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那边是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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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浮木(一)

伊楠的第二份工作找得出奇的顺利,在一家外企当助理工程师。也许在恒久太风光招摇了,她总觉得不踏实,所以这一次决定从底层干起,扎实地打好基础。

这天一下班,她就象火车头一样往车间外冲,同部门的工程师小丁立刻紧随其后,一路跑一路叫唤她的名字,“姚伊楠,哎,姚伊楠,等一下。”

伊楠在更衣室门口及时煞住脚步,扭头望着气喘吁吁跟上来的小丁,“什么事?”

她眼里一派焦急,可是又掩藏不住星星点点的喜悦,小丁看得愣神,期期艾艾着道:“晚上有空吗?”

“啊?”伊楠惊讶了一下,道:“又有聚会啊?不好意思,今天晚上真没空。”他们部门里单身的年轻人居多,才来了两个星期,大家就熟得称兄道弟了,时常也会借些由头出去聚个餐什么的。

小丁面露失望,随即又不死心地追问:“那明天呢?”

伊楠一只脚已经踏进门去,手也麻利地解着工作服的扣子,扬声道:“不知道啊,最近可能都没空,你们去吧,别管我啦……”

伊楠并非故意推脱,因为梁钟鸣回来了。

他们有整整一个月没见面了,连电话联络都少了许多,伊楠有了新的开始,不觉想,这样也好,渐渐地淡出,总有一天,她可以真正将他从心底抹去,还自己一份平静。所以,当他毫无征兆地打电话过来,约她晚上一起吃饭时,她有过犹豫,是否不该再与他来往。

可是接到他电话的那一瞬间,她怦然加剧的心跳和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喜悦是如此明显,让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多么渴望见到他。

她向自己妥协,无论如何,再见一面,即使这不亚于饮鸩止渴,饮得越多,中毒越深,可她又怎能抵挡得了他温和低柔的声音?

她甩甩头,不去想未来,也不再让灰色蔓延,快乐如此短暂,她想保有它的纯粹,哪怕明天醒来,发现不过是个梦,至少梦里她曾真实地拥有过。

梁钟鸣比她到得早,她推门进去时,看见他已经在包厢里翻着菜谱等她了。

“嗨!”她在门口神采奕奕地招呼了一声。

梁钟鸣闻言仰起头来,目光落在她笑靥如花的脸上,他唇边的笑意也随之徐徐展开。他明显清瘦了不少,象经历过一场大的变故,仍可追寻到某些惊心动魄的痕迹。伊楠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竟隐隐觉得有些心疼。

落了座,他给她斟茶,“怕你饿得等不及,菜我已经先点了。”他不急不徐地解释,伊楠笑着点头,还是跟从前一样的风格。

菜很快一道道地端上来,仍是她喜欢的那些口味,只是今天他还多要了一瓶红酒。

伊楠看着他斟酒,有些好奇,“你今天不开车?”他是个四处谨慎的人,以往跟她见面,也从来不用司机,都是独来独往的。

“怕我喝醉?”他似笑非笑地给伊楠倒了些许,又给自己的杯子注满。

酒还没有喝,伊楠却有些脸红,讪讪地举杯嗅了嗅红酒那特有的清爽果香,眼睛再次瞟向梁钟鸣,小心翼翼地说:“你瘦了。”

他眼神蓦地一黯,却笑意弥深,“是么?你倒是胖起来了。”

伊楠立刻伸手捏捏自己有点嘟起的下巴,全是在家里混吃猛睡的恶果,叹息道:“那我今天不吃晚饭了,减肥!”

梁钟鸣挑了挑眉,“减肥?有个办法效果不错。”

“是什么?”她被勾起了兴趣。

“你不吃,但得看着我吃。”原来他也会开玩笑。

“啊!这招好狠毒啊!”她咯咯笑起来。

思念是个奇怪的东西,不见他时,朝思暮想,仿佛天地无光,一旦他就在眼前,却又激动不起来,心底那些痛苦的渴望与纠结的意识立刻遁得远远地,仅仅觉得宁静而安实,只希望此情此景可以永驻。

伊楠是真饿了,他点的菜又很合自己的胃口,很快就将减肥之类的顽笑抛诸脑后。梁钟鸣除了欣赏她香甜的吃相,却极少动筷子,而是专注地喝酒,一瓶红酒他饮了大半,伊楠只是陪着意思一下,他却越喝越畅快,忍不住唤来服务生又要了一瓶。

对于自己在意的人,再粗线条的人也会变得敏感起来,伊楠能感觉得出,这次回来,他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或许是他目光瞟过她时格外温柔的注目,让她情不自禁心神一漾,产生某种错觉;然而,有些时候,他一旦沉默下来,心里似乎就被别的事情所缠绕,漫不经心之余,又透出些冗闷。

