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架电话天线,新什别克特意把三根三米多长的细直松木带进了沙漠,一根接着一根绑得老高,挂上天线栽在地窝子旁的沙子堆里。倒是偶尔能收到信号,却招来了所有的牛拿它蹭痒痒……它哪能经得住牛的大肚皮!于是隔壁两个男人隔三差五地抢救这根天线杆子。
我问居麻,我家电视机都有,为什么却没有电话?
他说:我们没有木头,装不成天线嘛。
我说:有木头又怎样,你看新什别克家整得多麻烦!还不如把天线直接挂在沙丘顶端的铁架子上,又高又结实!
他说:那么远,得牵五百米的电话线吧?
我说:就让电话线垂在铁架子下,想打电话了就抱着电话机过去插上水晶头,打完了再拔掉抱回来。
他说:豁切!
—却认真地陷入了沉思。
果然,不久后居麻真的去了一趟阿克哈拉,带回了一台新的无线座机,并真的照我说的做了。果然,信号比隔壁的好多了!也不用日常维护。
只有一个缺点:只能打电话,不能接电话……
这是我对这个家最具帮助性的一条建议。
想来想去,一整个冬天里,好像也就提过这一条吧。
除此之外,我还为这个家做了些什么?无非背雪、赶小牛、赶羊、绣花毡、缝补破衣服、解说电视内容……统统都不是非我不可的。也就是说,我这样的人,多了不多,少了不少,其存在对这个家几乎没什么影响。反之,受到影响的却是自己。尤其在说话时,不知不觉也使用起哈语的语法和表达习惯:
学哈语时说:“困难多得很!” —难得很。
吃饭时说:“饭的吃!”
请人帮忙:“一个帮助给下!”
告诉大家没看到羊:“羊的不看!”说“不冷不热”:“冷的不是,热的不是。 ”
听说才开始时,谁都不相信我能坚持下去,认定我待几天就受不了了。时间越久,大家越惊奇。再久,也就习惯了。甚至开始发愁春天南上时怎么安排我 —没有多余的马。为此大家想了许多办法,还考虑到了夏天以后的安排,都忘记了我只体验一个冬天而已。
总之,我融入了居麻一家的生活,还算相处甚得。虽然他们一直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但也不排斥我的存在。我这个人嘛,又勤劳又有眼色,没啥可嫌弃的。如果说生活中还有什么问题,则全来自于自己。
怎么说呢……对这种游牧生活感兴趣是一回事,但要了解,要转述,又是另一回事了。时间越长,越是困惑。我在这里,无论做什么,无论怎么努力,都感觉远远不够。无论想说什么,似乎都难以合乎实情或心意。我终究是多余又尴尬的……
但是,虽说太敏感的人会受苦,我却情愿受这敏感的苦,也不愿成为另外情形的人。
居麻汉语不错,与之基本的交流不成问题。如果我不怕麻烦,坚持刨根问底的话,几乎能了解到一切。可我实在是怕麻烦……因为这的确是个麻烦事啊!况且,生活本来就够辛苦了,再来个外人整天在耳根子边不停聒噪,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老让你分神 —我做不来这种人。再说了,反正与大家的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多的是时间和机会,还是尽量靠自个儿去慢慢体会,慢慢懂得吧。
也不知是我的方式不对,还是他的理解有问题,我和居麻的对话常常会出现以下困境:
我问:“有的绵羊有角,有的没角。为什么不一样呢?”
他回答:“因为不一样,所以有的有角,有的没角。 ”
……
我问:“远远地方的马、牛、骆驼,小得只剩一个小黑点了,你们怎么能一眼就看出哪个是骆驼,哪个是马,哪个是牛?”
他说:“因为尾巴长得不一样。 ”
……都说了只剩一黑点了,哪里还能看到尾巴?
