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家说得没错,最稳定的婚姻是男人比女人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都稍高一些的婚姻,而最不稳定的婚姻就是女人比男人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都高很多的婚姻,比如方茴父母这种。他们离婚倒不是说就没有感情了,只是来自社会的影响,远远胜过了内心的影响。
离婚后方茴跟了她爸爸,定期会去妈妈那里住几天。虽然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爸爸是弱者,但是其实也明白自己站在了弱势的一方。她觉得爸爸更需要她,失去了完整的家庭,富裕或贫穷对她来说不再有什么意义。而且,她还是有点淡淡地埋怨妈妈,不管什么理由,结果表现出来的就是妈妈为了金钱抛弃了她。
我觉得方茴的独特性格,就是由生活中这些事一一促成的。但是,作为旁观者,已经成人的我可能可以看出这些,而对那时刚刚过完16岁生日的陈寻来说,我想大概还是不能明白。不能明白就无法体贴,无法体贴就会无意伤害,无意伤害就会削弱彼此间的牵绊。
而年少的他们,也许就此恶性循环。
那天跳舞,陈寻一直心不在焉的,他紧紧盯着方茴,一结束就径直跑到了她面前。
“一会儿一起吧!”陈寻有些羞愧地说,“陪我过生日。”
方茴没有答话,陈寻早上的话让她有点伤心,但是怎么说今天也是陈寻的生日,她也不想让他不开心。如果说去年他们之间发生问题,那么她会胆小地选择分手了事。可是今年她却下不了这个决定了,不是因为她变得可以勇敢地去承受,而是因为她更加胆小了,胆小得不敢离开,生怕失去。
“我昨天就安排好了,但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真是特别特别的着急,我心里巨不踏实。方茴,以后不管去哪儿都让我能找到你,行吗?”陈寻看着她,越说越委屈。
“还有这个……我都捡起来了。我很喜欢,回家我就把它洗干净,我会一直留着的……我……”陈寻摊开手心,上面是写着“陈寻生日快乐”的那几颗米粒,因为一直攥着,被手里的汗渍浸得干净了些。
“好吧,”方茴看着心软了些,点点头说,“那先陪我回趟我妈家,我拿东西,晚上不住那里了。”
“嗯!我带你!”陈寻高兴地说。
在路上,两个人还是有些别扭,没怎么说话,他们骑车三拐两拐地,就到了朝阳门外。
陈寻问:“你妈家在这里?”
“嗯,从这儿拐进去!”方茴拍拍他后背说。
那条路就在华普超市旁边,陈寻突然想起了春游那次方茴的特别反应,说:“上次咱们来这里买吃的,你是不是看见你妈了?”
方茴愣了一下说:“嗯……”
“我说就隔一条马路的事,你怎么不去呢!不过遇见她也没事啊。”陈寻说。
“就是不想让她看见,左拐,到了。”方茴淡淡地说。
陈寻停下车,诧异地看着面前的高档小区说:“就这儿?”
“嗯,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出来!”方茴跳下车说。
那时候绝大多数北京人还没听说过复式住宅,而方茴妈妈徐燕新住的地方,就是全部复式小楼的俱隆花园。陈寻看着里面郁郁葱葱的园林和跑进跑出的外国孩子,不由感叹生活的差距。他从来没想到方茴她妈会这么有钱,从方茴身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不理解方茴干吗不告诉他,他觉得有钱又不是坏事,完全没必要掖着藏着的。
不一会儿,方茴就背着包走了出来,陈寻往前骑了两步,她一下子就蹿上去了,现在,她已经习惯蹿陈寻的车。
“咱们去哪儿啊?怎么没叫嘉茉他们?”方茴问。
“去地坛滑冰,不和他们一块,每年我都和唐海冰他们过,咱俩得快点,估计现在他们已经到了。”
“啊?”方茴吃惊地说。
“没事!你放心,我都跟他们说好了,反正我就要和你在一起,他们不会怎么样的。以后,我要让你觉得和别人都一样!没什么你害怕的事!不过,你可不许再有什么瞒着我了!”
“我不会滑冰……”
“我教你!”
“我……”
“坐稳了啊!我可加速了!”
