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地质灾害外,干旱和洪涝常常交替发生。武都县年降水量仅400毫米左右,蒸发量却达1700毫米,而且一年之中雨季集中在3个月内,极像四川的干热干旱河谷。据有关部门统计,近20年陇南地区9个县旱灾发生的频率近90%。1997年70年不遇的大旱,不但造成农作物大面积严重减产,而且造成河道断流,泉水干涸,人畜饮水都十分困难。除发生旱灾外,暴雨又常常引发洪灾。80年代10年中洪水冲毁的农田就达20万公顷(300万亩)。在1984年8月的特大洪灾中,仅西和、礼县两县就冲毁路基190公里、桥梁涵洞380多座;西和县石峡村在洪灾中死亡60人;武都城区大部分被淹,平均水深1米多,当时已决定迁城,一些单位已经在别的地方圈地建办公楼,但老百姓不答应,大家说:你们走了,老百姓们咋办?最后终于没有迁……直到1989年启动长治工程,才开始扭转了生态环境继续恶化的趋势。
生态恶化和极端贫因形成了恶性循环,80年代陇南长江流域人均产粮仅305公斤,人均纯收入仅355元。全地区9个县中有6个国家级贫困县和3个省级贫困县。有的村老百姓竟被迫靠卖血为生。
从兰州到陇南的武都县行程近500公里,路经临洮、渭源、岷县等地时,觉得植被还好,虽然高大的乔木很少,但山还是绿的,长着灌木和草。进入宕昌境内后,环境便越来越差,山是光秃秃的,山脚是滑坡段,陡坡上到处是长势不良的庄稼,庄稼一直种到了山尖尖,在超过30度乃至40度的陡坡上都有庄稼。
公路很破烂,总是一小段柏油路中间夹着一大段泥土路,每次会车的时候都是尘土满天,车厢里又闷又热而且呛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这里没有河西走廊上那些平坦的原野和戈壁,到处是高山狭谷,狭谷中有小溪及河流。河谷里种有小麦、油菜、洋芋和中药,有的地方还有水稻。嘉陵江支流白龙江的上游是清澈的,但到宕昌县的两河口以下就变得十分浑浊了。
从宕昌的两河口到武都,沿途植被都很差,只是滑坡和泥石流一处接着一处,其数量之多、密度之大,超过了我曾经走过的所有地方。这些仍然在活动、在垮塌的滑坡段和怪石嶙峋的泥石流,让人看了感到不寒而栗,一下暴雨,后果真不可想像。听说汽车走过的212国道前几天就被大雨切断了3天,前天路上还翻了一辆中巴车,死1人、伤16人。
从宕昌到武都的105公里路段中,沿白龙江两岸共有灾害性的滑坡和泥石流197条,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确确实实已经处于“四面楚歌”之中:西北的北峪河,高出武都城地面13米,南面白龙江河床高出武都城2.3米,正北有7条灾害性的泥石流沟时刻威胁县城,东南东江水库已发生大量泥石流,南面的大量滑坡群随时可以堵断白龙江,过去白龙江已经被堵断5次……武都县的老百姓50~60%都居住在泥石流的冲积扇上,他们耕种的良田也大抵如此。有人说,这像坐在鸡蛋壳上,随时都可能被粉碎。
顶着7月的炎炎烈日和近40℃的气温,武都县水保局的领导何远军、赵金山等陪我上山去仔细考察武都周围地质灾害及开展“长江上游水土保持重点防治工程”(简称“长治工程”)的情况。
武都原名阶州,据史志记载过去城周全是沼泽,由于对生态的破坏,宋代开始发生了泥石流,宋朝末年的战乱中,县城曾被焚烧。
赵金山指着周围的荒山告诉我,听他70多岁的父亲说,武都的北山在200多年前还是茂密的林区,南面在50多年前还有茂密的森林。解放后国家成立了白龙江林业局负责伐木,每年砍伐量大概是二三十万方;1958年大炼钢铁全县又大砍一次,森林便基本消失了。