我不能理解他,他也不能理解我。总是责怨我:当他发如乱蓬的时候,我整天拼命给他照相。等他理了发了,变漂亮了,我却再也不照了。干活的时候他又脏又狼狈,我却逮着相机拍个不停。等他干完活洗完脸,端正地坐在干净的房子里时,我又不拍了……弄得我每次拍照前都得思前想后,不晓得怎样才妥当。
有时候我们聊着聊着,突然会触碰到我觉得非常重要的问题。比如他突然说:“一星期后会下雪。”我问为什么,他说:“月亮五天后会圆,还要爬到天空正中央。 ”
我一查阴历,五天后是冬月十五,而一星期之后正是冬至节!这不会是巧合吧?难道哈萨克用的也是阴历?……惊奇之下我追问不休。他看我这么感兴趣,也认真地说了许多,还列了一个与“八十一天”有关的时间表,想对我说明一个计算寒冷天气进程的方法,与汉族的“冬至数九”有些相似。还提到一句哈族谚语:“长的短了,短的长了”,似乎与“纳吾鲁孜”节(春分日)、北上启程有关。 —我立刻预感到自己正在涉及这个游牧民族的生存智慧,非常兴奋!立刻拿出纸笔,准备做一番严谨的调研……
可惜,我终究不是个严谨的人,居麻这家伙也绝无严谨的表达。我们的探讨很快陷入混乱之中,双方都累得没办法……到头来,我获得的仍只有最初那一堆毫无头绪的破碎概念。于是我放弃。反正我是写散文的,又不是写论文的,还是不求甚解些吧……
很多话题,总是聊着聊着就转入批判当今社会的阴暗现象,比如腐败(村计生委员乱收费),青少年堕落(酗酒),物价上涨(主要针对我妈)……每到那时,居麻激动愤慨,完全把我当成对立方的代表,非要我解决上述问题不可!弄得我很愧疚……
他还赋予了我许多重任。聊到可可托海“阿米尔萨娜”的传说时,他嘱咐我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再拍成电影。聊到搬迁不易时,他让我一定要给上面的领导反映一下:天天放羊比天天开会辛苦多了!
而且他对我,远比我对他好奇。才开始的时候我还很高兴,以为和一个懂汉语的人生活在一起肯定方便极了,想知道啥,就问啥。结果呢,他的事我还没打听出多少来,我自己的事倒被他统统打听去了……总之我们的话题每告一段落,他就满意地穿衣下床,转战新什别克家,转播关于我的最新报道。
而且在转播过程中,他大胆想象,超常发挥。以至在附近牧民的口中,我一会儿成为偷师放羊技术的失业游民,一会儿成为县电视台的下岗记者,一会儿又是下放基层的高干子弟 —真不知道我妈高在哪里。
也不知道误会是从哪个环节开始的,每次谈到自己何以为生时,他问得很详细,我也说得很认真。可末了,他总是真诚地向我表示同情,安慰我说慢慢就会好的,再亲自往我的奶茶碗里添一勺黄油。
居麻很有主意的,对我的种种问题总是选择性地回答。太复杂的,不回答;太简单的,懒得回答;太幼稚的,戏弄性地回答。这样一来,等于什么也没回答。而最糟的是,我提问时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是简单是复杂还是幼稚。对于我来说,它们统统只是我所不知的东西……我是无辜的。
慢慢地,我就学聪明了,并不直接从他给的答案中获取信息,而将他当时的种种反应、态度、语气、眼神……分析一遍,再作判断。
有一次我看到他把好端端的铁锨把子卸掉,换了根短棍,又带上十字镐和一根长长的毡房红檩条,准备出门,颇具神秘感。不用说,直接问的话,肯定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抓住他的马缰绳不让走也不行,抢走他的短把铁锨也不行,跺脚发脾气也不行……他只有一个问答:去挖熊洞!若再问挖熊洞干什么,回答:玩儿。 —分明在逗三岁小孩!令人气急败坏。
冷静下来后,作出以下推理:
短柄铁锨嘛,其用途只有一个:刨坑,而且是小口径的深坑。十字镐的用处也无非如此。至于细长的檩条,一旦和“坑”联系到一起就很清楚了:栽杆子!
但是,在茫茫旷野里栽个杆子干吗?
