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梁启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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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归去来兮(1)

1911年,梁启超自知流亡生涯快要结束了。

这一年,清廷在玩弄立宪骗局的同时,继续压制各种抗议力量,一个垂死的政权摆出了一副依然狰狞的面目,作最后挣扎。

是年5月,清廷为加紧控制预防不测,成立了以奕勖为首的,以超过一半皇族成员组成的“责任内阁”,其实是“皇族内阁”,立宪派大失所望,梁启超为形势所迫,思想再一次趋于激进。孙中山及革命党发动黄花岗起义失败后,梁启超以《粤事感言》为题表示不赞同革命党人的某些具体做法,但他也明确指出人民的铤而走险,是因“政府之罪”造成的。

梁启超不得不承认:“在今日之中国而持革命论,诚不能自圆其说;在今日之中国而持非革命论,其不能自圆其说亦更甚。政府日日以制造革命党为事,日日供给革命党以发芽滋长之资料,则导全国人心理尽趋于革命亦宜。”

而在《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中,梁启超明确了推翻清政府的政治主张:

我国民不并力以图推翻这一恶政府而改造一良政府,则无论建何政府

立何法制,徒以益其敝而自取茶毒。诚能并力以推翻此恶政府而改造一良

政府,则一切迎刃而解……似此社会,非秉以炎火不足以易其形;似此人

类,非投诸浊流不足以涤其秽……以今日中国之人心风俗,其遭一浩劫,

殆终不可得免。

较之立宪运动初起时的梁启超,他又从落伍赶到了时代大潮的前头,这也正是饕启超被诘难的“多变”之又一证据。同时代人的苛求且不论,后人翻检旧史。不悲不替梁启超乍一辩自:天也之间风云忽星,一年四季拿暖交替,人习万象,思丝赶波,梁启超兰能不变?

所谓变与氏变都是相对的。时局变,应对的策略也变;目光变,对事物的看法也变;你不想变,他变了也不得不变。从另外一些角度看梁启超,也有不变的,奋笔疾书潜心著述几曾变过?匡扶社稷忧国忧民几曾变过?

变与不变都是一个大写的梁启超。

1911年的开头无论如何是忧郁而寒冷的。

梁启超读罢自己新写的又一篇文稿,放下笔,横滨早春的深夜黑到像墨,但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会使人想起广东的雨打芭蕉,雨雾蒙蒙中的北京的四合院会馆,大酒缸….一梁启超换一杯茶,日本的清茶,味苦而香,浓浓的,他实在没有睡意,想和这暗夜、细雨作伴,感觉暗夜的流动细雨的落地,看那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拽着新芽把柳丝拉长。

想起了庄子:“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

想起了孔子:“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梁启超忽然有了诗兴,因为悲从中来:

觚棱回首是河梁,十二年中各逊荒。

难以焦头完火宅,枉将奇梦发明王。

出生入死行何畏,转绿回黄究可伤。

青史恐随弓箭尽,鼎湖西望最凄凉。

一个搏击于大时代的智者,一个学富五车而又不断地开拓进取的勇者,他内心深处的悲凉只是因为根植太深而较少显露而已,他怎能没有悲凉呢?梁启超在更多的时候是著述,各个方面无不精心研究,也不时有惊世骇俗之笔。那是为使命感所驱策,偶然也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叹。他倡导“政治小说”,他的那一篇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终未完成,但梁启超却很倾心于小说的开头,“于发端处,刻意求工”。

《新中国未来记》一开篇便是1962年正月初一,中国举行“维新50年大祝典”,并于上海开设盛大博览会,请出孔觉民老先生演讲“中国近60年史”为开端,倒叙60年前,黄克强、李去病游学欧洲,回国后联络志士等。待写到1903年,黄克强、李去病自西伯利亚归国,即搁笔,终未进入未来世界。

作者的小说便是作者的心影,当梁启超游历新大陆归来,由革命转向立宪后,小说的主人公便茫然不知所向了。

梁启超苦笑着。

他在想:1962年的中国是什么样的呢?

是年春天,梁启超下决心去台湾走一趟,稍稍放松一下,也好不负林献堂的盛情邀请。同行的有汤觉顿及梁启超长女梁令娴。踏上笠户丸号轮,又是海阔天空,梁启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难得轻松啊!