目前,武都县4800多平方公里面积中,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水土流失,大大小小的泥石流冲沟有两千多条。仅建国以来便发生洪水、泥石流灾害40多次,县城曾三次被淹没。特别1984年8月白龙江城区段决堤,高出地面、汹涌澎湃的江水,居高临下,直泻城区,使三分之一的城区和10多个郊区乡镇大部分农田被淹没,1.3万多间房屋倒塌,1.1万多人无家可归……而且仅1980年到2001年22年内,河堤便曾决口39次,死亡104人。
1988年武都县被国务院列入了“长治工程”范围,成为长江中上游水土保持重点防治县。
甘家沟是武都县重点治理的地区之一。
这里属于典型的武都地貌,高山狭谷,土石裸露,连草根都被挖光。全沟43平方公里土地上竟有泥石流沟43处,据说,其危害性居于全国第二,仅次于云南铜都东川市的蒋家沟。1984年8月暴雨后引发的泥石流,流速曾达到每秒680米,580多万方泥石带着狂暴而原始的力量奔腾冲撞而下,沿途的耕地、房屋、人畜乃至各种建设工程无一幸免,4个村3000多亩良田被毁,3000多人沦为灾民。
在“长治工程”中,武都县和甘肃省人民,经过长久的探索,总结出了被称为“九龙治水”的全方位建设模式。具体内容便是:“梁峁戴帽子,荒坡系带子,坡边修台子,田埂锁边子,坎坡挂穗子,缓坡种果子,秋田盖罩子,见缝钉扣子,沟底穿靴子。”总之,是采用工程治理、生物治理和保土耕作相结合的办法,大量进行“坡改梯”,并结合农村产业结构调整,进行林草建设,与此同时又修建谷坊、塘坝、拦沙坝、沟渠等,节节拦蓄,层层设防。
站在甘家沟的荒坡上,我们看见山顶上已经出现了绿色的森林,这是人工种植的油松、落叶松、云杉、槐树、山楂等组成的万亩林地;一座又一座拦沙坝,像一行行卫士一样屹立在泥石流可能发生的各个沟口;一片片坡耕地已经变成了整齐、漂亮的梯田,田边还围上了一圈花椒,仿佛给绿色的田野缀上了彩色的花边,沟底有大量的小谷坊工程,做到节节拦蓄可能发生的水土流失乃至泥石流。
经过10多年持续不断的治理后,昔日脾气暴烈的甘家沟已经逐渐变得温柔起来,泥石流流量减少了三分之一以上,农田里小麦、洋芋和中药材红芪长势喜人,一片碧绿。
在武都县的荒坡上,还出现了一个被甘肃省政府授予“国土绿化先进个人”称号的民营企业家豆改林。豆改林原先曾长期从事建筑、建材、药材方面的经营活动。自1997年起,为响应政府开发山区,大力发展油橄榄产业的号召,他先后拍买了3000多亩荒山荒坡和弃耕地,在省、地、县各级有关部门的支持下,建设起了油橄榄园。在中国林科院的专家们指导下,引进了油橄榄优良品种5万多株,种植面积达2000多亩。
在炽热的阳光照耀下,油橄榄树枝上坠满了累累果实,山风吹拂中,绿色的树枝和一串串果实都在活泼地摆动,好像在向我们愉快地表示欢迎。坐在油橄榄园简陋的小屋里,豆改林满面笑容地向我讲述了他的“油橄榄之梦”。他说:
“我的油橄榄是1998年以后种下的,去年已经开始挂果,第一年产了两千多斤,每斤4元钱,收入8000多元。但是,我知道,县里的油橄榄示范园里有一棵树收摘了200多斤,今后如果每棵树能产100斤,一亩地33株,该产多少?产值也就达到两三千万元了……我一直认为油橄榄是绿色产业中效益最好的,出油率可以达到20%,一般也是16%左右。这种油既可食用,又是制造化妆品、保健品和高级机械用油的宝贵原料,在国际市场上很走俏,1公斤原油价格是130元,但如果制成化妆品,每公斤就是几千元……油橄榄原产于地中海沿岸,阿尔巴尼亚、希腊、西班牙等国都有,但是中国林科院的专家们考察论证后认为,我们白龙江沿岸是最适合它生长的地方,生长旺盛、结果早、产量高……”