系马?不可能,太细了。
做标记?倒有可能……对,一定是做标记,否则为啥非要栽檩条呢,因为它是鲜艳的红色嘛!
至于做什么标记—这至今是个谜……不过既然是骑马去的,一定是个很远的地方。在很远的地方做标记,莫非是界标?或者迷路时的指示标?……
托居麻的福,我快成福尔摩斯了。
更多的时候,想推理都没得线索 —问他为什么炼油脂时要添几勺水,答:消毒。
问嫂子到哪里去了,答:哈萨克斯坦!
问为什么今天早上七点就早早地把羊放出去了,干脆回答:谁知道!
……
有时候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对我有气!可我又错在哪里呢?大约错在尽问些在他看来不值一提的问题吧……
记得一次和叶尔克西姐姐聊天,说到一个故事。有人问一个牧业家庭的哈萨克主妇:“你们全家人都睡一起,会不会‘那种事’也很随便?”那妇人说:“是啊,我们想和谁做爱就和谁做爱,谁来了就和谁做。”这人大为震惊,也深感满意,便回去四处宣扬。可是,傻子都听得出来,这种回答是在向对方表达蔑视啊! —如此无聊的、无常识的、无教养的问题,不配得到真诚的回答。
嫂子揉面时,我问:“要做什么?”居麻说:“炸包尔沙克。”过会儿一看,明明是烤馕。
也许居麻的用意在此:长着眼睛是干什么用的?
总之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下的生活,谦虚谨慎,尽量闭嘴。否则一开口就是废话、蠢话或梦话。
比如嫂子染毡片时,根本不看化学染剂包装袋后的说明(也看不懂)。什么“先用热水浸泡三十分钟”,什么“用大碗化开色剂和助染剂均匀搅拌成糊”,什么“控制在三十分钟内达到沸点”……统统不管。把染料直接倒进大铝锅(说明书上明明写着禁用铝制品……),搅和几下就开始投毡块。我很想帮着纠正一番,但又一想,人家几十年来也染了几吨羊毛了,自有一套经验,我又何必鸡蛋教训母鸡。
果然,染出来效果相当不错!而我呢,平时也在家里染一些旧衣物,成功率反倒不高……亏我还严格按照说明,科学掌握进度。
冬牧场总是过于悄寂的。每当头顶上脚步声响起,接着门被一把拉开,陌生人一边问候一边踩下我们的地窝子,那时,我也会由衷地惊奇、欢喜。但我只能默默无言地悄悄打量他们,连取出相机拍张照的勇气都没有。我若真像居麻散布出去的传言中的那么神,则会俨然以学者的口吻,问他们各自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多远的路程,家里几口人,羊有多少,牛有多少,骆驼马各多少……可我不笨,我知道这些崇高的问题其实傻透了。我若真问了,他们出于礼貌倒是会认真回答,但肯定会因我的幼稚与无趣而心生轻视。
也许大家没有居麻那么恶劣,但态度却惊人地一致:问一般的问题,就一般地回答;问无聊的问题,则无聊地回答;问乱七八糟的问题,肯定乱七八糟地回答。
在这样的生活中,我完全处在被动的局面。不过这倒没什么,反而,我依赖这种被动。在这陌生环境里,我依赖随波逐流和自然而然。我只能以不突兀和不冲撞来获取信任和安全感。
除了交流,现实中还有诸多挫折。
为更详实地记录所见所闻,我特意借了一台掌中宝型的小 DV。可不知为何,总是拍不到十秒钟就卡带(可能与低温有关)。非得取出录像带敲敲打打一番,再装回去,倒是还能再接着拍十秒。可这期间,什么都错过了。
更不巧的是,我想拍搭建毡房时的过程,他们却安排我去带小孩。到了宰马的激动时刻,又打发我去扛雪。我想拍肢解羊肉的画面,却指使我帮着抓血淋淋的羊蹄子,而且两只手都得抓 —没法持机器。
才开始, DV这样高级的玩意儿很让居麻肃然起敬。自从被闲置后,就成了他眼里的一个笑话。他屡次提出用梅花猫和它作交换,还列举了猫的种种好处。见我不干,又改用他的望远镜换,还指出二者的相似之处:前面都有块玻璃。
我的卡片机倒是一直没出问题,而且是装五号电池的,省去了充电的麻烦。只是因气温太低而太废电池,而且电池仓的盖子又是坏的,每次装好电池都得用透明胶一圈一圈地缠住相机。缠太松了电池老弹出来,太紧了又影响部分按钮的使用。弄得人很恼火……牧民们对我这个缠满透明胶的玩意儿也表示怀疑。有时我掏出来给人拍照时,对方也掏出一个相机拍我 —他的比我的高级多了!
