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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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历史是活的(1)

梁启超治学,广博丰厚,时有新论,其涉及范围之广、其情感的浓烈、其常常化身其问的责任感,当世之下无人可比。后来人或有继承梁启超的,在他一生以文字构造的学海中探幽,是涛声扑面目不暇接之概:也有不以梁启超为然的,把丰厚说成浅薄,以其“多变”而否定他光照千古的学术成就。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苛求了,近乎无知无识。

编辑《饮冰室合集》的林志钧在序文中说:

知任公者,则知其为学虽数变,而固有其紧密自守在,即百变不离史

是观而已。其髫年即喜读《史记》、《汉书》,居江户草《中国通史》,又

欲草世界史及政治史、文化史等,所为文如《中国史叙论》、《新史学》

及传记学案,乃至传奇小说,皆涵史性。

林志钧确是知梁启超者。

梁启超毕生的学术成就涉及到关乎文化的几乎所有领域,但无论文学、哲学、佛学、教育学、政治学、财经学、新闻学、图书馆学,均以史为经脉,如梁启超所言,平生好学,以史为甚。

从埋头着的典籍、稿笺中站起来,在书房里踱几步,抿一口茶抽一支烟为小息时,梁启超常常自言自语:历史是活的。

但,他也会叹息,自觉人生紧迫,要读的书要写的文章却太多太多。

梁启超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只是抓紧着做学问。从他告别官场到一病不起,不过短短的10年,这10年间,讲台与书桌是他长相厮守之处,也曾有过政治的冲动,甚至想组织第三党与国民党和共产党抗衡,但终于也只是想想而已。

就是这生命最后的10年,粱启超达到了学术成就最辉煌的巅峰,灿烂在20世纪,并且会随时光之箭走向21世纪。

我们当然还应该看到,在10年之前的20多年中,梁启超沉浮政坛,献身民主立宪,为之服务的大量论著,剔除了应景的、趋时的一部分,也是他后来走向学术巅峰的基石,有的也同样是近代中国思想文化启蒙的不朽名篇,如《新民说》、《少年中国说》等等。

1920年,蒋方震请梁启超写序。梁启超认为清代学术思潮有与欧洲文艺复兴相似处,便大加发挥,洋洋洒洒5万言,蒋方震大呼:“任公,这哪是序,是一部专论!”于是便有了梁启超用一周时间夜以继日写成盛名久负而不衰的《清代学术概论》,使先睹为快的张东荪、张君劢目瞪口呆,只是问:“任公,你怎么写出来的?”

梁启超累了,闭上眼睛慢慢答道:“早想写的,一直闷在心里。”

言毕,又加一句:“总算有时间了。”

本世纪20年代前后的中国学问家都明白,有清一代学术思想的地位,是历史演进中最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不可不论,不能不论,而且应是高论,妙论,能传诸后世之论。

形象地说,清代的学术思想走到了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的末期,同时又蕴含着未来社会的新的因素。

概而言之,它是破坏的,也是创造的;它是旧的,也是新的;它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它是残酷的,也是温情的。

张东荪治哲学,对于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的立论特别有兴趣,赞叹道:“任公,你以‘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定义为‘清代思潮’,实在是高远之思神来之笔。”

梁启超:“一个时代走到末期,所谓础润月晕总有先兆,破宋明理学是以‘复古’为其职志,动机与内容,相类欧洲的文艺复兴。”

张东荪:“看来人类思想文化之演进,所循者以反动求进步,以复古求解放耳。”

梁启超:“然。清200余年之学史,实为四步,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

张东荪:“后人对乃师康有为及兄之学术地位,或有困惑。”

梁启超:“今文学运动之中心,非南海康有为莫属。何谓中心?乃可影响四面通达八方固守营垒之首领者。后起之中,为今文学派猛烈宣传者,新会梁启超也。”

张东荪既为梁启超的才情,也为梁启超的胸怀感叹不绝!

