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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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欧游心影(2)

梁启超和他同时代的文人一样,对佛经都有研究,因而在锡兰短暂停留,便更添了一层绵绵佛意。相传,佛祖第三次到楞伽岛,在岛的最高峰顶说了一部楞伽大经,人、神、鬼、龙、虎、夜叉、阿修罗都跟着菩萨、罗汉围绕敬听,大慧菩萨问偈108句,“世尊句句都把一个‘非’字答了,然后阐发识流性海的真理,后来这部经人中国,便成了禅宗宝典”。

梁启超一行上岸游山,望见对面有一峰,好像四方城子,朝拜者“都是四更天拿着火把爬上去礼拜,那就是世尊说经处了”。

山里有一处名胜叫坎弟,海拔3000尺,有一大湖,湖边是从前锡兰土酋的宫殿,宫外便是卧佛寺,黄遵宪有名的锡兰岛卧佛诗,写的就是这处。梁启超游湖多矣,唯独这坎弟湖着实让人难忘。一则,这里是“热带里头的清凉世界”,在山下挥汗如雨,到湖畔却是春秋佳日了。其次便是“那古貌古心的荒殿丛祠”,能在人的意识中催生出神秘感,“像是到了灵境”。

梁启超、张君劢一行实在流连忘返,便在湖畔小住一夜。那天正是旧历腊月十四,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节录》中记道:“差一两分未圆的月浸在湖心,天上水底两面镜子对照,越显出湖水的莹澈。我们绕湖一周,蒋百里说道,今晚的境界是永远不能忘记的。……中间有一个笑话,我、张君劢碰着一个土人,就和他攀谈,谈什么呢?他问那人你们为什么不革命,闹得那人瞠目不知所对。”

是夜三更,别人都归寝了,梁启超一个人倚栏对月,把记得的楞伽经默诵几段,感觉着心境的渐次开阔,真是未曾有过。天亮了,但见雪白的云盖满一湖,太阳出来之后,白云又变成一条组合的彩练,其美丽、飘逸,真个是“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船期匆促,匆匆出山,赶到码头时汽笛大鸣,离拔锚只有5分钟了。

横滨丸号继续着它的航程。

印度洋是最平静的,就像在长江里坐船一样。红海的落日“着实没有法子把它形容出来”--梁启超如是说一一“那云想是从沙漠里倒蒸上来,红得诡怪。”红云满天倒映在海里,“就像几千万尾赤色鲤鱼在那里游泳,海,整个儿是鲜红的了,红海真是名副其实的红海洋”。然后进苏伊士运河,驶入地中海的狂风巨浪之中后,“那船竟像劣马,跄踉跳起来”,横穿地中海之后再西行,过直布罗陀海峡,45天后,船泊伦敦。

“正月十二日,居然到伦敦了。泰姆两岸,葱葱郁郁,烟雨楼台,隐约可辨。前面若断若连的一块大陆,我一生几十年光阴,就要划出一小部分在那里栖息,准备上去罢。”--梁启超远航即毕初见伦敦时这样写道。

伦敦,当时的世界名城,如同巴黎一样也是梁启超心仪已久的,可是满目所见,都是战后的凄凉,住在上等旅馆里,吃不饱饭,煤、电极缺,室内苦寒,屋外雾冷。火柴与糖是稀世之宝,梁启超好吸纸烟,但是“没有钻燧取火的本领”,只好不吸。偶尔能借火,便大吸。

一日饮茶,隔座有一贵妇人从项圈下取出一个金盒子来,梁启超心想这里头是什么东西呢?蒋百里与梁启超耳语道:“西人饮茶莫不还有什么讲究?”只见这贵妇人从金盒子里取出一小方块白糖,劈一半放进自家茶杯里,连客也不让,另一半“仍旧交给她的项圈”。,

梁启超和蒋百里相对愕然。

这是他们踏上欧洲土地之后的第一课,梁启超说:“世人总以为只要有钱何求不得,今日也知道钱的功用是有限度的。”

蒋百里:“战争之后人民的痛苦,看来是无分胜败的。”