梁启超怔怔地看海鸥起落,全然没有觉得令娴也站在一旁。

回首时不觉歉意顿生,漂泊在外,伏案无期,对家庭、对女儿实在关爱太少了。

令娴特别能体贴父亲,也以这个名满天下的父亲为自豪,并最能猜度梁启超的心理:

“爸爸,你一定在思念一个老朋友。…

“谁呢?你说说看。”

“反正是个老朋友。”

“是个老朋友,不过……”

“那就更对了。”

“什么?你说是谁?”

“章太炎。”

“天哪!你怎么能看见爸爸的心?”

“儿子能看见妈妈的心,女儿能看见爸爸的心。”

“这又是什么道理?”

“有些事情是没有道理的,反正就是这样。”

“哦,颇有禅味。”

“爸,你说说禅好吗?”

“拈花一笑,冰上过烈焰。”

“这就是禅?那我是什么?”

“你不是你。”

“那么,你呢?”

“我不是我。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章太炎呢?”

梁启超竟让女儿问出无数伤感来。1898年,章太炎从台湾来日本,特地到横滨看望梁启超。同是维新一派,同在文坛笔耕,戊戌之后章太炎逃到台湾暂避,如今又在异国相聚,自是不胜感慨。酒罢,章太炎到嚆文人本色,说来日本的船上因为无聊作了一个上联,减征下联。

上联为:今古三更生,中垒,北江,南海。

章太炎并说,对子对得妙,由他请客,寿司、清酉、生鱼片。

梁启超及在座几位都是从小对对子惯了的,本应热稔此道,哪知一听上联顿时相顾失色:绝对也!

绝在何处?章太炎心思用绝了,到底是国学大师,巴今古三个更生巧作编排,若非详知生平、官职、著乍者,便会坠入五里雾中。

第一个是汉朝刘向,本名更生,官居中垒校尉;每二个是清代洪亮吉,著有《北江全集》,号称北江先,因上书触怒嘉庆帝被发配新疆,获释后便自号更;第三个是康有为,南海人,戊戌之后逃跑得快而每免一难,乃改名更生。

梁启超是公认的才智超群敏捷非凡者,却也只好摇摇头,说了一个字:“难!”

曾经想过这下联,后来顾不得了。再后是政见不合,笔战两年多,章太炎在《民报》,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各自构筑笔阵,万炮齐轰,同在东京,都为爱国,一起沦落天涯,何苦来着?即便如此,章太炎还是主张笔战要文明,要尊重梁任公,“言辞不应粗陋”,为此还与孙中山、汪精卫大吵了一架。

从沉思中回过头来,梁启超凄然一笑:

“章太炎留下个上联,爸爸至今对不出。”

令娴:“让我想想。有了!”

梁启超惊讶地:“你说说看。”

令娴:“不是‘今古三更生’吗?我对‘上下一千年’。”

梁启超拊掌:“好!难的却在下面。”

令娴念念有词:“中垒、北江、南海……”稍顷,令娴脱口而出:“李唐、赵宋、朱明。”

梁启超倒要好好琢磨了:

今古三更生,中垒、北江、南海;

上下一千年,李唐、赵宋、朱明。

“就算不错了。”梁启超笑着看自己的女儿,“想不到,想不到!”

令娴自然高兴:“回国了,我去找章太炎伯伯,让他请客。”

“对!”梁启超开怀大笑,“我作陪。”

1911年3月28日,梁启超到达基隆,在台湾停留两个星期,14天中满眼所见尽是太阳旗日本兵,能不感慨万千?其时,台湾沦为日本殖民地已经16年。一个好端端的宝岛,中国的第一大岛,为什么拱手让给日本人了呢?无非是贫穷、落后之下的一蹶不振,战败之后的割地赔款,如此朝廷,如此政府,仍然奢谈九庙、邦国、万民,除了聒不知耻还有什么?

梁启超台湾之行的每一处,或演讲,或座谈,都离不开伤感,离不开台湾与大陆的情结,国家何日强大?台湾何日回归?梁启超诗兴大发,写了89首诗,填了12首词,“满载感慨而返”。

4月中旬回到日本,一踏上日本的土地,忽然心生一念:“我回日本干什么?”

