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收拾碗筷,餐厅的墙壁上贴着值日表。按理说今天轮到陆江生洗碗,我拖地。丁舟从来不在我们的值日生名单里,因为他要负责做饭,忘了告诉大家,丁舟的手艺很好,我讨厌军训的还有原因就是每天吃不到丁舟做的饭菜,让我觉得食肉无味。或许,这与饭菜的味道关系也不大,我偏爱的是做饭的人,味道不是关键。
我把筷子一放,笑眯眯地对丁舟说:“还是老大做的饭菜最好吃!”
丁舟有个坏习惯,烟不离嘴。饭菜才入胃没多久,他就点燃一支烟,接连吸了几口,对我的恭维没有表态,这真让人不爽。倒是陆江生又接话,“我听一个当兵的哥们说,他刚进新兵营的时候,每天的饭菜跟猪饲料似的,小艾,你军训那几天伙食是不是也差不多?”
丁舟吐着烟圈说:“有的吃就不错了,人要真饿了,哪里还顾得上味道。”
“就是啊!那群人可夸张了,饭菜装在盆子里,他们狼吞虎咽的,一下子就抢光了!”我还打算跟丁舟讲讲军训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谁知道他不买账,起身离开饭桌。
陆江生没发现我脸上闪过的失落,朝我挤挤眼睛:“难怪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原来是军训的时候抢不过别人。”他边说边收拾。我不得不承认,虽然他做人比较失败,但干活一点都不含糊,他动作利索地收拾桌上的残局。可是,谁让他嘴不饶人,我故意给他添堵,把吐在碟子里的鱼骨倒在桌上,幼细的鱼骨黏在桌面上,微量的胶原蛋白使它变得不易清理。
“喂喂喂!你这个人怎么能这么不明媚!”不知道陆江生怎么用的形容词,我对他做了个鬼脸,恶作剧让我倍感得意。我拍拍屁股也准备干活去,拖地可是我在行的家务活,杵着拖把,将它湿漉漉的拖把头使劲摁在地上,我欢快地在后面追,权当是一场追逐游戏。可是,我还没离开餐厅,丁舟就叫住了我。
“蒋艾,今天除了拖地之外,洗碗也是你的活。”
“为什么啊?”我一下睁大了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吃了大亏。
他说:“你不在的一个星期,你的活都是陆江生给你干的。”
要是换了别人,我都好毫不顾忌形象的与他争得面红耳赤,告诉他,不在家的一个星期,陆江生他替我干活了又怎么样,是他主动的,又不是我死乞白赖求他,再说,又不是我为了摆脱洗碗拖地这些家务事而找借口跑到学校活受罪。可是,在我面前的是丁舟,我没话可说了。因为我知道,丁舟就是这样一个讲原则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遵循“有来有往,有借有还”的定理,可我还是很郁闷。
丁舟他是想把我锻炼成贤妻良母似的传统女性吗?我尽量说服自己,但显然没有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我闷声不吭地回到饭桌前,陆江生刚好搓干净了抹布,从厨房走出来,我气呼呼地扯过他手里的抹布,俯身用力地擦桌子。
陆江生对眼前的状况很困惑,他只要手一闲下来,嘴巴就犯贱,笑嘻嘻地搓搓手,得了便宜还卖乖,站在我身边,吹着俏皮的口哨。
“陆江生,你给我闭嘴。”我尽量把声音压低,不想让丁舟发现我现在的情绪有多糟糕,一丁点的小事都可能惹怒我。
但丁舟还是知道了,他知道我不高兴,他总是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他弹掉手上的烟灰,淡淡地说:“蒋艾,这世上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帮你,任何时候都是。你从别人那里得到的,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他说的话很深奥,脸上有遮不住的忧郁,这点曾经让我着迷,现在仍旧是。
