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冬牧场
1740700000024

第24章 食物

刚进入荒野时,月亮在我眼里是皎洁优雅的。没多久,在我眼里就变成了金黄酥脆的,而且还烙得恰到火候……就更别提其他一切能放进嘴里、吞进肚子里的东西了!面对它们,我像被枪瞄准了一样动弹不得……

喝茶时,一般来说我喝到第三碗就会合碗辞谢:“行了!”有一次才喝到两碗,居麻就替我说:“杰!包勒得(够了,行了)!”我急了,立刻澄清:“海得包勒得(哪能就行了)?”大家大笑。于是居麻给我取了个绰号“海得包勒得”。

吃饱肚子后,如果大家还在劝食,我会客气地说:“拖依得儿木(肚子饱啦)!”居麻那家伙故意误听为“拖依加儿木门(半饱了)”。又给我取了第二个绰号“拖依加儿木门”。

我便顶着这两个绰号过了一整个冬天。

到了今天,恐怕只在荒野里,只在刀斧直接劈削开来的简单生活中,食物才只是食物吧 —既不是装饰物,也不是消遣物。它就在那儿,在餐布上,在盘子里。它与你之间,由两点间最近的直线相连接。它总共只有一个意味:吃吧! —食物出现在口腔里,就像爱情出现在青春里!再合理不过,再美满不过了。

问题:什么样的食物最美味?

答案:安定宁静的生活中的食物最美味!

在安定宁静的生活里,连一小把炒熟的碎麦子都能香得直灌天庭。把这样的碎麦子泡进奶茶,再拌上黄油 —全身心都为之投降!……那是怎样的美味啊,每细细咀嚼一下,幸福感的浪潮就席卷一遍身体的沙滩,将沙滩上的所有琐碎脚印抹得一干二净。

如果热茶里添加的是一把“阿克热木切克”(变质的牛奶制作的奶酪)末儿,则更有嚼头了,面对那香气,如面对体重一百二十公斤的妇人 —她殷勤地站在那里,温和又稳当。如果茶里还煮进去了丁香粒和黑胡椒,那妇人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拌面的存在只有一个目标:把肚子撑圆了!麦子粥则像熨斗一样把肠胃拾掇得服服帖帖。如果是加了酸奶糊的羊肉汤麦子粥,则会令肠胃里所有的消化酶拉起横幅,列队欢呼!吃包子时,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是包子。吃抓肉时,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又变成了抓肉。这两种结论毫无冲突。

想想包子馅吧:土豆粒、肉粒、油渣。再想一想:沙沙糯糯的土豆泥,汁水盈旺的肉粒,金黄的油渣……然后再想想抓肉,想想居麻飞快地做完巴塔(简单得几乎等于没做)后操起小刀就开始削肉,想想肉片下晶莹的面片饱饱地吸足了肉汤,暗自得意,欲和肉片一较高低……包子也罢,抓肉也罢,哪怕吃得撑到了嗓子眼,仍感觉还能继续吃。

做包子剩下的馅还接着做包子吗?不!嫂子创意多多。第二天她又剁了些肥肉加进去,再擀两块方向盘一样大的圆面饼,夹住肉馅,四面捏紧,像烤馕一样丢进滚烫的羊粪灰烬里烘烤……多么隆重的烤包子啊,方向盘一样大!等包子出炉的时间里,大家团团围坐,邻居家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离开,无限地耐心。这个方向盘般的大包子一端上餐布,其光辉便照亮了整个地窝子!嫂子像切生日蛋糕那样切开它,油汁四溢!热合买得罕眼明手快,占据了最大的一块饼,斯文地慢慢吃,再斯文地拒绝第二块。

啃完马腿肉,居麻总会操起菜刀,把哑铃似的马腿骨两端砍成碎片,让我和加玛两个一边嚼这些碎片,一边吮吸骨髓里的油脂。说一个人残忍,会说他“吸人骨髓”,很暴力。但是说良心话,马骨髓吸起来……那滋味……令人无法放弃啊……虽然一片碎骨嚼半天也只能嚼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髓汁。

萨依娜送来的奶酪汤也是生活的惊喜之一,况且她还慷慨地煮进了许多白糖!