5月开始国内的消息日益使人振奋,川、鄂、湘、粤四省人民因清政府宣布铁路干线“国有”化,将铁路利权出卖给列强而掀起了“保路运动”。梁启超当即角笔投入其中,在《为川汉铁路事告全蜀父老》一文中,梁启超动情地写道:

吾侪千言万语,危词苦口以哓哓于我父老之前者,惟有一事,日:求

我父老速谋以蜀人之力办蜀中之路而已。吾蜀之铁路办亦办,不办亦办!

办而办者,其权在我,而蒙大利于无穷;不办而办者,其权在人,而受大

害至不可思议。

蜀中闻梁任公之言后,一时奔走相告,洛阳纸贵。

同时,梁启超又写了《论政府违法借债之罪》,这是用愤怒之笔刻划的一篇声讨清政府的愤怒檄文:

今者妖孽之政府乃至无业坐食之官吏社会全体,曷尝有尊重法律之观

念,稍稍芥于其胸中者?……孟子所谓“上无道揆,下无法守,朝不信

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者,今一一俱之。

对卖国求生的清政府,梁启超已经完全看透了它的真面目,不再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希望可言。但如何推翻现政权,实现立宪政治,却一时计无所出。6月,康有为赶赴日本,议定利用满族亲贵间的矛盾,以宫廷政变计除掉奕勖等人,逼使载沣实行立宪。哪知人算不如天算,武昌起义的枪声响了1

1911年10月10日,革命党人在武昌打响第一枪,三天内光复武汉三镇,辛亥革命的风暴终因蓄之既久其发必速而席卷大江南北。诸多省市的新军、会党纷纷起义,因清政府推行假立宪而受骗的立宪党人也竞相策应,清朝的末日真正地到来了。

梁启超对风暴之将临一直有预感,但,当这一风暴真的以摧枯拉朽之势卷过中国大地时,梁启超还是为之震动,并且马上根到就在自己的立宪派著书立说、坐而论道、签名清愿的同时,革命党人正以自己的行动、鲜血及果断的魄力强行登上了历史舞台,一着先机,雷霆万钧。

梁启超现在面对的可渭是真正两难境地了:他不可能投身革命党,但他又不能反对这一革命;他仍然坚信中国应走立宪政冶之路,然他的活动空间已经微乎其微。

密切注视国内局势的梁启超一则静观其变,同时又与康有为一起制定了“用北军倒政府,立开国会,挟以抚革党”的行动计划。

具体而言,梁启超派员运动吴禄贞、蓝天蔚、张绍曾统领的新军和载涛、良弼壳领的禁卫军,拟发动兵变,控制北京,推翻皇族内阁,立即召开国会。同时发起‘各省督抚暂倡独立”,得到张鸣岐、岑春煊等地方大吏的响应。

武昌起义19天后,即10月29日,新军第20镇统领张绍曾与第二混成协协统篮天蔚发动“滦州兵谏”,通电清廷,提出十二条政纲。要求在年内召开国会,重断组织责任内阁,特赦、消除皇室特权等。声称如不应允,便攻打北京。清廷资政皖中的立宪派也趁机呼应,历言上奏。内外交困之下,清廷于10月30日颁布“十九信条”,开党禁,赦党人。与此同时清政府同意袁世凯的出山条件,委以内阁总理之职,并全权指挥水陆各军。

形势的瞬息之变把梁启超推到了袁世凯前面,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梁启超恨袁世凯入骨,戊戌以后被梁启超骂得最凶的,慈禧之下便是袁世凯了。曾经不共戴天,现在怎么办?梁启超不得不三思而后行了。

梁启超横滨住所,清廷于“滦州兵谏”后的上谕就在梁启超的案头,其中“所有戊戌以来因政变获咎与先后因犯政治革命嫌疑惧罪逃匿,以及此次乱事被胁,自拔来归者,悉皆赦其既往,俾齿齐民”等语,梁启超读来心酸!

不再是梦里家山了!可以回国了!