梁启超却正色道:“我是有生性弱点的。”

就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梁启超有一章节专门袒露心胸,甚多自责,也明言了与南海康有为的种种道不同处。

戊戌政变之后,梁启超在日本“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康有为“屡责备之,继以婉劝,两年问函札数万言”。总.是顾及到师门之谊吧?“启超持论稍变矣”,可是梁启超于内心却又不得太平,“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日:‘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

说了这一段心路历程后,梁启超自我解剖道:“盖生性之弱点然矣。”

但,康梁在学术思想上的分途..却终是无可避免的。当康有为在海外力倡保教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当时“国中附和不乏”,而梁启超却不以为然,并“屡起而驳之”:

我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

学界光明,源于思想自由,梁启超的这个定论,着实让“定国教”的康有为不好反驳了,只能拍桌子大骂“妖言惑众”!

梁启超进而论道:

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而思想一窒;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而思

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教二千余年于兹矣,而皆持所谓表章某某

罢黜某某者为一贯之精神。

动辄禁止,国中有诺诺之官,无谔谔之士,思想闭塞,言路断绝,结果又如何呢?梁启超用了一个十分生动的比喻:

皆自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猿得一果,跳掷以相

攫:如群妇得一钱,诟詈以相夺,情状仰何可怜……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

生之结果也。

梁启超认为“中国思想之痼疾,确在‘好依傍’,与‘名实混淆…。痼疾不除,云何解放?

又为什么痼疾难除呢?中国人总是能找到当时当世一切的人类新思想之源泉必出于中国者,“吾先哲所尝行也”,或“吾先哲所尝治也”。此种痼疾,到20世纪行将结束,不是至今依然吗?

梁启超对此自谓“深恶而痛绝”,他说:

吾雅不愿采撷隔墙桃李之繁葩,缀结于吾家松杉之老干,而沾沾自鸣

得意;吾诚爱桃李也,唯当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与松杉淆其名实者。

《清代学术概论》脱稿,读过的朋友无不叫好。梁启超是日家宴,座上宾客有夏穗卿、张君劢、张东荪等。

梁启超稍稍饮了点酒,心情格外好,谈及离开政坛便初获学术成果时,还告诉老友已写或正写的几个题目,《佛典之翻译》、《说华严经》、《中国佛法兴衰沿革说略》以及先秦诸子的《老子哲学》、《孑L子》、《老墨以后学派概观》、《论孟子稿》等。

夏穗卿已经很久不见了,梁启超总是那么忙,却从来不曾忘记过这个落魄潦倒的老朋友,只要得空便到夏穗卿处坐一坐,喝一杯酒,请教一番佛学。

酒精正在吞噬夏穗卿的生命,但,倘若没有酒,夏穗卿说:“我即刻就会死。”梁启超为一个才情横溢的老友伤心、担心已非一日了。

夏穗卿只是饮酒,端酒杯的右手有些颤动。晃着杯中的酒,眼看要泼出来时,夏穗卿便一饮而尽了,“好酒!好酒!”

粱启超既不想让夏穗卿扫兴,又想让他少喝一杯便道:“穗卿兄,你说说佛经如何?”

夏穗卿:“我早说过《楞严经》是假的,对吗?唯法相宗才是真佛学。”

梁启超:“是,在贾家胡同的小屋里。”

夏穗卿:“这世界充斥假的,连佛经都有假的了。任公,你是真的。”

梁启超感激地看着老友,眼圈有些发涩:“我知道自己,在思想界,破坏力不少,而建设则甚少。清末思想界粗疏浅薄,启超与有罪焉。”

夏穗卿:“否。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心,任公算一个。”夏穗卿指指张东荪:“尔等却只能算半个。”夏穗卿又问张东荪:“任公这部书到底好在哪里?你说不出,且听我说,任公以佛法写史,一切流转相,倒分四期,生、住、异、灭而对应出启蒙之生期、全盛之住期、蜕分之异期、衰落之灭期。历史,何不称为流转史?”