梁启超:“在物质的组织之下,全社会像个大机器,一个轮子出了毛病,全副机器停摆,那苦痛真说不尽。从今以后,崇拜物质文明的观念总有些变动罢。”

蒋百里:“走,出门瞧瞧那雾去。”

“苍天已破黄天立”,这是黄遵宪《伦敦苦雾行》中的第一句,这一回梁启超是实实在在看见了,坐在马车上,坑坑洼洼的路面,“咯吱咯吱”的声音且不说,天上的那一团雾漾的光要判定它是日是月,却要“几个人费了一番彻底的研究”。

梁启超一行上街散步,那自然得小心翼翼,因为雾重一切都影影绰绰,恍恍惚惚,最严重的是日、月、灯的判定不清。有一回但见一团朦胧红气,梁启超说是街灯,还有人说是钟楼,其实是月亮。

走在这雾里,梁启超却又生出另外一种感慨,一个总是风和日丽的地方,人太舒服了,国民性中奋斗不息的素质会不会下降呢?如伦敦和英伦三岛,就这样的浓雾一年要有好几个月,便摸索、耐心、坚韧、沉郁而顽强地往前走着,这就是英国人。

梁启超欣然命笔道:

英国人能有今日,只怕沾了这雾不少光哩。可见得民族强盛,并不能靠绝对平顺的天惠,环境有些苛酷,才真算玉汝于成。

梁启超除了在伦敦戒烟、赏寒、看雾之外,短暂停留中最想拜访的,“自然是有名的‘英国凌烟阁’威士敏士达寺”。从托拉福加广场,经白宫街、维多利亚街到泰姆河畔,眼前屹立一长方形古寺,双塔高耸,庄严气象,令人敬畏,这便是威士敏士达寺了。

建筑把时间的一部分凝固了,梁启超心里略觉震动,当时便想到得让儿子梁思成好好地学学建筑,万不可搞政治,也不要靠舞文弄墨为生,威士敏士达寺始建于1l世纪。用的是11世纪的材料和工艺及匠心;13世纪末亨利三世改建,11世纪便和13世纪相混合了。近千年间,累世都有所增修,仿佛是岁月的积木,使之凝结的是几代人的智慧,渗透着矗立的历史感,钟声响起时,沉醉于钟声里的人听来,这钟声更多地是属于历史的,总是历史呼唤未来,现实太匆匆一如人生之迅忽,归入将来是无穷之迷茫,融进历史是无穷之深厚。

威士敏士达寺,你以为如何?

欧洲文明从何而来?梁启超从另外一个角度,又想到了一个字眼:蜕变。

威士敏士达寺,你就是这样蜕变而来的。据梁启超考证这寺内的部分重要建筑建于1376年,落成于1528年,“约经一世纪半的长久日子”。

这是不能不让人感叹系之的!“当绘图的时候,随种一株杉树,还可以等它长成来充梁柱。他们却勤勤恳恳依着原定的计划,经一百多年,丝毫不乱,丝毫不懈,到底做成功了”。

在英国,梁启超认为,“无论政治上法律上宗教上道德上风俗礼节上,都是一部分一部分地蜕变,几百年前和几百年后的东西常常同时并存”。

中国人可有预备100年后才造成的房子吗?

明知一生一世不能完成的事业,却有人坚定着去做,既不打算见到功

成之日,更别说自己享用一番了。后来人还有和这样的前辈具一样魄力一

样品格的,把事业继承下来了,锲而不舍,终成大业。

梁启超对张君劢说:“欧洲文明从何而来,就是靠这一点;人类社会能够进化,也只靠这一点。”

众人点头,心里无不钦佩之至。但用梁启超的话说,“回想我们中国人的过去,真是惭愧无地;悬想我们中国人的将来,更是惶恐无地了”。心里便像铅一样沉重着。

威士敏士达寺是英国国教的大教堂,是王室和国家的大礼堂,历代君主加冕与大葬都在寺内举行,“却依然是全英国一般小百姓日日公典礼拜祈祷之所”。教堂里埋葬了英国几百年来的名人,既有君王,也有政治家、学者和诗人及艺术家。怎样才能死后得葬于威士敏士达寺呢?凡有功于国家的人,“不是拿王室的功臣作标准,是拿国家的人物作标准”。梁启超还认为这“就是一种极严正的人格教育,就是一种极有活力的同民精神教育”。