这一天终于到来时,却又远非是丽日晴空,国内错综复杂的形势因为袁世凯的出山,并集内阁、兵权于一身而更加经纬万端。

一个最想除掉的人又出现了。

一个最不想碰面的人又要碰面了。

这个时候更需要梁启超的大智慧和大勇气。他不能反对革命,这一点梁启超非常明白;他也不可能并且没有力量再去“倒袁”,尽管心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倘若衡量全局,则革命党以浴血之举,为改变中国政局已经先拔头筹;而袁世凯重集北洋三镇旧部之后可挟天子以令天下,也万不能小看。相比之下,立宪党人要想成气候是最难的了,因为在这实力较量的非常时期,它显得有理论而无力量,有运动而无组织。

梁启超客观地估价时局后,第一判断是立宪党人在目前阶段万不能轻易树敌,首先应寻找合作对象,站稳脚跟后使以后的政局走上立宪政治,到那时立宪党人的理论特色将会发挥作用,然后是组党、竞争、伺机执政。

梁启超当即写下了八个大字:

“和袁、慰革,逼满服汉。”

这“八字方针”一定,梁启超看到一条可以曲径通幽的小路,他也知道就是走这条路也万万粗心不得,多少荆棘尚难预料。

“和袁”,此乃万不得已,也有梁启超认为资政院立宪党人占多数可以制约袁世凯的估计在。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有消息说孙中山那边,黄兴、汪精卫也在策划与袁世凯联手,你不与他和,这不是被动挨打吗?

“慰革”也不仅是一种姿态,东京死战两年多,现在缓和敌对情绪,携手对付清廷,这是梁启超的高明之处。

梁启超也有为一党之见而急功近利、言过其实的疏漏,足以让敌之者攻之,敬之者惜之。

袁世凯出山之后,梁启超便写信道贺,如果是策略上的应酬,或者为“和袁”计,以作铺垫,徐图将来之发展倒也罢了,哪知梁启超一落笔便把袁世凯捧得昏昏然了。如希望袁世凯“以拿破仑、华盛顿之资格,出而建拿破仑、华盛顿之事功”。梁启超并且代表人民发言了:“非但湘、鄂人民戴明公为拿破仑、华盛顿,即南北各省亦当无有不拱手听命者。”

倘是政客,什么话都可以说,自不足为怪。但,梁启超把袁世凯比作拿破仑、华盛顿便不可思议了。

这时候,中国近代史上有趣的一页便开始出现了:在戊戌政变后几乎人人皆日可杀的袁世凯,竟然成为他的对手们--从梁启超到黄兴等等立宪党人、革命党人争相联合的众望所归者。

这里有荒谬的成分,却也并非完全荒谬。说到底。袁世凯不仅有力量而且有手段,当他还在彰德河上钓鱼养足疾时,便审时度势地提出了重新出山的六个条件,这六条实际上已为自己留下了足够与革命党、立宪党回旋的余地,从而使自己站到了一个有利的位置上,即既能代表清廷,又可以面对革命党人;既有力量打仗,也有权柄言和。

袁世凯的六条为:明年召开国会;.组织责任内阁;宽容起义诸人;解除党禁;委以军队指挥全权;给予充足军费。

以后的事态将会证明:无论是革命党人还是立宪党人,都失去了问鼎政权的最宝贵的时机,至少部分的原因在于革命党与立宪党人自身的轻信,历史只是证实了政治斗争中的另一种可悲:人格与理论敌不过刺刀和枪炮。

梁启超经过一系列策划布置后,心里存着“前所布画,今收功将半”的期待,准备乘长风破巨浪扬帆归国,并将亲赴北京完成“拨乱反正之大业”。这时候,他不能不想起袁世凯,“项城坐镇于上,理财治兵,此其所长也。鄙人行以言论,转

、侈国民心理……分途赴功,交相为用”。

1911年11月6日,梁启超搭乘“天草丸”号离开日本,驶向大连港。

海上冷夜,月下寒风,梁启超不能不想起13年流亡的家国之梦,如今尽管胸有韬略自信能为一番事业,然而这海洋的渺茫却启示着:人生啊,也许只有风浪只有艰难才是永恒的。

从渤海出逃。由黄海归国。来去都是海啊!

梁启超提笔写诗道:

其一

冷冷黄海风,入夜吹我裳。

西指烟九点,见我神明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