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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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绝笔余响(1)

1928年春,万物苏生时节。

潇潇春雨下了一夜,清华园里满眼枯槁不知不觉便已换成一园新绿,在这雨水浸染之后,那绿显得更鲜更浓。

梁启超对前来看望并护送他去协和医院的丁文江、胡适、钱玄同说:“我听了一夜春雨。”一夜,不断地有血尿,精神既委顿,却又不能人眠。睡不着觉,又无力握笔,便读辛稼轩的词,心里是想把《辛稼轩先生年谱》早日写完。

入住协和医院后,实行输血抢救并对症治疗,略见好转,梁启超便出院,丁文江说他只要有一点精神,便读书写字,愣把自己写垮了却仍然不当一回事。从医院出来的路上想好,清华研究院的教职是力不能支了,且辞去,“把余力留给辛稼轩吧!”

梁启超要回天津了。

赵元任和陈寅恪自然恋恋不舍,王国维投湖,梁任公辞职,清华四大名教授只剩其二了,陈寅恪说:“所谓孤单,如今略知。”

学生们纷纷前来送行,这个讲台没有了梁启超的学识、智慧以及风采,将会寂寞几许?看着梁启超病体沉重,又岂能忍心强留?梁启超看着他们,心里都是爱怜。他们既不忍先生离去,便说要随先生回天津,好随侍左右。待病体康复,再一起回清华。

梁启超一有学生围着,眼神里便发出兴奋的光,他要学生诸君好好做人好好读书,他说:

“我在清华两三年了,诸君天天看我的起居生活,读书写作授课,一点不敢松懈。诸君在开始时来看我,大约主要是想看一个古董,跟西太后干过架,跟袁世凯打过仗,又整日里写文章作演说的梁启超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在你们都看见了,极普通的一个人,这个人和所有的人一样,日光下一照会有影子拖在地上。”

梁启超抿一口茶,家人示意他是不是该走了,梁启超摆摆手:“不忙,待我说完。现在的学校无非上课下课,文凭是最高目的,无所谓意志的磨炼、独立见解的养成。这是我最担心者。我希望于诸君的是追求知识的时候,切记也要追求个人的修养。用王阳明的话说,是在事情上磨炼,万勿急功近利,以一鳞半爪便到处夸耀。做人做学问,趁年轻,你们努力向前走下去呀!’’

梁启超说到这里便靠在椅子上喘气,累了也激动了。

学生们都在抹眼泪,却又不敢放声哭出来。

“后会有期”声中,梁启超回天津静养去了。说是静养,其实也难,探病的朋友每日不断,但总是用不着每天写教案上讲台了,催逼稿子的报馆先已得到通知,也算清静了。

案头都是辛弃疾的资料。

陪侍夫人那几个月,一心一意的读宋词,集长短句楹联,从此,不时有辛弃疾的影子在眼前闪过:吹角连营、挑灯看剑,这个从北方投奔南宋的爱国志士,可谓人中英才,词中霸主,豪放意态却又不是任意挥洒可得。读来荡气回肠,块垒顿消,人多说辛词之雄伟、刚健,却少有人知辛弃疾的惨淡经营、苦心孤诣。

一首词牌为《破阵子》的祝寿词,写的是辛弃疾的妻兄范南伯,虽然只是如词前小序所云“为范南伯寿”,其实却有故事:范南伯在吏治和军事上都有长才,从北方到南宋后却怀才不遇,落寞失意,让他去做偏远的泸溪县令,范南伯迟迟不肯就任。辛弃疾便写《破阵子》既为祝寿又为规劝,营意用典之妙,用粱启超的话说是“可为三叹!”词日:

掷地刘郎玉斗,

挂帆西子扁舟。

千古风流今在此,

万里功名莫放休。

君王三百州。

燕雀岂知鸿鹄,

貂蝉无出兜鍪。

却笑泸溪如斗大,

肯把牛刀试手不?

寿君双玉瓯。

闲来无事,梁启超便一边写《辛稼轩先生年谱》,一边品味、考证这《破阵子》中的典故。全词62字,用了范增、范蠡、陈涉、周盘龙、宗悫、子游六典,除周盘龙一典稍为冷僻外,均为熟典,为全词的生动内容的一部分,非耀学无生硬,得蕴藉隽永之妙,远胜于直接议论。

第一句典出刘邦送玉斗给项羽谋士范增,范掷玉斗于地,拔剑碎之,可谓词以碎玉始;而结句是辛弃疾献玉碗以祝寿,则为完玉终,其间,捕捉心态,造语灵动,以万里功名上对千古风流,下启君王三百州,而大宋三百州此时已剩下不及一半了,完玉之业吾辈岂能以一己之得失而置之度外乎?