陈寻飞快地蹬起了车,方茴坐在他身后没有吭声。其实她心里一万个不情愿,她实在不想再跟唐海冰见面,因为一见面两个人就都会想起以前的事,那绝对不可能愉快。但是看陈寻这么笃定,她也不好再拒绝。
从那个时候起,他们就渐渐发现了彼此间的缺憾。小裂缝带来的恐惧感让他们诚惶诚恐地去暗暗妥协,甚至费尽心思地努力弥补。可是,我想他们或许太用力,或许太稚嫩难以承受,或许命运戏弄阴错阳差。总之,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却慢慢地渐行渐远。
(9)
陈寻带着方茴赶到地坛,他出了一身的汗,后背有两大片水印。唐海冰他们都到了,孙涛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也许因为紧张,方茴跳下车的时候裤子挂在了自行车支架上,两人踉踉跄跄的,几乎摔到一起。
“我操……真他妈笨!”唐海冰眯着眼睛不屑地说。
杨晴在旁边“哧哧”一声笑了出来,吴婷婷扽了扽她,笑着迎上去说:“怎么了?一来就给我们行这么大礼?”
“别没良心啊!还不是着急怕你们等久了!我刚才腿差点抽筋!”陈寻笑着说,“是吧,方茴?”
方茴怯怯地从他身后走过来,眼睛看了一圈,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上次都认识了,我就不介绍了!今天咱们一块好好玩!”陈寻把方茴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看着唐海冰说,“说吧海冰,今天上哪儿吃去?早商量好怎么宰我了吧?”
唐海冰点了根烟,随手向马路对面一指说:“就麦当劳吧!齁逼热的,待会儿不还滑冰么,也别走太远了。”
“行,等我存车,咱一块过去!”陈寻推着车走向了存车处。
方茴没来得及跟上他,她呆呆站在一群人旁边,显得格外孤立无援。
“嘿!你知道么?”唐海冰走到方茴旁边,吐了口烟圈说,“就是李贺教会我抽烟的。”
方茴轻轻颤了颤,脸一下子就白了,吴婷婷一巴掌拍在唐海冰后背上说:“你这人!真他妈没劲!”
“操!轻点!你丫横纹掌,打人疼着呢!”唐海冰叽叽歪歪地走开了。
“甭理他!”吴婷婷对方茴说,“他嘴欠!”
方茴惶恐地点了点头,陈寻存好车跑了过来,拉住她的手说:“背着我说什么坏话呢?走吧!”
攥住陈寻的手,方茴稍稍心安了些,他们一起过了天桥,去了地坛对面的麦当劳。
几个人占了张大桌,杨晴一坐稳就噘着嘴说:“陈寻,我想吃巧克力圣代!”
“行行行!吃什么都行!”陈寻笑着说,“都还要什么?告诉你们,就这一回啊!过这村,没这店!别超过100块钱。”
“仨巨无霸!”孙涛摇摇晃晃地举起三根手指说。
“操!吃得了吗你!撑死你丫的!”陈寻愤愤地说。
“谁说吃不了!我他妈天天干体力活,就得补补!是不是,晴儿!”孙涛瞪着眼睛说。
“滚蛋!”杨晴一拳打在他身上。
“你丫真淫荡!”唐海冰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行了啊你们!这还有好学生呢!”吴婷婷望着脸红的方茴说。
“切……好学生可不见得是好人啊!”唐海冰阴阳怪气地说,“我要麦香鸡!”
“海冰!”陈寻瞪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记啊!”唐海冰嚷着说。
方茴默默地低下了头,她的心情几乎沉到了谷底,她知道唐海冰不会轻易原谅自己,这样的时间对她来说太漫长太难熬了。
“方茴,你想吃什么啊?”吴婷婷打圆场,和气地问她。
“随便……”方茴小声说。
“我知道她吃什么。”陈寻把笔扔下说,“还要不要别的了?不要我可买去了!不能再追加啊!”
“没了,你坐着,把钱给我,我去买。”吴婷婷拉住陈寻说。
“也行。”陈寻知道吴婷婷是想让他留下陪方茴,感激地说。
终归还是年纪小,等到吃饭的时候,他们之间气氛就好了很多。这些人聚在一起像是有说不完的笑话,彼此揭短,以前干的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说了个够。
陈寻刚讲完唐海冰被他爸拿笤帚疙瘩追着满胡同跑的英雄往事,唐海冰马上就清清嗓子说了起来:“嘿!这次说一段绝密的,保准你们以前都没听过!”
“别逗闷子!快说!”孙涛笑着说。
“故事叫作《陈寻和狗》……”唐海冰慢条斯理地说。
听这名字杨晴就笑了起来,她一边拍打唐海冰一边说:“《陈寻和狗》……你真能琢磨啊!还《篱笆、女人和狗》呢!”
