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那边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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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浮木(二)

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手机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梁钟鸣不得不艰难地撑起身子,手伸向床边的柜子,摸索到手机,然后接起来。

是冯奕,问他还去不去公司,说有事要商量。

他想了想道:“你来我这里谈吧。”

他住在边郊的酒店,靠近风景区,他对酒店很挑剔,不喜欢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喧杂,他住的这一间房凭窗即可眺到青山绿水,景色宜人。

房间里没有钟,有时候,他很讨厌时间这样东西,但此刻,他需要知道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窗帘拉开的瞬间,灿烂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漾进眼眸,他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光线,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有所缓解。

竟然已经下午两点,他对着腕表苦笑了一下。

冲完澡,又叫了点儿酒店的东西来吃,一切妥当之后,冯奕才到,他是掌控时间的天才。

“没事了吧?”一进门,冯奕就笑吟吟地问。

梁钟鸣穿着很休闲的衣服,从冰箱里取出来两罐饮料,搁在小圆桌上,淡然道:“没事。”他打开其中一罐,先喝了一口,又将另一罐递给冯奕。

冯奕摆摆手没有接,他不习惯在冷天喝冰饮,目光含着深意瞥向梁钟鸣,似笑非笑道:“昨天晚上要不是姚伊楠打电话给我,都不知道你已经回来了。”

梁钟鸣经他这么一提,昨晚的记忆立刻在脑海里复苏,脸上有瞬间的僵滞,但很快恢复了自然,面无表情地坐下,未加理会。

冯奕见他不接茬,便知他不想多谈,于是轻咳一声,切入了正题,先按惯例把最近公司的几项主要事务给他做了简短的汇报。

梁钟鸣漠然地听着,时而点一下头,冯奕是个出色的助手,把所有的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正事说完,冯奕并没有走的意思。

梁钟鸣手持饮料走进阳台,闲散地靠在铁铸的栏杆上边啜边眺向远处。冬天日头短,虽然四点还不到,却已有些日薄西山的味道来。

冯奕走到他身后,望着他挺拔的背影,迟疑了一下,问道:“律师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么?”

梁钟鸣明白他是指公布父亲遗嘱的事,也清楚这才是他真正想要跟自己谈的事情,他没有回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冯奕沉吟着又问:“那么,许董那样急着招您回去是为了……”

梁钟鸣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上的饮料罐,他背对着冯奕,所以冯奕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他的答复,他不敢贸然追问,一时也陷入沉默。

踌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道:“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讲。”

梁钟鸣转过身来,双肘继续撑住栏杆,一罐饮料捏在左手上轻轻晃动着,神态慵懒,“你跟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其实,伯父这次的事虽然……却是个契机……”这句话他在心里酝酿了良久。

梁钟鸣的眼眸中倏地闪过一丝寒意,但他没有发作,眼帘低垂,沉声道:“说来听听。”

冯奕暗自深吸了口气,他知道说服梁钟鸣不容易,但只要有机会他都不会放过,“这两年许董的行径让董事会里很多人不满,这次伯父的事一定也会引起他们的愤慨,不如……咱们先动手。”

他边说留神梁钟鸣的反应,见他并无不耐之色,心中暗喜,语气由最初的谨慎逐渐转向激昂,“你手上的股份虽然少,但我们可以找陈季和跟陆老谈谈,他们一直都很赏识你,由他们牵头事情会好办得多,还有……你父亲这边肯定会有你一份,这样算算,我们大概能有七成把握,况且几个工厂也都是你在主事,有了这些后盾,我们不怕跟她掀牌……”

梁钟鸣终于没能抑制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冷笑,“冯奕,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别以为这几年她不管事,就真的老糊涂了。还有董事会里那些人……你太天真了,同情能值几个钱?”

冯奕不服,“梁总,你在怕什么?是因为伯父的那次失败?可那是不一样的,如今你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都占,远大的运营又全在你手上,不乘现在动手,有朝一日,许志远真的回来了怎么办?!”他越说越激动,“任何时候,被动都会挨打!”

梁钟鸣愠怒地低叱,“够了,冯奕!”他深吁了口气,倦怠道:“还不是时候。”他再无赏景的心情,直起腰回了房间。

冯奕跟着他走进去,神情却越发激愤,“不是时候?!为什么总不是时候?你这样一次次的忍让究竟是为了什么?还记得三年前收购艾丰的那个案子吗?多少人想把它刮入囊中,连陈季和都说了会鼎立支持,私下里许诺你只要吃进,他可以担保你拿到至少三成的股,可是你呢,就为了老太太一句话就给放弃了……”

梁钟鸣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不得不强硬地打断他道:“你不用再说了!”他咬了咬牙道:“总之,我不会做对不起许家的事!”

