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段离
去年 12月 28日晚上,实际上也就是上个星期,我突然接到李娟的电话。她说她在冬窝子里,用邻居哈萨克老乡的“卫星电话”打的(注:其实“卫星电话”是当地人对无线座机的称呼。这种电话在牧区非常普及,很多手机无法接收到信号的地方也能使用。它的外形与普通座机一样,但不用牵电话线,需充电,并架设高高的天线接收信号)。我急忙说,你挂了,我给你打过去。我知道她打个电话是很不容易的,更何况是借用邻居的卫星电话。
我把电话拨过去,响了十几下,电话才接通。我想,卫星电话也许要比一般的电话复杂一些吧,至少它要扶摇直上九万里,落地之后才能接收得到。
李娟在电话那头说:“哎呀,我好像都不会说话了。 ”
我问:“咋样,冷不冷?”
她说:“还可以,刚下了一场雪。 ”
我问:“你们那有几户人家 ?”
她说:“两家。 ”
我问:“你住的老乡家有几口人?”
答:“老两口。 ”
我问:“多大年纪?会说汉语吗?”
答:“和你差不多。男的会说一些。 ”
问:“白天能睡觉吗?”
答:“哪能?人家在干活,哪好意思睡。 ”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问起这个话,大概是想起她以往在家,白天要睡三觉,她妈妈叫她“李三觉”。
我问:“能吃上菜吗?土豆萝卜之类的。 ”
答:“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冬窝子嘛。 ”
我问:“通车吗?”
答:“不通,离县城一百多公里(实际上离县城至少三百公里,离公路的直线距离倒是一百二十多公里)。”
我问:“有电吗?”
答:“有一个小的太阳能发电板,每天储存的电只能晚上照明用。 ”
我问:“白天要出去放羊吗?”
答:“中午暖和的时候,把羊赶出去,放一会儿。 ”
我问:“你每天干什么?”
答:“干家务,做饭、洗碗什么的。 ”
我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答:“哦,没有什么事,就是快过新年了,问个好啊。哎呀,不能多说了,把人家的电用完了。到时候有什么事,打不成电话,就完了。我挂了。 ”
我又急忙追问道:“如果以后我再打过去怎么找你?”
答:“白天信号不好,晚上好些,你就说我的名字,他们只能听懂我的名字。好了,挂了,再见。 ”
放下电话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像一个失踪已久的孩子突然有了消息一样。我反复回味着李娟那频率很快又急促的声音,声音的背后好像还夹杂着呼呼的风声。
其实李娟到冬窝子去,我是知道的。但她去的地方叫什么地名,她始终没有说清,而且又不通车,不通电话,和失踪没什么两样。好在这个家伙还算有良心,主动与我联系,让我知道了她的行踪,也知道怎么能联系到她。
年末的最后一天,我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是,一直无法拨通,我从 2010年一直打到 2011年第二天的傍晚才拨通。那几天我一直试图在白天给她打电话,而不想晚上打,因为我不知道那个有电话的邻居家离她有多远。黑咕隆咚地让人家去叫且不说,李娟还要跌跌撞撞地跑来接电话,又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说不可。一来一去的要让两个人在寒冷的荒原里穿梭,真是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阿勒泰冬天的寒冷我是知道的,最冷的时候,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龇牙咧嘴的。记得小时候我们猜过一个谜语:什么东西最不怕冷,越冷越往外跑?我们猜什么的都有,但谁都猜得不对。最后的答案是牙齿。可不是嘛,越冷的时候,牙齿就越往外龇。对呀!一想到李娟有两颗发育得比我们都要健壮的门牙,有门牙挡着,也许她不怕冷,对她的担心好像放松了一些。
电话终于拨通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提高嗓门说:“喂 —佳克斯吗(哈语你好的意思)?!那面答:“耶?”我说:“我找李娟。”那面答:“耶?耶!”我知道说多了没有用,她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她的话。我连续喊了三遍:“李娟、李娟!李 —娟!”“喔?!耶!”
这次总算是听懂了。只听那边咕咚一声,大概是放电话的声音。电话里隐约传来沙沙的声音,不知道是风声、电流声还是卫星上发出的微波声。咦?!好像还有一个小孩的咿呀声。可能对面那个接电话的女人还抱着一个孩子。她大概要穿上棉衣,包上头巾,还要把孩子包在衣襟里,才能出去叫李娟。
等电话时,我不免有些内疚和自责。其实打这个电话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还要让人家抱着孩子去叫,真是的。我看了一下表,好在是下午七点多,西北荒原的太阳刚落到地平线上的时候,兴许不会太冷,我又自我宽慰起来。
约莫几分钟之后,我听到了李娟的声音。她听出是我的电话,说:“哎呀!原来是你呀!她说是我妈妈,吓了我一跳。 ”
嗯?我的声音像她妈妈吗?肯定不像,是那个女人想当然的感觉。也许这一段时间只有李娟的妈妈给她打过电话。
问:“你在干啥?”
答:“刚吃完饭,在洗碗呢。 ”
问:“吃什么饭?”
答:“馕,奶茶。 ”
问:“你在那儿急不急?”
