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为此,整个一上午我都觉得不自在,王静雯甚至说她从没见过像我这种考好了还苦着脸的。我说:“事实上我是努力考了的,即使当初我没努力地学,但人家会相信?我是哑巴吃黄连。”王静雯也有些着急地说:“你是替他们考?他们脑子有病,你……你脑子也有病。”
细细想来王静雯当时的话不无道理,我为谁来着,纵然我作了弊又怎样?高考时能作弊得分,事后班主任甭提多高兴,就怕别人试卷横在眼前还不敢抄,那样要使老师心脏病突发的,只恨平时忘了练习抄袭、夹带之类的。
中午回到寝室想找李逍说这事儿,结果他很早就坐在我床铺上等我了,同寝的室友都一反常态,连上厕所都客气得不行。我刚要说这起不可思议的事儿,却发现李逍坐在那儿一脸的惆怅,于是刚到嘴边的话就被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李逍见我回来连忙起身说,我来找你说会儿话呢。说着就又拉着我出了寝室,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向上转过两层楼梯就到了空着的三楼,因为学校近年来青云直上,攒够了建住宿楼的经费,原来住三楼的尖子生和高干子弟都马不停蹄地移居新宅了,徒留了一地的破书破鞋。我和李逍找了两本杂志垫在楼梯上,然后坐了下来。
我说:“怎么了呢你这是,脸色这么差?”
李逍几乎把头埋到了双膝,然后沉重地说:“我考砸了。”
我听了释然一笑说:“瞧你,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一次考试失误嘛,你不相信发挥超常,总得相信发挥失常吧。”
李逍说:“你知道的,我是我们家除我爸外唯一一个带把儿的,一家人的希望全部托在我身上。我却考砸了。”
我说:“我知道呀,但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李逍说:“没有,你不懂。我只要一回家,全家人都要问我学习情况,在他们眼里我最好能上厕所都带上课本,我妈因为我那次只考到十一名,三天两头地往学校跑,还说因为这个她失眠了很久。她当时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背的东西好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感觉太对不住他们了。过年那会儿我很保守地跟他们说这次考试至少也在前五吧,那都是很保守的了。可是我连前十五都没进,唉!真的有些力不从心了,有时候天一暗下来,我就感觉到自己轻飘飘的,像是在梦游。”
李逍在说这些的时候不住地摇头,仿佛真的不知所措。我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然后点燃说:“你要知道,人所认为的巨大压力,多半层儿都是自己施加的,你在一个小问题块上放比它大得多的一个问题块,一层一层放成倒金字塔,所以最终,一个小问题就把人压垮了。”
李逍目光散漫地说:“或许吧。”然后就沉默了。
我看到李逍在说或许的时候目光散漫,那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在日后的时间里,这种目光遍布了我周围很多的人,我开始发现自己以及周边的朋友们都会时不时地露出忧伤,这也是以前不曾看到的,我那时是这样形容的——当有人目光散漫,神情忧郁地在我面前,我都是看作苍蝇的,他们像没头的苍蝇在灰色的迷雾中磕碰乱飞一通,弄得头破血流仍是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而王静雯也几乎在同时出现了那种目光。
我记得她那时坐在我的旁边,手指不停地按动手机的键纽,心情沉闷。她说又一个对她好的人离开她了。这话让我琢磨了很久。我知道她肯定是有故事的,只是一直藏在心里。我笑着对她说:“你同时又认识了一个可以同样对你好的朋友。”而后我就看到了一如李逍那一晃而过没落的眼神。
那个时候我似乎被影响到了,我开始想本来就属于朱亚岚的那份少女的忧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也如王静雯般那样不经意地显现。我想她是不是会想起我,想起彼此欲言又止的尴尬,还有那一团印着欢乐的烟火,她会不会偷偷地一个人就笑出了声,暗暗地一个人凭栏伤神。她更会不会在梦里……
我觉得整个寒假就是一场梦,遗憾的是我没能在那时说出想说的梦话。更严重的是梦醒了我却记不住梦里的女主角何时消失的,因为这,在下次朱亚岚出现前我一度心烦意乱,烦躁难耐。