他还告诉我们,去年他又拍买下了1000多亩荒坡,计划修筑道路和加工厂,形成产业链,工厂设计及项目建设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省计委已批准立项。
橄榄园在建设过程中不但安排了50多名青年就业,使用了季节性短工100多人,更重要的是,还让荒坡得到了治理,有效地遏制了水土流失。
经过12年来坚持不懈的努力,武都县治理面积已近1900平方公里,约占水土流失总面积的59%,每年可拦蓄泥沙1200多万吨,大大地减轻了泥石流、滑坡、山洪等自然灾害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威胁。与此同时,森林覆盖率的提高、坡地改造成梯田,也提高了土地的产出效益,促进了农业经济的发展,对人民群众脱贫致富有极大促进作用。12年来全县共种植花椒6000多万株、水果2000多万株,油橄榄3.1万亩,其中仅花椒一项就创收4800多万元,成为全县的一大支柱。
崔家梁村过去既没有森林也没有公路,洪水和泥石流经常发生,全村800多人和外界联系仅靠白龙江上一座年久失修、颤巍巍的铁索桥。由于极端贫困,多数老百姓竟靠卖血为生。1989年崔家梁正式开始了“长治工程”,县长亲自蹲点,修成了盘山公路,建立了三级提灌,将800多亩坡耕地改造成渠系配套的梯田,建成了88道谷坊,种植了3000多亩水保林和1000多亩花椒和果树,终于让洪水和泥石流绝迹。2000年全村实现了“双过千”(人平拥有粮食1000斤、纯收入1000元),家家盖起了新房,有了电视机等家电用品,成为全县“奔小康”的典型之一……
虽然取得了显著的成绩,然而,一谈到陇南地区和武都县的生态环境,年轻的县水保局副局长何远军心情还是沉重的。他认为:
目前全县4000多平方公里中,真正不发生水土流失的地方仍然只有200多平方公里,对水土流失现象还需要反复治理,还要进行几十年的努力,而目前工程的资金已经严重不足。12年来国家已经投入3000多万元,但我们估计武都县的全部水保工程需投资1.4亿元左右。国家每年投几百万元,需投多少年?
北峪河高出武都县城13米,我们爬上像城墙一样高的北峪河大堤,俯视着右岸洼坑里的城市。何运军说,由于资金不足,这大堤只是“20年一遇”的水平;另一条“悬河”白龙江的大堤稍好一点,是“50年一遇”水平。
站在北峪河大堤上,北面郭家沟的几条狰狞而巨大的泥石流沟全都看得清清楚楚。自开展“长治工程”以来,郭家沟已经修建了三道谷坊和长长的排洪沟,种了树,但是许多大山沟、小山沟却只采取了生物措施——种树种草,没有资金再修建谷坊、拦沙坝、排洪沟之类的工程。
自4月中旬进入汛期以来,全地区和全县都十分紧张。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望着高悬在城市之上的河水和四周破碎的、生态状况极其严峻的山河,我再一次感到达摩克利斯之剑正高悬在武都人民头上,也高悬在我们大家头上。
传说元代武都城被毁后,泥石流形成了一条卧龙岗和一条抵龙岗,明朝时刘伯温来到这里,考察了整个地势后便说:“我要给青龙背上借地500年!”于是他筑坝斩断了卧龙岗,又引北峪河的泥石流垫高了低洼地,然后重建了武都城。
历史传说虽不知道真伪,但它却明明白白地传递了一个信息,让我们明白武都县生态环境的脆弱,以及治理的艰巨。
然而,我又吃惊地看到,武都县人还在把大量垃圾倒进河水之中,不但让河水恶臭熏人,而且河床还在继续垫高……
人们啊,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地觉醒?