我是一个早熟的孩子,在我身边的同龄人依然流行买《萌芽》,关注“新概念”的时候,我就已经读烂了安妮宝贝,开始看《花火》,对有才情的异性没定力,俗称春心荡漾。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丁舟,他刚搬到恩宁街,那时候,他瘦得可以与现在的陆江生相比,非要说他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他苍白得鲜有血色的脸颊,还有干净的白衬衫。因为,在恩宁街土生土长的孩子中,没有一个像他,这里的孩子就像是被放养的家畜,小小的身影不满足于狭长的恩宁街,总热衷于在迷宫一样的旧城穿梭,到了傍晚回家吃饭的时候,汗津津的衣服满是泥泞,脸蛋却红扑扑的,像成熟的西红柿。
爸爸妈妈在家里吵翻了天,我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端着一碗刚煮开的泡面,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汽,我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隐约听到爸爸火爆的嗓门,还有妈妈不甘示弱的叫骂,你们看到这儿,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特别捏不起轻重?有什么比父母的感情深厚,还要重要。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们,这样的战争每天都有,从我来到这个家的那天起,他们就以这种激进的交流方式告诉我,我的降生是一个错误,连续十几年,这场战争依然没有停止,我的眼泪是廉价的,我的哭喊是卑微的,我的难过是不值一提的,那么,我还需要努力吗?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总有一天他们会突然觉醒,领悟到吵架是伤感情的事情,懂得他们应该更多的顾及到我的感受,从此恩爱一世,但显然,我的愿望从未实现,他们依然在吵,为琐碎的事,为鸡毛蒜皮的事,为别人的事……争吵不休。
我仰起头,使劲地撑大眼睛,试图把在眼眶不停打转的泪水收回心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丁舟。
他有一副很深的五官,高挺的鼻梁首先进入我的视线,凹陷在鼻梁两侧的眼睛,深邃得很忧郁,我忘记了前一秒自己的悲伤,注视着背着一个与体型不符的大背包的少年,他从我面前走过,即便是没有挺直的脊梁,也不曾抹黑他骨子里的不卑不亢。
在一个做梦的年龄,我遇见了他,他与我当时看到的一个小说的男主角,有着相同的气质,像风一样的少年。
我看到他停在与我家几乎成对角的一栋房子面前,我知道那里面曾经住着一位孤寡老人,他很少走出房子,与邻里缺少接触。几个月前,被到我们这一块入户做人口普查的工作人员发现尸体的时候,他已经离世至少一个星期。
我没料到丁舟会在那栋房子住下,这让我对他的身份感到好奇。我不怕生,或许也可以让人理解成是个花痴,我靠近他,向他提问,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我这么说,你们会不会觉得我从来就是一个有心机的女孩子呢,其实这并不重要,我是说别人的看法我不在乎。
总之,那天在丁舟拿出钥匙,打开那扇陈旧的木门之前,我一口气喝下了碗里的汤汁,泡面作料中过量的味精,刺激了我的神经中枢,于是,我干了一件勇敢的事——我走到丁舟身后,用鄙夷的口气询问他:“你是鲁爷爷的什么人?”