我现在被埋在一片废墟下面,回忆起这两年前的事,觉得它是那样的美妙,耐人寻味。即便是再吟起良子的那首诗,同样是欢乐的。我现在想,当时所谓的烦恼要是摆在如今,它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可我们却还真的觉得烦恼了,这在当时,就好比一只鸡有了瘟疫,旁边的鸡也就自然地跟着瘟了。
如果当时良子认为我们在被时间所轮奸的话,那么现在,我一定是在被时间更加惨无人道地蹂躏。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束光线渐渐地暗了下去,我的周围再次由朦胧陷入一片黑暗。好在余震的频率似乎有所减缓,让我觉得安全感还是不减。
但是,另一个问题却接踵而至。我再一次渴得不行了。我一下子为刚才将苹果皮全部吃掉而感到后悔万分,我居然没有想到或许自己还会被困很长一段时间!是我将自己又一次推向了恐慌。
现在,我多希望这个时候我仍然躺在床上,然后等待王静雯去打水回来,虽然事实上王静雯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一如两年前我在她面前毫无征兆地离开,她是我现在一想到她说的出去的原因,还是充满了殷切的渴望。我的嘴里全部都是泥土,根本就分泌不出唾液,只有望梅止渴,在想象中喝到王静雯打回来的水了。
当四周恢复一片漆黑和死寂后,我就更加不敢轻举妄动。爬出去找水的念头,在头脑里一闪而过,没留多久就被我打消了。
我估计,现在刚进入黑夜。也就是说,如果震后我昏迷的时间不够长的话,这应该是我被埋的第一个夜晚,那么按照人的耐渴极限,我还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也应该会等到救援。
我强忍住饥渴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即便我什么也看不清。我一想起那个死去的老大爷就头皮发麻,总感觉到死亡就在自己身边,这个我刚开始觉得安全的空间,现在又重新担心起来,我怕我一闭上眼就再也没有睁开的机会。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突然像是看到了一道光,它从那片有光柱出现的地方一下子闪了过去。我一个激灵,使劲揉了揉干涸的眼睛,但是,四周却仍然黑暗,那道像是真正闪过的光点再也没有照过来。这一定不是幻觉,我的上面有人!
我激动得猛地站了起来,不料硬生生撞在了倾搭的楼板上。可我顾不上这么多了,也不管头被撞晕了,冲着头顶上方大声地喊“救命”。
此刻,我像是抓住了一根能救命的稻草,觉得这一线生机就在眼前。
我歇斯底里地大声呼救,可是直到嗓子都哑了,也没有得到上方哪怕丁点儿的回应。稍停片刻后,我觉得不能就这样放弃,于是又铆足劲地呼喊。可是这一次连我自己都不能听见我在喊什么。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想,这下完了,就算有人来施救,我没有水,声音恢复不了,也回应不了他们。
我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和后怕起来。我不能喊了,这样下去就算有人在我头上方搜寻,他们也很难再发现我。按照常理,肯定是有人在上面喊“里面有人吗?”可我无法回应他们,我多希望上天再眷顾我一次,像《铁达尼号》里面那样,捡一个哨子。如果几分钟后,施救人员发现没有回应,就会很快地离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而我或许就会从此深埋于此。
我希望现实不要像我想象中发生的那样糟糕。
此刻,我万分沮丧地坐在地上,真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幸运还是不幸。我记得我的病床号是3-1-2,这个号码就在我的床尾,王静雯出去后我就注意到它了。也就是说我应该在三楼的一号病房,按照正常的排序,这间病房应该在这幢楼的最边上,这可以说是幸运的,即便是它完全坍塌,我也不会被埋在很里面。但是,当地震来临那一刻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下沉,整幢楼都在下沉,我不知道三楼以上还有多少层,它们全部塌下来的话,我又会被埋得多深?
还有,在地震前这幢楼人声鼎沸,嘈杂不堪。可当我从废墟中醒来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听到丝毫的动静,他们是全都像我隔床的那位老大爷一样,遭到不测了吗?还是在我昏迷的这段期间被救了出去?
