性行动。否则中共不仅是少了一个重要党员,那位可亲可爱的“店小二”,日后就只能是打光棍了。
顾雨菲的过人之处,并不在于她如何聪明,而是她比任何人都能沉得住气。这是一个可以把谎话从容变成真理的天才少妇。她把当年欺骗戴笠的本事,现在用来对付特务了。事实上,这也算不得对付,基本上就是事实嘛!只不过在“为何选定敏感时间洗澡”的问题上,顾美人玩了个小手段,她反问特务:“洗澡还要选定黄道吉日吗?不用了吧?想洗就洗喽!”
特务想了想,觉得也是,当下也没再多问。可于秀凝眼睛里不揉沙子,她瞧瞧陈、顾二人的口供,再仔细琢磨了一下,然后对许忠义说:“陈萍这女人不简单。”至于为何不简单,于秀凝没有说,但她给许忠义带来了深深的压力。由此,他想到于秀凝在浴室安装的窃听器,或许是于大姐从窃听的对话中,发现了什么端倪。
可知道对话的人只有三个,顾雨菲、于秀凝还有那个装傻充愣的陈萍。
“如果是说过些什么,小菲为什么不告诉我?”老许这心开始抽搐了,“她究竟对我隐瞒了什么?”
老许正在怀疑,负责监管的特务,又把廖文韬给押上来了。这家伙一瞧就是个场面人,见面没等人家问,先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连声说着“各位长官辛苦”。
于秀凝没拿正眼瞧他,对于獐头鼠目的人,女人一般都不怎么感兴趣,更何况,这廖文韬还是个典型的警痞子?“你叫廖文韬?”于秀凝不耐烦地问道。
“不才正是。”
“我们查过了,你的毛病很多,总做些正经人不该做的事,我没说错吧?”
“这个……是是是!没错……”
于秀凝一开口,就是责备的语气。她一边说话,一边偷偷观察着廖文韬的神色。可这廖文韬呢?“啪”地一下给自己来个嘴巴,然后连连作揖说起了软话:“兄弟不是人,让长官费心了。”
于秀凝可以从别人眼神中,准确捕捉到对方的心理动态。但这招用在廖文韬身上,显然是失败了。因为廖文韬那双小眼睛,能很好地掩饰住他内心的活动。
“上级派来这么一个人,果然是做了一番精心安排。换做旁人,被于秀凝这么三问两问,非得露馅不可。”许忠义觉得这廖文韬不简单,而廖文韬呢?也在暗自佩服老许的定力。
在廖文韬被抓之前,许忠义是见过他的唯一人,可保密局非但没有羁押许忠义,反而还让他参与审讯。换做一般的同志,肯定要怀疑老许是否可靠。但廖文韬却不这么认为,从于秀凝偷偷瞥向许忠义的眼神中,他察觉到一个信息:那就是于秀凝想通过对他的敲山震虎,来观察许忠义有没有什么特殊反应。还好,老许的表现,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优秀。
这三个人,都是办事滴水不漏的人。
又简单地问过几句话,于秀凝看看时间,摆摆手,让手下人把廖文韬给放了。支退旁人后,于秀凝拾起毛衣,一边编织,一边诡异地笑了笑。
许忠义正想问话,不料于大姐给他使个眼色,然后拾起竹针,在桌面上写道:“廖文韬有问题。”
狠狠倒吸口凉气,许忠义快速眨动着眼睑,感觉自己就像被冰水浇头了。廖文韬有问题?他有什么问题?于秀凝是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自己就没发现呢?
“忠义,你是当局者迷。廖文韬的问题,不在他对话上。我想此时,小齐也应该注意到了。”
“不会吧?”许忠义挥指写道,“我怎么没看出?”
“去澡堂洗澡的人,若不是刻意留心,又怎会发现窃听器?那么隐秘的东西都能被发现,这说明什么?他是一般人么?”
老许低着头,一声不吭了。
“还有,你们给小齐留下线索了。”
“什么线索?”
“那块香皂,没有字迹的香皂。”
“这……”
“糟糕!我用的那块香皂出问题了!”刚刚走到大门口的廖文韬,瞧瞧对面灯火阑珊的招待所,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冒出了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