这种一千块的傻瓜机对光线要求很高,稍暗一点点都容易拍花画面。出于礼貌,又不愿打闪光灯。而大家兴致最高时往往在夜里。每当结束一天的忙碌,一家人就着昏暗的太阳能灯泡跳舞、拥抱、吃肉、逗猫……我一筹莫展。
我身在此处,却离此处的世界那么遥远。当我和加玛背着雪向家走去,远远看到西南方向的荒野中安静地停着一支搬迁的驼队。负重的骆驼卧在雪地中休息,羊群散在不远处吃草。我们放下雪袋看了一会儿。她突然说:“是两家人在一起走,是杜热乡的牧民。”我不知她怎么看出的……我问:“为什么没人?人到哪里去了?”她指着远处家的方向说:“全到我家喝茶去了!有两个骑马的,两个骑摩托车的……”我还是不知她怎么看出的,我既看不到马也看不到摩托。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有一个骑马的是姑娘。”我依然什么也不能明白……
那些安静的正午时光,大家花很长时间安静地喝午茶。居麻突然起身,一声不吭拎起马口罩,装了几把玉米粒出去了。我跟出去,站到西面沙丘上看。只见一个陌生人赶着我们的马过来了,居麻迎上前,给那匹马戴上了口罩,顺利地为其套上笼头和马鞍,系上肚带。我远远地站着看他做这些事情。风大,安静。不晓得这样的时候他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只感到无比的孤独。
有一天嫂子突然从行李深处翻出一团用头巾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淡绿的碎草,却不像茶叶。她对我说:“药。”还示意我去闻一下。我一闻,啊,熏衣草!……本来什么也闻不到的,只凑近闻了那么一下后,室内顿时弥漫了浓重的香气。并且一连弥漫了好几天。
居麻有些咳嗽。嫂子像泡茶一样泡了一小撮熏衣草。泡开后,又兑了两匙牛奶,再端给他喝。看一旁的我看得如此入迷,便也给我匀了小半碗。我尝了尝,嗯,味道不坏。
后来当我也生病发烧时,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半夜,嫂子把我从电视机周围黑乎乎的人堆里推醒,也递给了我一碗这样的汤药,我满是感激和伤心地接过来一饮而尽。关于熏衣草的种种美好与浪漫,镇静地渗入疾病的痛苦中,顿时感觉好多了。这也是我的孤独。
每当音箱里响起《黑走马》时,居麻就坐不住了,盘着腿坐在花毡上跳了起来,胳膊起落间稳稳地压着旋律的节奏。加玛也晃动双肩轻轻附和。嫂子拍着手,怂恿我也起来跳。我心里痒痒啊,但强忍着,坐在那里微笑,不能动弹一下,不敢泄露太大的激情。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与其说我是骄傲的,不如说我是害怕的。
我在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上认真地记录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又似乎是在用“记录”这样的行为向大家强调着什么 —保持距离一般强调着什么。我发觉自己其实并不为那些快乐和惊奇的事情而记录。当我欢乐或惊奇时,碰都不想去碰那本子,碰一下都是干扰 —那时的我只想全情投入眼下的生活。而只在尴尬和冷清的失意时分,我才会取出那本子,记下不久前发生过的欢乐和惊奇。