众人赞叹之声不断。

夏穗卿的酒量已大不如前,却益发贪杯,似醉非醉地说:“任公乃觉世之英杰,传世之作当从现在始,不过觉世传世都很累,总不如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言毕,决意告辞,他要睡觉去了,他知道自己衣衫寒酸,身上有浓重酒气,从不在朋友家留宿的,喜欢醉意艨胧摇晃回自己的小屋。

梁启超扶着夏穗卿出门叫好包车付了车钱,又把几个银洋塞到夏穗卿的手里,夏穗卿坚辞不受,梁启超只好说:“几个酒钱如何?”

夏穗卿笑了,“知我者,任公也!”

遂挥手而别。

回到屋里,酒已经换上茶了。这茶却是刚才夏穗卿带来的一小包新龙井,满杯碧绿,满屋飘香。

梁启超举起茶杯,先闻后抿,道:“穗卿就是这样的人,他在,常常不是说些不合时宜的话,便是一言不发;他走,却发现他留下了很珍贵的东西,会想念他。”

众人唏嘘之后,张君劢问梁启超:“坊间传言,任公眼中无书、手中无笔之日绝少,确否?”

梁启超:“那是真的,不过,我总是对政治太有兴趣,耗其精而荒其业,实可一叹!”

张东荪:“任公学问,总是举世难求了。”

梁启超:“此言应属过誉,章太炎、谭嗣同、严复等均有大学问。再者,今之所谓学问与古之为学问而学问又相差甚矣,总而言之,应是有书呆子才有学问家,你们说我是书呆子吗?”

大家都笑了,笑得很愉快。

梁启超谈兴渐浓竟一发而不可收了:“追想起来,康南海、启超、谭嗣同等辈实生于学问饥荒之环境,冥思枯想欲构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即变法维新也,却为时代所不容。不过学问之路亦是不归之路,便一直走过来了。”

张东荪:“晚清思想文化演革运动的一种怪现象是,在西洋的留学生却不甚参与。”

梁启超:“是全体未尝参加此运动,良可叹惜!彼等本应是运动之原动力和中坚,却漠然于外,不屑回首。而由吾等一批不通西洋语言文字之人左冲右突上跳下窜,能力所限弊端难免。昔之西洋留学生,深有负于国家也。”

张君劢:“无论如何,清学衰落,于是朝廷灭亡,封建土崩,轰然之间为新思想启蒙。”

《清代学术史稿》约略言之,究竟要告诉读者什么呢?

梁启超认为,首要的是认清“我国文化史确有研究价值”,即有清一代而已见其概。倘无敢破敢言的“清代思潮”,怎么会有后来的西学东渐变法维新乃至首创共和呢?“故我辈虽当一面尽量吸收外来之新文化,一面仍万不可妄自菲薄,蔑弃其遗产。”

其次,“对于先辈之‘学者的人格’,可以生一种观感”。梁启超解释“学者的人格”乃是“为学问而学问,断不以学问供学问以外之手段”。他还断言:“每一时代文化之进展,必赖有此等人。”

明确学问的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一代人要为民族的先人“增加遗产”,“对于全世界人类之遗产亦当有然”。

对比学问,“知现代学问上笼统影响凌乱肤浅等等恶现象,实我辈所造成。此等现象,非彻底改造,则学问永无独立之望”。

梁启超最后问道:

吾辈欲为将来之学术界造福耶?抑造罪耶?

1921年,对先秦诸子情有独钟的梁启超写了《墨经校释》、《复胡适之论墨经书》、《墨子学案》、《墨子讲义摘要》等。有关佛学的则有《翻译文字与佛典》、《佛学之初输入》、《读异部宗轮记述记》。

1922年,中国近代史学史上影响深远,读史研史论史者必读的巨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出版。梁启超的这部巨著,被称为“中国近代史学理论宝典”,是梁启超在南开大学主讲一年的《中国文化史稿》的结集。

梁启超总是陶醉于历史的巨大中。这巨大有时是辽阔无垠,有时是细若山泉;有时是阳光灿烂,有时是阴影笼罩;有时若明月之清丽,有时若烛火之闪烁;有时美极,有时丑极。但,总而言之,它是无声的,作废墟状,却埋伏着温热的碎片,几个古泉上的古文,龟板和陶瓷的一角……

历史便这样活着。

张东荪曾有一次因为激动而大声地问梁启超:“人活在现世,匆匆起路,是走向未来呢,还是走向历史?”