这是假设的两种不幸,前者是对别人,后者是我自己。我卑劣地希望这种不幸最好是前者,我觉得生命要高于一切,如果他们真的在我昏迷的时候就被救出去了的话,这个地方就不会有人再来,我就成了遇难群众。在这个危难的关头,我想每个人的本性都会显露无遗,一切伪装了的真善美都在废墟下面丢弃得无影无踪,毕竟能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我想我一定要为这种可耻的假设而活下来,只有活下来才能用行动来忏悔自己内心的罪过。
这天晚上,虽然我试图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但事实上,我还是因过度的精神疲劳而睡了过去。睡觉当然不能够踏实,中途也被摇醒过两次,但我对此已经不再悲恨,甚至感到习以为常的麻木,摇晃过后我很快便又进入了梦乡。
当我醒来时,四周又变得模糊,像是这个小空间里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我刚揉了揉眼睛,肚子里就“咕噜”地响个不停,这个声音在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的清晰。算了算,我已经两天未进食了,除了王静雯塞在我嘴里的那块梨。此刻一觉醒来,饥渴就更加如狼似虎,那种感觉像是在吞噬我每一寸肌肤,它比我身上任何一处淤伤的疼痛都难以忍受。
但是我很清楚,现在除了忍受我别无他法。
大约半个小时后,这种饥饿感慢慢退却,紧接着我就感觉到浑身无力,四肢酥软,目光也恍惚起来。我开始在头脑里想象出一些吃的来,它们在阳光明媚的中午被摆了满满一桌,而我坐在桌子旁边尽情地享用。一想到这,我干涸的嘴里一下子涌出很多的液体,我兴奋得和着嘴里泥土疯狂地下咽。没想到望梅止渴还真有了效用。
幻想了一通后,我还真就感到自己饱了,虽然全身仍是乏力,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接着,便又开始了这一天的等待。
等待中,我开始想象我如果成功获救后第一眼看到的这个世界,这个小小的城市,它必定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它一定是化作了一堆废墟。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地方的地理特征,左右都是山,而这座城就建在两座小山之间的山脚,按照这样推理,地震必引发山体滑坡,那么这座城市就有可能被掩埋。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么说来,如果我运气不够好的话,那么我的上面将会是一块整体坍塌的山体,那么这个医院的所在位置也就很难被发现。
现在我的思维明显地有些模糊不清,频频地出现这些幻想的画面。这些画面又都只是些片断,在我头脑里疯狂地跳跃,没有丝毫的逻辑。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虽然它并不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在最后的时间回顾往生。但这总是不好的,至少说我的内心活动已经开始混乱了,再往后那就是意识不清了。
我开始尽力让自己身体每一处关节都活动起来,或是伸手,或是缩腿,我相信这样能让我更加清醒。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在伸手的时候又像是听到上面有动静。像是有人在谈话。
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把耳朵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全神贯注地听。
没错!我敢确定,上面确实有人。我不禁喜出望外!
“里面有人吗?”
这个声音很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即便不把耳朵贴在墙面上也能够听得见。
于是我憋足了劲儿大声地回答:“有人,有人!里面有人。”但是我的声音还是沙哑的,喊出来也显得那样微弱。
上面的人像是没有听见,仍然喊道:“里面有人吗?”
我有些急了,害怕再次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奋力地朝有光的那地儿爬去,边爬边竭尽全力地回答道:“有人,有人,有人……快救我,我在下面,下面!”
当我不顾一切爬到终点时,仍然大声地重复刚才的那句话。可是,我再没听到外面任何一点的动静了。
我一下子瘫在那里,感觉这个世界彻底完了。我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我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真的就听见了有人在喊话,这或许是我又一个幻想。但是,我现在的沮丧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又一次错过了获救的机会,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一想到这,我顿时万念俱灰,身体疲惫得再也无法动弹了。强余震随时有可能发生,我现在的周围土石松动,我想那就让这些把我给埋了吧,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可是,我确实那样的不甘心。为什么外面的人不多停留片刻?为什么我如此努力却仍然不能生还?为什么我刚到这个小城就赶上了地震?难道这一切真的就是命中注定吗?我趴在地上无力动弹,像是随时听候死神的宣判。我索性闭上眼,让这所有的不甘心都交予绝望吞噬,既然注定难逃此劫,那就默默承受吧。
在绝望中,我昏昏地睡去,我知道这一睡或许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但我已不想再做任何的挣扎,在睡梦中被掩埋总比亲眼看见石块掉下来强多了,我想。
这一次,我终于再次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画面。我看见我妈向我走来;我看见张宁和良子他们向我走来;最后,我看见朱亚岚,她也笑吟吟地向我走来。而他们的身后,我看见自己的身影愈发模糊地在同时间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