“是,你没有对不起许家,可是许家就对得起你吗?”冯奕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梁总,这些年我跟着你打拼江山,吃过了多少苦就不用多提了,这些都没什么,我心甘情愿,可我就是看不惯她待你如防贼一样的行径!与其这样被她猜疑,你为什么不干脆……”

“你要我作贼,是吗?”梁钟鸣赫然间气息不稳地逼视着他,他一贯温和的眼里也有火焰在燃烧,“冯奕,我早就说过,我从前一无所有,我也不在乎再次一无所有,但我决不做忘恩负义的事!”

暖气还开着,可是房间里的温度却一下子降到冰点,浓重的寒气四散漫溢开来。

冯奕对他的一再隐忍既愤怒又失望,在长久的眼神对峙之后,他忽然幽幽叹了口气,低缓而深沉地问:“那么,姚伊楠呢?你打算怎么安置她?”

梁钟鸣本已缓和的呼吸陡然间又急促起来,两道寒光不相信似的射向冯奕,“你什么意思?”

冯奕没有退缩,勇敢地迎视着他,“瞒不了她的,她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她对你太太可比对你贴心。”他停顿了一下,才一字一句道:“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就这样被她们操控在手里?”

梁钟鸣胸口窒住,眉心扭曲,咬了半天牙,只吐出来一句:“这事跟伊楠一点关系都没有!”

冯奕淡淡一笑,“有没有关系,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无论如何,她已经卷进来了。”他侧过身,面前浮起许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伊楠时的情形,那个笑容如阳光般灿烂的女孩,而今犹如网中的猎物,如期呈现在他面前,心底的某处竟在这本该得意的时候不期然抽搐了一下,仿佛看到一朵即将枯萎凋零的花,但是很快,那道扭曲的褶皱就被他有力地抚平,再无一丝难受,嘴角勾勒出一抹凌厉的笑意,“梁总,您舍得让她受委屈么?”

这是他第一次在言语中如此直接地涉及梁钟鸣和伊楠之间的事,他只觉得自己的整张脸被一双充满怒意的双眸牢牢锁住,对面的人面色阴沉,胸膛的起伏很大。

冯奕意识到自己终于揪住了他的软肋,但他并不惊慌,只因他问心无愧。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在帮梁钟鸣树立站起来的决心,他们有着多年的默契,冯奕能够准确洞悉他每一个心思——他何尝不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却因为优柔寡断,一次又一次地错失良机。因此,冯奕对梁钟鸣的感情里既有最原始的尊敬以及牢不可破的知遇之恩,同时也含着一丝怜悯和轻蔑,尽管后者仅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

他用过各种言语来激励梁钟鸣夺权,与此相伴的,却是他自己的野心在一次次的激荡中被诱惑了出来,且越来越膨胀,他碰触到了可以攀上顶峰的梯子,而梁钟鸣竟舍弃不用——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宽厚令他无法做出违背良心的事,这令冯奕既愤怒又无奈。

然后,姚伊楠出现了,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刺激,而冯奕却直觉,这也许会比以往的任何手段都有效——梁钟鸣虽然外表冷漠,其实内心重情,如果伊楠真的能赢得他一星半点的感情,那么他一定不得不为将来考虑。

在冯奕更为深沉的心思中,哪怕梁钟鸣与伊楠成不了气候,借伊楠的力量撼动一下目前看似稳固的局面也是好的,先破再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现在犯愁的,是梁钟鸣不温不火的脾气。

梁钟鸣终于开了口,“冯奕。”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低沉,“我说过,这件事跟伊楠没有任何关系,谁要是敢伤害她,或者……利用她,我不会轻饶!”他的口气不容置疑,最后闭上眼,第一次带着厌烦地对冯奕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冯奕没有任何惶恐地起身,嘴角顽强地勾起笑意,这是一场吃力的谈话,主仆二人都撕开了面皮赤裸裸地威胁对方,可他心里却没有任何忐忑,反而有种成功从钢丝上走下来的坦然,他的洞悉一向敏锐,这一次,又赌对了——梁钟鸣的紧张已经向他昭告了伊楠在他心中的地位。

直到他开了门,梁钟鸣都没再睁眼看他。冯奕站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长吁一声,最后说道:“那么,想想您父亲吧,是谁把他这一辈子给毁了的。”

冯奕走了,梁钟鸣还埋头坐在圈椅里,手上捏着的罐子却在慢慢变型,最终拦腰一软,凹陷下去一大块,有液体溢出来,淌到桌上,再滴滴答答地顺着光滑的表面坠向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