“你丫别他妈瞎编啊!”陈寻笑着说。
“今天我要是瞎编!我唐字倒着写!”唐海冰好像跟他杠上了,挑起眼睛学着单田芳的声音说,“话说80年代末期,在北京西城德外东大院中,那是群雄割据……”
“操!还说没瞎编呢!”陈寻扔过去一根薯条说。
“就是!你丫简练点!真当自己是说评书的啊!”孙涛附和说。
“行行行!就是老张家二大妈养了条狼狗你们还记得么?”唐海冰笑着说。
“我知道!”孙晴举起了手,“刚拿回来时还挺小的,没俩月就长得特大!凶着呢,我都不敢去那院玩了!后来好像让套狗的给抓走了,对吧?”
“对,就是那条狗,”唐海冰点点头,“有天晚上我和陈寻去小卖部买冰棍,陈寻嘴馋,偷拿了他妈点钱,又买了包粘牙糖。结果刚一出门,就看见那条狗了……”
“啊!”陈寻一声惨叫,拉住唐海冰说,“大哥!我服了,别讲那事了!行么?”
“不行不行!”吴婷婷拦住陈寻,笑着说,“海冰,甭理他!你快讲,后来怎么了?”
唐海冰得意地看了眼陈寻,接着说:“当时二大妈没在旁边,那狗也没人牵着,就自个跟那儿溜达呢。丫小时候胆儿不是特小么,吓得手里东西撒了一地。我就跟他说,别瞎动换,捡起来赶紧走。都说狗怕人蹲,它估计不敢过来。哪承想那狗厉害着呢,一看陈寻蹲下,以为他要拿石头砍它,‘呼’的一下就蹿过来了。操!吓得我拉着陈寻撒丫子就跑啊!”
“不是越跑越追么?”杨晴插嘴问。
“对啊!但那会儿哪还想得到啊!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别看陈寻那会儿个儿小,跑起来是一点不含糊,居然跟得上我!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见胡同就往里面窜,我刚藏好,就看一条黑影“嗖”就过去了,一点不夸张,那速度,是人是狗我都看不清楚!过一会儿,我就听见那狗在呜呜。我偷偷一看,你猜怎么着?狗在那儿转圈,陈寻影都没了!操!丫比狗跑得还快!”
大家哈哈笑成一片,方茴也笑了,她觉得说起这些的唐海冰,真的只像是陈寻从小玩大的好朋友,一点也不可怕。
“听着!还有最关键的呢!等我被解救出去,我马上就去了陈寻家,他正坐小板凳上哭呢,我抬眼一看院里的晾衣服绳上,挂着一条湿漉漉的小裤衩,就是……就是他刚才穿的那条。”
唐海冰憋不住,自己先笑出了声,大家愣了一会儿,轰的一声爆笑了起来。陈寻红着脸,越过桌子去揪唐海冰,唐海冰笑着闪开他说:“不赖我!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杨晴几乎笑出了眼泪,她趴在孙涛身上说:“哎呦妈呀,逗死我了!这段子真经典!你以前怎么没讲过啊?那后来你是怎么从那小胡同出来的?那狗就跑啦?”
“白锋听见狗叫,把二大妈叫来拉走的!”唐海冰说。
哪知他说完这句话,刚才还嘻嘻哈哈的所有人,突然一下子沉默了。方茴纳闷地看着他们,陈寻瞪了唐海冰一眼,唐海冰自知说错话,低下了头。杨晴小心翼翼地看着吴婷婷,孙涛轻轻叹了口气。
吴婷婷没说话,她拿起杯子喝干了剩下的可乐,抹了抹嘴说:“都吃完了就走吧。”
方茴发现她的手有点微微颤抖,忙问她:“怎么了?不舒服?”
大家都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方茴有些不知所措,陈寻忙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她。
“行!那咱走吧!”孙涛站起身说。
出门的时候,陈寻特意走到了吴婷婷旁边,他小声问:“没事吧,海冰不是有心……”
“我知道,不用你说!”吴婷婷打断他。
陈寻皱着眉说:“你别这样,婷婷,跟你说真的,都这么多年了,你别钻牛角尖了行不行?他在哪儿,能不能回来,谁都不知道,你何苦这么……”
“你他妈烦不烦啊!”吴婷婷红着眼睛几乎冲他喊了起来,“自己的事还没弄利索呢,还他妈管闲事!我怎么样不用你管!我这话先放这,你今天留点意,海冰明显没憋好屁!”