陇南地区林业处的干部们也认为,对生态工程最大的制约是资金,退耕还林的种苗费被地方政府占用挪用已经不是个别现象。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乱挖乱采始终没有得到制止。有人甚至愤慨地说:“只要有金矿的地方就有黑洞、有关系网、有腐败!”只要一发现金矿,就必然会有人通过各种手段拿到开采许可证,《矿产法》、《森林法》、《国土资源法》……统统置之脑后,谁还会管你植被破坏、水土流失?废渣、尾矿、尾砂等等都正在制造新的水土流失现象,这是贫困的陇南地区长期存在的问题。
因此,许多人呼吁,政府不仅仅要求老百姓爱护生态环境,自己也应该做出榜样,用完整的山河来换取一点点黄金到底值不值?目前,生态工程的投入已经大大超过了黄金的收入,仅陇南地区一年便退耕还林50万亩,仅此一项,国家便须投入1.5亿元,相当于1.5~2吨黄金的价值。为什么不吸取教训仍然要干边建设边破坏的蠢事?
陇南地区9个县全在嘉陵江上游,除宕昌和两当2县无资源可采外,其余7个县全部都在采金或开别的矿,让本来就十分恶劣的生态环境雪上加霜。而嘉陵江上游另一个不属陇南地区的舟曲县也一直在采金——白龙江原本是清澈的,但两河口以下舟曲县采金带来的泥沙和水土流失,却让白龙江浑浊了。舟曲到临江沿白龙江两岸100公里中,泥石流沟竟多达1000多条,平均每公里10余条,堪称全国之最,大小沟谷无不暴发泥石流,每年发生泥石流灾害几次到几十次。
嘉陵江上游的另一条支流西汉水遭遇更惨——它一出源头便被采矿大军污染。
2001年7月中旬我从武都县到西汉水的源头西和县去,途经康县、成县、行程180多公里。
令人兴奋的是,沿途看见了许多“长治工程”项目——拦挡坝、梯田、绿化带……可以感觉到,陇南人为治理水土流失的确付出了辛苦的劳动。而且一进入康县后树多了,山绿了,荒坡少了,气候也不再像武都那样干燥而酷热。
进入西和县后,沿西汉水看到了当地美丽的“长防林”(长江中上游防护林)和“长治工程”:举目一望,眼前尽是整整齐齐的梯田,极像在湛蓝的天空下用笔勾绘出了一幅充满诗意的画卷。7月中旬,正是麦黄时节,农民们有的在地里收割,有的在打场、扬场,玉米和洋芋也长得蓬蓬勃勃,我闻到了秋的芳香,耳边似乎响起了田园交响曲那动人的乐章……
但是,和武都一样,西和县也是贫穷的。这里夏天可以热到38℃,而冬天可以冷到零下20℃甚至零下33℃,因此一年只能种一季庄稼——玉米、洋芋、小麦、荞麦;地形上属深丘地带,人口又极稠密,1000多平方公里土地上住了36万多人(县城约5万人),平均每平方公里达300人以上。为了生存,除了种庄稼,最重要的便是开矿和采金了。
面对乱挖乱采对生态环境的巨大破坏和对矿产资源的巨大浪费,西和县也曾多次进行过整顿,2001年还让县办铅锌矿兼并了一些小金矿,不准再私自采金,但在暴利的诱惑下,仍有人通过各种渠道,采用各种手段,或明或暗地继续进行采挖。目前,全县还有五六十家挂牌的矿产公司或冶炼厂,其中三家为县属国有铅锌矿,至于不挂牌、“暗箱操作”的则不知道有多少,有的采铅锌矿,也有的采岩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