答:“还好,习惯了,就是想吃东西。 ”
问:“想吃什么,凉皮子吗?”我知道以往她最爱吃凉皮子。去年冬天,她一个人在家,吃了一坛咸菜。偶尔,做一些凉皮子改善一下生活,犒劳一下自己。
答:“最想吃的是馍馍。 ”
啊,胃口变了?在生活枯燥无味的时候,她渴望一碗酸辣冰凉的凉皮子,败败火,提提味儿。在寒冷寂寞的冬窝子里,她又渴望吃一个热气腾腾的馍馍。那也许是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念。
没有吃过馍馍或很少吃馍馍的人,也许不能理解那种怀念。
记得在我下乡的那个年代,能吃上一个热馍馍夹上油泼辣子,那种幸福感和满足感是无法言表的。
哈萨克人很少蒸馍馍,他们的主食是馕。那种馕不是乌鲁木齐街上
味道各异的馕,它从里到外都很朴实,厚墩墩的,成分单纯的只有面和少许盐。这种馕可以长期保存,无论再干、再坚硬,只要在奶茶或肉汤里一泡就软了。馕能给人带来的,是坚强和充实,很少带来柔软和温暖。它要靠奶茶或肉汤泡软,靠唾液和胃液温暖。这样说来,李娟对馍馍的思念是可以理解的了。
李娟说:“这里方圆几百里(应该是数十公里),只有两户人家。人在没有安全感的时候,特别想吃东西。”这是一种什么理论?是李娟这两个多月在荒原中的心得吗?我没有多问。
我问:“我好像听到有个小孩的声音。 ”
答:“哦,就是的,邻居家有一个七个月的娃娃。 ”
问:“你什么时候能从冬窝子里出来呢?”
答:“还有八十多天吧……”
问:“现在羊还没有下羊羔吧?”
答:“没有呢,还要等些日子,那时可能要忙些。 ”
我又告诉她,一个她认识的女孩上周结婚了。
她说:“怎么才结婚?我以为她早结婚了。我还没有进冬窝子时,在她的空间里看到上面贴满了私家菜的菜谱。 ”
我还想搜肠刮肚地收罗一些她感兴趣的话题和她多聊一会儿,恢复她的语言机能。想来想去,觉得她对当下发生的事情和社会热议的话题肯定都不会感兴趣的,因为她真正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
我说:“怎么只有两户人家,交流的范围太小了呀。 ”
她说:“就是,我的事都被他们问完了,他们的事我还没有问出多少呢。 ”
我说:“也许从冬窝子出来,他们会写一本你在冬窝子里的书。 ”
她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只有我的房东懂一些汉语,邻居家一点都不懂。”接着她又说,“哎呀,不能多说了,把人家的电用完了。到时候有什么事,打不成电话了,就完了。我挂了,再见。 ”
和上一次的结束语几乎是一模一样。李娟的声音又消失在无尽的荒野中,一个只有用卫星才能搜索到的地方……
自从接了李娟从冬窝子打来的电话以后,无形中,我多了一份牵挂。
我开始每天关注起天气预报,准确地说是关注北疆的天气情况。新闻里“百年不遇的寒冬”的说法,让我心里一阵阵吃紧。阿勒泰的冬天有寒流是正常的,说是“百年不遇的寒冬”,实在有些危言耸听。中国的气象史可能还没有一百年呢,哪有一百年的记录。我在网上查了一下,据记载
1960年可可托海最低温度达到零下五十一点五摄氏度。
在我的人生经历中,经受过零下四十度左右的寒冷。最冷的时候不敢把鼻子露在外面呼吸,在呼吸的瞬间,鼻孔里的鼻毛就能冻住,夹得
鼻子酸辣生疼。那种滋味可是我身临其境感受到的。
一般,传言总是比实际的夸张一些。我同学的妈妈是湖北支边青年,她妈妈说他们在没来新疆之前,听老家的人说新疆有多冷多冷,尿尿时要拿一个棍子,必须要用棍子打,否则就会尿出来一条冰棍。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难忘而荒诞的笑话。难道“百年不遇的寒冬”能让这个笑话成真吗?如果真是这样,李娟又能写出一篇绝佳的好文章了。
我想,这两天冷一点就冷一点吧,让这个冬天最冷的寒夜早些过去吧。再有半个多月就到了产春羔的时候,但愿那时天气能暖和一些,不至于让李娟和她的房东们在严寒里守护着临产的母羊,那可太受罪了。
不过我听说羊圈里有羊群的体温,不会太冷。在南疆,老乡为了让葡萄过冬,就把葡萄挂在羊圈里,用羊群产生的体温令葡萄保鲜。不过那是南疆,北疆还是要冷酷得多。
不管怎样,冬天再冷都会过去的。李娟的房东之所以选择那个没有路、没有信号的地方做冬窝子,一定是那里最安全、最适合羊群过冬。
等寒冬过去的时候,李娟和他的房东将会赶着一大群春羔,从冬窝子转 到春牧场。那个时候,她所有的朋友就会随时随地联系到她。她如果再 到我家,我就亲自给她蒸一锅热热的白馍馍……
我画了一张李娟和羊的画。在画那些羊的时候,觉得那些羊仿佛正在我身边拱来拱去,好像真有些暖洋洋的感觉呢。
2011年 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