陈寻回头看看方茴,犹豫地停了下来,他望着吴婷婷的背影想了想,又跟上了她:“我不信海冰能怎么着,你现在这样我没法不管。你从小就倔,还爱蒙人,多大事都搁心里。这么大人了,还这样……别哭了!待会儿让他们看见!要不一会儿都围过来,烦也烦死你!”
“事儿妈!要你管!”吴婷婷使劲吸吸鼻子,笑着擦了擦眼泪。
(10)
听方茴讲了后来发生的事之后,我有点像娘们似的埋怨。我觉得当时陈寻要是不跟吴婷婷在一块说话就好了,他去做滥好人,方茴却被扔在了一边,然后才会发生那些事……
现在我想,可能是我恨不得充当陈寻的角色才会产生这么无理取闹的想法。因为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两件事,第一,陈寻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这样走到吴婷婷旁边;第二,假如那会儿他陪着方茴,该发生的也一样会发生。
就在陈寻安慰吴婷婷的时候,唐海冰走到了方茴旁边。方茴有些瑟缩,但还是努力地冲他笑了笑。
唐海冰没有笑,他皱着眉头,样子很为难地说:“你喜欢陈寻么?”
方茴一怔,点了点头。
“就跟以前喜欢李贺一样?”唐海冰这次其实并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但是方茴还是觉得浑身颤悠了一下。
“不……不是。”她声音有些发抖,却又坚定。
“不是也不行,你明白么?”唐海冰点了支烟说,“我知道可能这么对你也有点不公平,但是这世道你没法强调什么公平。要是公平的话,干吗李贺就死了,可是捅了他的那个傻逼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年轻杀人就不用偿命啊!李贺是坏人么?他就该死么?不是吧,可他怎么就死了呢?”
方茴的眼泪在眼眶里凝聚了起来,她想起了李贺,想起了曾经和他一起玩拔根、唐海冰在旁边起哄捣乱的时候,那会儿的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样。
“实话说,以前你铅笔盒里的蚯蚓都是我放的,你自行车的气门芯都是我拔的,你和别的男生说一句就得给李贺道歉也是我规定的,还有你戴了三年的小白花,这主意也是我想的。你肯定觉得我特浑蛋,可我也没办法,不管为什么,没有你的事他就不会死。所以不干点什么我觉得对不起李贺。你知道么?他那会儿真是特喜欢你……”
“你别说了,我不怪你,”方茴摸了摸眼睛,“我现在还记得那日子,清明也给他烧纸。”
“嗯,那你也算还行。不过,你还是不能和陈寻在一块。李贺对我来说就像亲哥哥,而陈寻就像亲弟弟。他们俩通过你联系起来,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我是看着李贺死在我旁边的,而他当时最后看见的肯定是你,虽说你没看他吧。就这一点,咱俩谁瞅谁都痛快不了。而且不是我故意找借口,我太了解陈寻了,我觉得你们俩根本没可能,成不了。你别怪我说话狠,说白了就是我不放心你,当然也不放心他。年轻时候不就是玩玩么?你找别人我绝对不管,没准还祝福你呢!可陈寻,绝对不行。”唐海冰望着陈寻的背影,坚定地说。
方茴半天没有吭声,她在脑子里把唐海冰的话好好过了一遍。虽然唐海冰这人平时挺不讲理的,但这几句他还真是打心眼里好好说的,有些地方也确实就像他说的那样。但是,她不可能因为这些话就放弃陈寻。方茴和陈寻在一起的日子,可以算是她十几年的生命中最舒心的时候。不仅是少男少女间的那种懵懂爱恋,更重要的是,陈寻带着她看到了生活的美好。而她,原本已经绝望。
就像一个想跳楼自杀的人,你要是不理他,那跳下去死也就死了。可是如果你在半截拉住他,那他自然产生的求生欲望则是惊人的,而且一旦救上来就绝对不会去自杀第二次了,这是心理学的结论。方茴的情形,和这个有些类似。
唐海冰紧紧盯着方茴,她的手因为害怕和紧张而不自觉地攥住,指节泛起了青白色。
“我……我还是……喜欢陈寻,”方茴轻轻地颤抖着说,“海冰,我不会离开他。”
唐海冰没想到这个战战兢兢、说话都颤悠的女孩居然这么回答他,因此更加严厉地说:“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