还有羊粪灰烤的薄馕 —嫂子先烧起一大堆羊粪,等充分燃烧完毕,把剩下滚烫细腻的灰烬扒开,摊平。再把事先揉好的面团擀成一大片面饼,直接投入灰烬之中。然后把四周的粪灰聚拢过来,完全埋盖住这块洁白的面饼。等灰烬降温后,扒出金黄、瓷硬的面饼 —哎哟,香得哟……叫我说什么好呢?

牛肉抓饭无话可说,土豆炖肉同样无话可说。奇怪的是,早餐的干馕泡进淡茶里,顶多再加半勺黄油 —却仍然美味得无话可说!

如果再往茶水里额外添加一把塔尔糜的话,何止无话可说,简直要默默流泪了……

我们总共两棵白菜,每天只剥几片叶子煮进晚餐,足足吃了近两个月!为什么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呢?因为,除了白菜,我们还有二十颗土豆!

炸包尔沙克的场景则如过年一样丰足:铁锅盛满滚油,面板铺满雪白的面块,旁边满满一锅及满满一盆的金黄方块!

包尔沙克里仅仅只揉了些盐,口感就已经相当富态了。揉进红糖的油叶子则是暴发户,揉进葵花籽油的面粒子是富二代。吃完暴发户,后面还等着富二代……这简直是过年。

但是不知为何,做油炸食品时,大家总是一炸好就开吃,也不等我……当然了,什么抓肉烤包子塔尔糜,什么暴发户啊富二代啊……在日常生活里只是昙花一现。更多的时候,餐布上只有馕块、黄油碟子和羊油碟子。其情景简单得似乎几百年从未改变过。而我呢,我才不渴望抓肉,也不特别在乎塔尔糜,我只深深地思念那只昨天烤好后,一直孤独地摆放在厨台上的半边金黄半边淡黄的馕。它才是当下的全部!它是最令人纠结的现实,让人睡着了都为之焦虑不堪 —怎么还不吃它啊?再往下等一天,它可就硬了!

如果伸取馕块时,恰好取到唯一的那块两天前的馕(其他全是三天前的!),简直比买福彩中了五块钱还激动。

有时候晚餐快结束了,新什别克前来拜访,为表示尊敬,嫂子便取出一块新馕……哪怕当时我已经合碗结束晚餐了,还是会忍不住重新坐回席间,就着新馕重新再喝一轮茶……豁出去了,就让我半夜起来冒着凛冽的寒气上两次厕所吧!

对于那些硬得无论多烫的茶都泡不开的旧馕,嫂子仍有办法处理。她把它们掰成碎块,炒肉块时一同焖在锅里。出锅时,干馕块吸饱了肉汤,软、韧、筋 —居然比肉还好吃!看我这么喜欢,大家纷纷把馕块拨到我的面前。作为答谢,我把自己面前的肉块统统拨给大家。

大约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馋。若哪天比往常早起了半小时,居麻就会说:“今天肚子饿得早得很嘛!”

他还好意思笑我!他自己才馋呢。每到炒菜时,肉块刚煎熟,嫂子就先给他盛出小半碗净肉,由着他自个儿吃,然后再就着剩下的一点点肉放菜翻炒或添水烧面汤,也不管旁边有没有孩子或客人。哪怕被所有人盯着,居麻这家伙也能心平气和吃到最后一口。这个家长,当得跟领导似的!