梁启超一行继而又到英国下院旁听,“听了双方辩论两点多钟,真是感服到五体投地。他们讨论国家大计,好像家人围在一张桌子上聚谈家务,真率是真率到十分,自己的主张虽是丝毫不肯放让,对于敌党意见,却是诚心诚意地尊重他。”

伦敦停留一周后,梁启超一行前往巴黎,甫下行装便知悉因为中日密约致使和会期间中国外交受阻。梁启超事先不知道曾有此密约,所谓密约即是段祺瑞以牺牲山东权益为交换条件,得借款20lDo万元以武力征服中国南方。日本在密约中得到的是有权在山东筑铁路,有权驻军青岛、济南。

愤怒的梁启超于1919年3月从巴黎致电外交委员会的汪大燮、林长民:交还青岛,中国对德同此要求,而孰为主体,实为目下竞争之点。查自日本占据胶济铁路,数年以来,中国纯取抗议方针,以不承认日本继承德国权利为限:本去年九月闾,德军垂败,政府究用何意,乃于此时对换文订约以自缚。此种密约,有背威尔逊十四条宗旨,可望取消,尚乞政府勿再授人口实。不然千载一时良会,不啻为一二订约之入所败坏,实堪惋惜。

梁启超的电报发回中国并揭载报端之后,全国民气沸腾。张謇、林长民、熊希龄、范源濂等发起成立了国民外交协会,声援巴黎和会上中国的外交活动,并对北洋政府施加压力,协会公推梁启超为理事、代表,并致电赞扬他在巴黎的活动,“鼓吹舆论,扶助实多,凡我国人,同深倾慕”。并希望他鼎力主持外交协会的工作,竭尽所能,使山东问题能;有“涓埃之补救”。

1919年4月22日,美、英、法、意四国外长讨论山东问题时,美国国务卿提议将德国在中国山东的权益移交协约同。日本政府获悉后,立即胁迫英美,并训令其全权代表:“若不彻底贯彻我方上述要求,则拒签国际联盟章程。”

1919年4月30日,出于利用日军在远东反对苏俄的西方战略考虑,英、美、法三巨头悍然不顾中国为战胜国的地位,而将德国在山东的特权“移交日本”,并议定了关于这一重大问题的《巴黎和约》156、157、158条款。

梁启超闻讯拍案而起:“强盗!这是强盗行为!”

张君劢、蒋百里当即问梁启超:“我等当如何动作?”

梁启超:“唯有将巴黎和会的实情告诉国内,否则无颜见江东父老,并力主不签字,以示抗议。”

梁启超当即起草电文,通告外交协会,建议在全国发起反对签字运动,以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和注意,电文称:

对德国事,闻将以青岛直接交还,因日使力争,结果英、法为所动,

吾若认此,不啻加绳自缚,请警告政府及国民严责各全权,万勿署名,以

示决心。

和会期间,东道主法国曾先后宴请了各国政要和新闻界人士。梁启超作为中国文化名人,列为第四次宴请的主客。席间,梁启超就《凡尔赛和约》中关于中国的不平等条款,发表讲话说:“若有别一国要承袭德人在山东侵略主义的遗产,就是为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媒,这个便是和平公敌!”

梁启超讲话毕,满堂掌声,参加是次宴会的5名日本记者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到底要不要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从巴黎到中国,一时成为分水岭,陆征祥电请北京政府同意在和约上签字,曾经在和会上以一口流利的英语风度翩翩地舌战日本代表的顾维钧苦于回天乏术,他知道这个字要签了,那便是做定了卖国贼,怎么回中国?不签,陆征祥是首席代表,而且北洋政府已发出同意签字密电了。

林长民在接到梁启超的电报后,立即撰写了一篇《山东亡矣》的新闻稿,刊登在5月2日的北京《晨报》上。林长民如实介绍了和会情况,惊呼“国亡无日”,“愿合四万万民众誓死图之”。

举国抗议,誓死救亡,北京各大学学生走上街头,五四运动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