“鲁爷爷在世的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现在人死了,还过来干嘛!”这话的腔调,我是照搬附近邻居讨论这件事的口吻,老生常谈。其实,我还是从他们的对话中,第一次知道这位孤独离世的孤僻老人姓鲁,大家对他的了解很少,于是被挖掘的八卦也就没有亮点,以他为主的话题只持续了半天,便不再有人聊起。
没想到无意间听到的话,竟为我所用。
丁舟回头看着我,他面无表情地说:“这不关你事。”
一句话,令我哑口无言,脸颊还不争气得红到剔透,就连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半天,也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家里传出一阵尖利的声响,玻璃被打破,碎了一地渣滓的花瓶,让我找到了退路。我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跑回家。
这是我爸妈第一次打破了他们自己心照不宣定下的约定——对口不动手,战争没有预兆地升级,它仿佛是暴风雨前夕,海平面上,激起的一个巨浪,海啸就要来了。家里能摔的东西越来越少,屋子里越来越乱,他们让我忧伤,也让我快活,因为我想他们真的要过不下去了,他们终于可以不再坚持,这场婚姻若是崩裂,对于任何人都是一种解放。
接着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家里安静得出奇,他们难得如此有默契地消失在这间房子里。这世界就是那么奇怪,他们在的时候,没有给我一片安宁的生活环境,不在,仍叫我不安。翻箱倒柜找到最后一包泡面,不和谐的家庭,总是缺少备货。我煮泡面的时候,揭开难得没有在他们的战火中牺牲的玻璃质的锅盖,手指一滑,锅盖落在地上,碎了。
碎碎平安,它是人们为自己的过失寻求的解脱。
我盯着眼前扎了一地的玻璃碎片,无端失神,直至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
手忙脚乱的将煤气关掉。
橱柜里已经没有漂亮的瓷碗,只剩下满是凹痕的不锈钢碗,我随手拿了一个,热腾腾的泡面出锅。可惜,鲜美的汤汁几乎都要煮干了。我端着一碗干巴巴的泡面,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
丁舟远远地走过来,手里拎着菜市场专供的塑料袋,经过我一段时间的观察——即便他只是一个人生活,却总有准时的饭点,丰盛的饭菜。虽然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没有太多愉快的经历,但这依然没有抹杀我对他的好感。
看到他走近了,我故意埋头对着手里的泡面。作狼吞虎咽状,几口下肚,便莫名地反胃。我可不想在丁舟面前丢脸,眼看他要拿出钥匙进家门了,我才飞快地伏在水槽旁的垃圾桶,胃里一阵翻腾,却只是干呕。
丁舟推开门,没有进屋。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家门口,返身走到我的地界,只是没有靠近。
“你还好吗?”他问我。
我诧异地抬起头,脸色发白,一脸狼狈,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
“你好像每天都吃泡面,你爸妈不管你吗?”他看到了我煮失败的泡面,我挪了挪身子,挡住了那个恶心的碗。
做了大半个月的邻居,他难得主动与我说话,我激动还来不及,脑袋却突然脱线,鬼使神差地做出了报复,“这不关你事。”说完之后,我撇撇嘴,丁舟仰头笑了,笑声比他的扑克脸明朗,是藏在乌云里的阳光。
那一年,丁舟十八岁,我还是十三岁,确切来说,还差几个月才满十三岁,是个连月经初潮都没有见识过的傻姑娘,成为初中生的第一天,曾厚颜无耻地向初三的学长告白过,被他摸摸头,称作小女孩,敢情少女的等级都没够,挫败了我对小说爱情的向往。
思想上的早熟,身体上的晚熟,对我来说从来都是一个苦恼。
“你真会记仇。”丁舟不笑了,他感觉到我赤裸裸的眼神,低头看着我,而我依然仰视着他,我喜欢他尖尖的下颚,嘴角微微扬起的幅度。
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蒋艾。”
“将爱?”他又笑了,“是要将爱情进行到底吗?”
那时的我,不知道《将爱情进行到底》是电视剧,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他用这种随随便便的口气讨论我的名字,瘪瘪嘴,低头不说话。
他说:“我叫丁舟,呵呵,真是有个性的小姑娘,很高兴认识你。”说了这句话,就代表今天的见面告一段落,我心有不甘,却只是用余光斜睨了他一眼,依旧不动声色。
傍晚萧瑟的夕阳给恩宁街蒙上了一层神秘,他走了几步回头说:“你那面不能吃了,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到我这儿吃晚饭,反正饭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半个小时后准时开饭。”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只是门没有关上。
那是为我留的门!我一下子就忘了伤感是什么东西,眼眸瞬间发光,丝毫不亚于非洲大草原上苦守猎物的野兽,终于看到了填饱肚子的希望。但对我来说,丁舟的邀请能够满足的不仅仅是我的肚子,而是精神的食粮。
他家的厨房灯亮了,我站在自家门口,循着光看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厨房里忙活的剪影,这也是丁舟的魅力所在,帅到让我神魂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