后来我开始观察月亮的运行轨迹与其盈缺变化间的关联。我发现,当月亮还是上弦月牙时,在傍晚就升起了,天亮时分才落下地平线。但后来随着它的一天比一天饱满,升起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提前。直到成为满月,则变成早上升起,天黑时落下,和太阳的作息时间差不多一致了。等这满月又渐渐缺失,升起的时间继续每天提前一些。成了下弦月后,则半夜升起,上午沉没。随后是两天终日没有月亮的空白期。我发现,在没有月亮的暗夜里,星空激动不已。而只要有月亮 —哪怕只是一弯纤窄的钩月,银河也会立刻暗淡下去。
我还发现,进入荒野后,对太阳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对月亮,却变得无比亲近。
我还密切注意着温度计的变化。但一个多月后,挂在地窝子门外通道边的温度计被闲来无事的熊猫狗咬断了一截……好在剩下的一截还能用,除非温度上升到二十五度以上。可是又过了一个月,它又被大黑牛(它刚刚出生的宝宝被我们抱进了地窝子)愤怒地咬断了一截。这回咬到了零下十度,再也不能用了。
总是在受挫,总是在受挫。一干完活,就浑身没劲,肠胃饥渴。可吃饱了仍还在饥渴,不知源于身体内部哪一处的缺失……倒是真正口渴的时候 —深更半夜里渴醒了,喉咙快冒烟了,便起来在冷空气里坐一会儿,又躺回去,静静地忍受。忍个把钟头也就忍过去了,渐渐睡着。等早上起来,已经不渴了。水在身体里,从哪里流到了哪里?我的身体内部也混乱不堪,不明所以。
梅花猫吃坏了肚子,连着两天到处胡乱拉稀,还在电视前的毡子上拉了一大摊。我捏着报纸去清理,居麻大笑:“咦?它怎么知道李娟就睡在那里?”大家都乐了,我却很沮丧,擦了一遍又一遍,但愿晚上它会好一些。而到了晚上,它倒是没有侵犯我的被子,却在离我一尺多远的地方“扑哧扑哧”了一整个晚上,那里是电视机旁边没铺毡子的粪土地。那时候心想:真是受够了……
却没有“退缩”的意思。能往哪里退呢?到哪儿不是这样的生活呢?
大约那段时间不知不觉流露了太多的郁闷,大家都看出来了。早餐时,居麻告诉我:昨夜黄油忘了取出一碗就囫囵放进了毡房,现在冻得挖不动了,于是今天就没有黄油吃了。又说:其他人嘛,没有黄油还有白油,但李娟很可怜,又不吃白油……说着,他把黄油碗里残剩的一点点黄油干干净净刮出来扔我碗里。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告诉居麻,明天是汉族的“年”了。他听了默默无言,便一首接一首地换着音箱里的歌。很久后才换到一首汉语歌,是蔡依林的。这才停下来对我说:“天天都是我们的歌,现在放一个你们的歌,算是给李娟过个年吧!”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还在看,还在马不停蹄地发现和见证。我看到每天早上,加玛都赖着不愿起床,而且总嫌自己的被窝冷,爱和妈妈挤一起。等妈妈起床了,便跑去和爸爸挤在一起。居麻起床时也催她快快起来,“孩子!孩子!”地唤个不停。加玛装没听到。居麻故作惊讶道:“死了吗,难道加玛死了吗?”加玛闭着眼睛大声说:“是的,我死了!”居麻便扑过去,压住她,也大声宣布:“那么,爸爸也死了 !”父女俩抱作一团,久久不动。嫂子蹲在炉子边,一边捅灰一边呵斥:“豁切!都快起来!”