梁启超也大声地回答:“问得好!且存疑吧。”

梁启超在清华讲授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的同时,正撰述《五千年史势鸟瞰》作为《中国通史》的若干章节,这一宏伟的计划因天不假年而未能完成,但现存的《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太古及三代载记》、《春秋载记》、《战国载记》等均是梁启超授课的讲稿,从中可以约略看出梁启超观照中国史的思路及唯梁启超才有的特色。

梁启超是从民族史开始切入中国史的,并扩大了史学研究领域,梁启超认为所谓“民族意识”即是“谓对他而自觉为我”,.而这个“我”亦即是“中国人”的代名词。

根据神话、传说及相关文献资料,他认为“中国人”的观念最早形成于上古时代,是多民族的集合体,梁启超说:“吾民族自名日‘诸夏’以示别于夷狄。诸夏之名立,即民族意识自觉之表征,

‘夏’而冠以‘诸’,抑一多元结合之一种暗示也。”

梁启超说民族意识的确立及用诸夏之名,“可推定起于大禹时代”。那是因为“文化渐开,各部落交通渐繁,公用之言语习惯已成立”。其次因遭大洪水浸没,各部落纷纷迁居高地,“又以捍大难之故,有分劳协力之必要,而禹躬身其劳而集大勋,遂成为民族结合之枢核”。再者,“与苗族及其他蛮夏相接触,对彼而自觉为我”。

从此以后,…诸夏一体’的观念,渐深入于人人意识中,遂成为数千年来不可分裂不可磨灭之一大民族”。

梁启超还考察了上古时代的满族、蜀族、巴氐族、徐淮族、吴越族、闽族、百粤族、百濮族等民族的地理分布、语言特点、生活习性及相互融合于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历史过程,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

《中国历史上民族之研究》一书,则是梁启超专为说明中华民族繁衍及一体化过程而写的。他的总的观点是:中华民族为一极复杂极巩固之民族;这个民族的形成曾经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中华民族的将来绝不至衰落,而且有更扩大的可能性。

历史是离不开年代及地理环境的。

梁启超称之为“空际”与“时际”。

梁启超认为:

历史者,因空际时际之关系而发生意义者也。吾尝言之矣,日“史迹之为物,必与‘当时’、‘此地’之两观念相结合,然后有评价之可言。”故于地理及年代托始焉。

梁启超在1922年清华学校讲演的《地理及年代》,谈到环境与文化发展的关系时,有极为精当、重要的论述。梁启超说:

人类征服自然之力,本自有限界,且当文化愈低度时,则其力愈薄弱。故愈古代则地理规定历史之程度愈强。且其所规定者,不徒在物的方面而兼及心的方面,往往因地理影响形成民族特别性格。而此种性格,递代遗传,旋为历史上主要之原动力。粱启超并且特别告诫:“故治史者,于地理之背景,终不能蔑视也。”

梁启超告诉当时及以后的读者的,是这样的名言至理:一切平凡或者伟大的人类活动,无不在一定的地理环境中展开;唯其如此,这一定的环境便影响着历史的发展和民族性格的形成。

在梁启超所处的时代,有梁启超这样对环境及其作用有深刻认识的,还有第二人吗?

这就是梁启超的深厚。

他总能找到可以开掘、铺陈、叙述的凭借,所有的史迹都离不开这样的“山阴道”。

这就是梁启超的魅力。

他总会发出自己的新论,而这样的新论能使历史和地理都不再枯燥,活鲜着,让人惊讶。

一条奔腾不息浊浪滚滚的黄河,是最能说明历史与地理环境之间相依相存相斥相争之紧密关系的。梁启超从地理的角度以18条理由,说明黄河流域为什么成为中华民族及其文化发祥地的。实录前7条,便可略知梁启超的学识与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