1928年9月24日,晨起,梁启超便伏案,编至辛弃疾52岁时,突然痔病发作,三天后到北京就医,得《信州府志》,欣喜若狂。稍觉安定后即携药带书出院返津。虽然时有发烧,心情郁闷,仍然以续写辛弃疾的年谱打发日子,只是一到晚上,书斋窗外秋风阵阵,心里便有悲凉之感,会想起往事,夫人及已故的友生朋辈。梦见过蔡锷,与康有为对坐,中间有一石凳,青石板上是一盘棋的残局,梁启超甚觉奇怪,想上去打招呼,却因着蔡锷与康南海的静默而不敢出声,静默到像一个地洞,望不透的黑色。看周遭地势,颇像长沙岳麓山下橘子洲头,只是湘江无水河底朝天干裂着,有各色卵石散列,一个拾石头的人始终弯着腰,梁启超走近想看个究竟,刚走一步,便听得有声音在心里发出,于外界却毫无关系,蔡锷与康南海依旧静默,弯腰拾石头的人也履石无声,那声音却在心里重复:“任公,别往前走,任公回来!”

梁启超偏要往前走,却飞来一粒卵石,奔驰的黑色,惊讶间,梁启超醒了。

1928年10月12日,梁启超写到辛弃疾61岁,是年朱熹去世,辛弃疾前往吊唁,于不胜悲痛中作文略寄哀思,梁启超在“考证”一栏中写道:“全文已佚,惟本传录存四句云:‘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为公死,凛凛犹生’。”

梁启超写完最后一个“生”字,搁笔。

这一支笔忽然间沉重如山,梁启超再也扶不起来了。

这是梁启超写下的最后几句话、最后一个字。“生”--陌生的“生”--生命的“生”--生于斯、长于斯的“生”--生前身后的“生”--多么沉重的一个“生”字啊!

《辛稼轩先生年谱》文末,有梁启超弟梁启勋写的一段小跋,可以真实地看见生命最后的梁启超:

伯兄所著《辛稼轩先生年谱》,属稿于十七年九月十日,不旬日而痔疮发,乃于同月之二十七日入协和医院就医。病榻岑寂,惟以书自遣,无意中获得资料数种可为著述之助,遂不俟全愈,携药出院。于十月五日回天津执笔,侧身坐,继续草此稿。如是者凡七日至十月十二日,不能支,乃搁笔卧床,旋又到北平入医院,遂以不起。谱中录存稼轩祭朱晦翁文,至凛凛犹生之“生”字,实伯兄生平所书最后之一字矣!时则十二日午后三时许也。稼轩先生卒于宁宗开禧三年丁卯九月初十日,年六十又八,此谱止于六十一岁,尚缺七年来竟。

1928年11月27日,梁启超被送往协和医院急诊抢救,由柏格兰教授亲自听诊检查,发现痰中有一种罕见的病毒。

梁启超自知病将不起,在病毒源未查出前曾嘱家人“以其尸身剖验,务求病原之所在,以供医学界之参考”。

这是除了思想、情操、才学之外,连同躯壳都想奉献出来的一个人。

探病的朋友、学生络绎不绝。

或有清醒的时候,和颜悦色如在讲席之上,挥挥手,与到访者打招呼。

或者昏睡,状甚安详,无怨无艾。

总之是在走向终点。

广大而平静的终极之路啊1

1929年1月19日午后2时15分,充满激情叱咤风云几十年的一颗堪称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梁任公累了。

梁任公永远睡着了。

在由梁启超自己清醒地认识到的他所处的“过渡时代之中国”,他但开风气,一往无前,只求觉世,不为传世,如今他已经过而渡之了;为少年中国的梦想,连同这个多难多灾的过渡时期,都留给后人了。

梁启超的辞世震惊了中国社会各界。

唁电、唁函、挽联、挽诗如雪片一般飞来。

1929年2月17日,北京各界人士500多人在广惠寺为梁启超公祭。广惠寺门前高高扎着一座蓝花白底素色牌楼,横幅上书有“追悼梁任公先生大会”的黑色大字。进得牌楼是祭台,祭台前素花万朵搭成又一牌楼,并缀出“天丧斯人”四字。

门前屋内挽联挽诗密布,时人估计至少约有3000余件。社会名流如熊希龄、丁文江、胡适、钱玄同、朱希祖、陈衡哲、任鸿隽、袁同礼、谢国桢等纷至沓来。清华大学研究院同学会《哭任公诗二首》一时传诵:

忽见沧江晚,冥冥何所之。

京尘吹日落,园树助群悲。

忧周死未已,新民志可期。

平生心力在,回首泪丝垂。

独挽神州厄,一言天下惊。

此身终报国,何意计勋名。

正气永不死,宏篇老更成。

西山能入座,已是百年情。

同日上午9点,上海各界在静安寺公祭梁启超,陈散原、张元济主持,蔡元培、孙慕韩、姚子让、唐蟒、高梦旦等致祭。静安寺佛堂“四壁均悬挽联,白马素车,一时之盛”、“礼堂中悬任公小像,诇几之前,遍陈鲜花水果。”

摘抄两地公祭时挽联若干副,当时舆情亦可见一斑:阎锡山联日:

著作等身,试问当代英年,有几多私淑弟子;

澄清揽辔,深慨同时群彦,更谁是继起人才。冯玉祥联曰:

矢志移山亦艰苦;

大才如海更纵横。王士珍联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公真天下健者;

生有自来,死有所归,我为斯世惜之。唐蟒联曰:

开中国风气之先,文化革新,论功不在孙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