我看到努滚正在慢慢离开童年。她到了该学习女红的年龄了,然而学习过程中,总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 —把羊角绣成了螃蟹,把花带子编成了一条死蛇,整天遭到大家无情的斥骂和嘲笑。然而不管怎么被打击,小姑娘都毫不气馁。她努力地,生吞硬嚼地去领会,还时不停地笑着 — 自嘲地、讨好地笑着。然而那样的时候连笑一下也会令妈妈生气。她说:“不许笑!”气得想用针戳她似的。甚至连喀拉哈西也会大受牵连 —那样的紧张时刻小婴儿不能哭,一哭也得挨妈妈的骂。
我看到九岁的努滚是加玛唯一的闺中密友,两人聊天的时候,根本听不出年纪上的差距。加玛没有哄孩子的口吻,努滚也没有孩子气的话语。
两人从绣花、摆弄头发,一直说到学校里的事、村里的事,说一个小时也说不完。说得高兴了,加玛还会取下自己的包,掏出自己的宝贝 —无非几个破发夹和一串生了锈的金属手链 —挨个给努滚介绍,这是干什么用的,谁给的,值多少钱,那又是在哪里买的,在什么样的场合佩戴过,当时配的什么衣服……分享女性的秘密和快乐。
—这些情形在我这样的一个外人眼里,温馨又伤感。只能心满意足吧!心想:够了,这就够了。而动弹不得……
那样的时候,拍照这样的行为真是蛮横的干扰!我的眼睛比镜头更清晰更丰满地留住了一切 —这最后的游牧景观,这最深处最沉默的生存。这个已经不是很传统的游牧家庭,已经有了电视机,已经在体验最流行的歌曲。
我看到男孩扎达苦苦哀求父母为自己购买电脑,并提出在春秋定居点安装网线。我看到嫂子扫完地,直接把垃圾填入炉灶 —已经不认为这是对火的冒犯,已经打破了古老的禁锢。
但是我又看到哼着流行歌曲的加玛,年轻的加玛,走在暮色中时顺手捡起一副完整的马头骨,一直走向沙丘最高处的铁架子,再垫着脚,把马头骨挂在铁架子上……这又是最深沉的传统,只为马头骨是高贵之物,不容践踏,应放置高处。
我还看到小喀拉哈西每次被绑入摇篮之前,萨依娜总会先掏出打火机,打出火苗在摇篮里晃一晃,驱除邪灵。这也是传统。
还有爱美的加玛,刚洗完头发,就化开一勺羊油,均匀地抹在头发上,使其变得油腻、服帖又锃亮。多么特别的审美和保养啊。
……
还是那些傍晚,完美的圆月下,广阔的东南风满世界呼呼作响。而大地之下,却安静得如大海深处,只有天窗上破漏的塑料布不时“哗啦”抖动。居麻一声不吭地喝茶,嫂子在侍候茶水的间隙里绣花,扎达对着手机发呆,门一开,加玛拦腰抱着小乳牛扔了进来……这样的情景沉甸甸地鼓涨着我所好奇、我想得知的全部信息,却找不到入口。我只是个外人。
每当好奇的客人谈到我时,总会问居麻:“她来做什么?”而居麻每次的解释足足长达三十秒,令对方惊奇地长叹。接下来他们又问:“那她还要住多久?”居麻信口道:“还有五个月吧。”客人更加惊叹。我急了:“胡说,我下个月就走!”
是的,我下个月就走。我这算什么呢?我和别的“体验生活”者有什么不同呢?大家要么体验一个星期,要么体验一个月。看上去我好像比他们强了一点,完整地体验了一个冬天。可我只不过多走了五十步而已……我只不过也是走马观花的一个。
而且,在这样的生活中,并不是“体验”的时间越长,就越理直气壮。恰恰相反,我越来越软弱,越来越犹豫和迟疑,越来越没有勇气……日日夜夜的相处,千丝万缕的触动,一点一滴的拾捡……知道得越来越多时,会发现不知道的也正在越来越多。这“知道”和“不知道”一起滋长。这世界从两边向我打开。当我以为世界是籽核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树;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树,但举目四望 —四面八方是无边无际的苹果树的森林……
就算已经隐约看到了牧人和荒野的命运,已经隐隐有所了解了,仍张口结舌,着急、混乱。越是向大处摸索,却越是总为细小之物跌倒。更糟的是,越是想指出最残忍的一个事实,却越想转过身去,想谅解人心所向,尤其是想原谅我自己……我真是一点用也没有……真恨自己的懦弱。但同样的,我又宁可忍受这懦弱之苦……那么,先且这样吧。慢慢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