加玛平时是娇气馋嘴的女儿,到那会儿,也心平气和得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只有宝贝儿子扎达定力不足,偶尔有那么一次,慢慢蹭到父亲身边,迅速捞两块,边嚼边撤退。

加玛的馋体现在每天都会缠着嫂子讨一两块糖。嫂子坚决不给的时候,就偷喝嫂子的保健药“脑心舒”,当饮料解馋,好歹也是甜的嘛。

而加玛最感人的魔术是突然从铁皮炉里的羊粪灰烬中里刨出一颗土豆!哎哟,多么奢侈!我们一人掰一半分吃了。掰开的一瞬间,沙沙的土豆瓤里呼地冒出一团热气,把冬天都融缺了一个小角……

加玛最大的惊喜则是翻出了嫂子苦心藏掖的一小包白砂糖!她尖叫出声,立刻狠狠地舀一大勺拌入羊油罐里,搅啊搅啊,使油脂和糖充分融合,然后像抹草莓酱一样,把这种奇怪的甜羊油抹在馕上,大快朵颐!

扎达一直在外面上学,吃过许多家人从未尝试过的食物,比如蘑菇、油豆皮、丸子汤。面对单调的冬窝子菜谱,他有好几次拼命对大家形容那些陌生食物的形象和滋味。但说到最后也只能搞得他自己完全沦陷,满口生津却莫可奈何。

我呢,为了吃,也豁出去不少尊严。当小姑娘努滚突然远远地叫住我,我就立刻预感有好事了!赶紧跑过去问:“怎么了?”她神秘地说:“来嘛。”我按捺激动一直走到最近前,果然!她抓起我的手,悄悄地往我手心塞了一粒奶糖!喜出望外啊!忍不住捧着她的脸蛋吧地亲一口,再抱起她转三圈!

这个冬天,亲爱的小努滚一共给过我两颗糖和一块饼干!

在黄昏之后的夜空下,我总是久久仰望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月亮,想着家里的另一个月亮 —白天刚烤好的一只新馕……这算什么啊,我就是一只长着腿的空口袋,整天不停地往里装能吃的东西!

食物的力量所支撑起来的,肯定不只是肠胃的享受。刺激着旺盛食欲的,也肯定不只是生活的单调。大约所有敞露野外的生命都是如此吧!

这是荒野,是几乎毫无外援的所在,人的生存意识无不神经兮兮,无不急迫异常。

想想看,若是在城市里,若是在人群中,当生活陷入绝境时,还能伸手乞讨,还能在垃圾箱里翻找废弃物。在那里,人永远都有最低限度的生存保障,永远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在那些地方,“活下去”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是“活得更好一些”。可荒野不,在荒野里,人需要向动物靠拢,向植物靠拢。荒野没有侥幸,没有一丝额外之物。

总之,我缺乏安全感,除了拼命地吃,我无从把握。好像只有肚子填得满满当当,才有勇气应对一切。

总之,“吃”成了我生命中的头等大事。胃也变做无底洞,从来没有被填满过一次。并且较为彻底地改掉了挑食的坏毛病……

有一天中午加玛去毡房拿出一块羊尾巴脂肪,切碎了扔进锅里炼出油和油渣,得意地告诉我:“今天,要吃的东西嘛,不是抓饭!不是菜!不是拌面!不是汤饭!……”总之列举了一切我们平时生活中吃过的东西。我问:“那到底是啥?”她想了想:“就是一个东西嘛,不是抓饭,不是菜,不是拌面……”难以付诸汉语。

等羊油炼出一碗后,嫂子捞出油渣,再用锅勺舀了一勺面粉直接洒进滚油里!再炒一炒,拌一拌,边炒边添面粉,直到油和面混合得恰到好处为止。再放上炉圈,用小火翻炒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添了两勺白糖拌匀。喝茶时,她给每人盛了浅浅小半碗这种油煎粉,并用锅勺紧紧地压在碗底,再冲奶茶。并嘱咐我喝完茶再吃下面的粉。我一喝 —香极了!奶香和茶香里又添了浓浓的麦香!等喝完茶,煎粉的表层成了糊状,下部分则又干又沙。一尝 —居然是龙须酥的味!如果说刚才奶茶的香是山路十八弯的香,这种油煎面的香则是金光大道的香!真的是“什么也不是”的东西,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饺子也是没吃过的。因为这种饺子和汉族饺子很有差别。肉粒剁得极大,有时一只饺子里只裹了一块肉。皮也特别,先擀一大块面皮,再切成小小的方块,包出的饺子形状和汉族饺子也大不相同,像一条条小鱼似的。包饺子时,我、加玛和嫂子负责包。居麻负责把餐板上的所有的饺子鱼排列阵式,横平竖直,头尾相向,让它们两军对垒,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而扎达负责冷眼旁观,不时“豁切”几声,为父亲的幼稚表示难为情。饺子包完后,大家还要玩好一阵才扔到锅里煮。

大家也有没吃过的东西。一天入睡前,不知是谁谈到了城里的凉皮,吃过凉皮的加玛和扎达感慨万千,嫂子和居麻则非常好奇它的做法。我立刻给大家上了一课,但大家将信将疑。加玛强烈要求我第二天给大家做,扎达双手赞成,嫂子却说:“豁切!”居麻也说:“浪费面粉!”其实他的意思是:不合实际。

第二天加玛真的催我演示此技术。于是我在嫂子不满的嘟哝中意气风发地展示了起来,揉面,洗面,静置,蒸面筋,烫面皮……并用洗面的水煮了汤汁。这期间,扎达显示出极大的兴趣,哪儿也不去,守在旁边打下手。家里只有两个大铁盘子轮换着烫面皮,忙不过来,便不停指使他做这做那。一会儿把烫好的放到室外雪地上降温,一会儿又取回来换另一个盘子。这会儿这小子格外听话,说啥依啥,忙进忙出,分外配合。

虽然只洗了一碗面,做出来却每人都能分到一小碗,还给隔壁送去了一碗。大家各自端着默默地吃,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真令人心里发毛。但再一想:以往无论吃什么好东西,似乎大家都没有过什么热烈反应啊,便踏实了一些。很快,令人心稳的反馈来了,加玛一吃完便很有信心地宣布:明天由她来做,她已经学会了!但嫂子立刻反对。她说:好是好,就是太麻烦啦!

是的,冬窝子的食谱是单调的,一天只吃一顿正餐,其他只有干馕和奶茶。正餐点上,三四天吃一次肉。其他时间要么擀面条,要么拉面,要么蒸米饭。无论吃什么,都会点缀一点点蔬菜。居麻总是抱怨蔬菜越来越贵了,还总是疑心是我家商店搞的鬼。令人愤怒。

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居麻脚臭,嫂子和加玛的指甲盖统统凹凸不平,严重扭曲,而我也渐渐十指撕满了倒皮。有一次绣花毡时,左手拇指处不小心给扎了一针。就那么一个小小针孔,居然一直愈合不了。后来还渐渐顺着指头纹理纵向裂开,伤口越裂越深。干活时,稍一用力就会挣破流血。另外口腔溃疡也很严重,这边好了那边长,满嘴不消停。整天歪着嘴喝茶。 —这些大约都是缺乏维生素的原因吧?

无论如何,我还是气吞山河地度过了这个冬天,无其他不适。在最冷的日子里,每天冻得跟猴子似的,也没感冒过一次。然而,就在我将离开冬窝子的最后一个礼拜,大约因为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像是突然松懈下来似的 —好像另外的希望与热切压过了一切,好像身心的平静被更加复杂汹涌的欲求扰乱了……总之,就在那几天,沸腾了一整个冬天的食欲立刻大降温。与此同时,大大感冒了一场。

刚刚开始在这个家庭里生活时,居麻看我吃相那么喜人,很有把握地说:“等你回到家,你妈妈就要吓坏了。以为你在我们家天天吃化肥。 ”

而实际上,这个冬天我不但没胖起来,还瘦到了八十斤以下。

因为我一直用睡袋睡觉,居麻一直叫我“麻袋姑娘”。后来看我越来越消瘦,便改口叫我“半麻袋姑娘”。这就是我在荒野里落得的第三个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