梁钟鸣于她,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她却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他问伊楠工作怎么样,她回答说不错,又拣了些有趣的事讲给他听,逗得他开怀大笑,伊楠却在他的朗朗笑声中感到一丝怪异,因为他眼里笑意全无。

他的酒量惊人的好,一瓶多红酒灌下去,也只是面庞微红,而话竟难得多了起来。没什么头绪,仅仅是一些细节描述:他小时候怎样讨厌拉小提琴,但为了让母亲高兴,他还是很努力地每天坚持;他随父亲出海时曾见过成群的海豚在海面上飞跃……

他的声调时而激越,时而怅然,唠叨得不像原来的他,伊楠听得迷糊,却很快恍悟——他还是醉了。

见他还要往自己杯子里注酒,伊楠便不太客气地夺下他手上还剩了一半的酒瓶,放得远远地,然后给他换来一杯清茶,嗔道:“再喝你就醉啦。”

梁钟鸣的眼神有些游离,看看她,又看看白瓷杯里浅淡色的茶水,忽然皱起眉,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探手向酒瓶抓去。

伊楠吃了一惊,急忙揽住他伸过来的手臂,低嚷道:“你真的不能喝了!”

他被她使劲扳回椅子里,眼中竟流露出孩子气的遗憾和茫然,她的手还扣在他的臂弯处,可是瞬息之间,他已经反客为主地将她拖入怀中!

她狼狈地撞在他胸膛上,脸顿时涨得通红,情急之下啊,脚抵住桌腿想借力起身,没料到醉酒的人居然也有这么大的力气,她被他牢牢地箍住了上半个身体,她越挣扎,反而在他的怀抱里陷得越深。

他们的脸近在咫尺,彼此的呼吸都象放大了数倍似的在耳边呼呼作响,梁钟鸣凝视她的眸中隐约跳动着两簇灼人的火苗,他扶在她后脑勺上的手稍稍往前一揽,他们的唇就碰触到了一起。他先是试探性地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却如燃起了一把火,那火焰肆意蔓延,刹那间吞噬掉了残存的理性!

他的身子猛地向前倾倒,顺势将伊楠压在杯盘交叠的桌上,她来不及惊呼出声,他炙热的唇已经带着火一般的热度碾压下来!他紧紧拥着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专注于这一吻,辗转反复,却仍觉得不够,竟似恨不能将她一口吞掉……

他那样用力地揽住她,攥取她身上所有的热度,仿佛她是他陷于绝望深海里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伊楠渐渐地惶恐起来,最初的感动被他疯狂举止中传递出来的彻骨的痛楚给打散!

他还是弄疼了她,她发出混浊的呜咽,可他不管不顾,象疯了似的钳制住她,一味掠劫!

伊楠觉得快要窒息而亡,她拼命挣扎,滚烫的后背蓦地感到一阵湿冷,是她压在了刚才的那杯清茶上,茶水浸透了她的毛衣!灼热的脑子突然降下温来,冰冷在周身蔓延,逐渐侵吞了之前的潮热。她吃力地伸出一只手,在桌上来回划拉,餐碟坠地时发出清脆刺耳的破裂声,他终于被震慑住,浑身陡然松懈下来。

服务生听到声响,不明所以地敲门进来,又象撞到鬼似的慌不择路地撤离。

梁钟鸣的身子仍半压着伊楠,却不再使力,她吃力地探手勾住椅背,就势在他腿上坐起。他被迫向后靠去,半闭着眼睛,面如死灰。

唇上火辣辣地疼,伊楠用手指轻轻捻了一下,有些肿,还沾着湿痕,想必是刚才挣扎的时候急哭了。她却顾不上自己,伸出双手,扶住梁钟鸣的面颊,焦灼地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任由她抚着脸,却不肯睁开眼睛,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对不起。”

伊楠心里莫名一恸,他宁愿象刚才那样发泄,也不愿告诉自己缘由。她呆呆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心情低落,双手松开了他的面庞,抽了抽鼻子,怅怅道:“我该走了。”

梁钟鸣眉心一拧,心里的某处有种被抽空了的疼痛,他睁开眼,一瞬不转地盯着伊楠,她扭身正待从他腿上下去,腰间却被他及时揽住,重又回到他怀中,只是这一次,他不再鲁莽,动作轻柔了许多,也没有再胡乱亲她,他弓起身子,慢慢地把下颚搁在伊楠瘦削的肩上,像个茫然失措的孩子。

阵阵酸楚从心底涌上来,伊楠迟疑了一下,终是没忍心推开他,她能感到他身上席卷而来的忧伤,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这样静静地与他相拥。

过了很久,她的脖子酸到不行,不得不与他分开,才发现他竟然靠着自己睡着了。

伊楠瞧他那副憔悴的样子,怎么也不忍叫醒他,小心地让他伏到桌上,自己安静地守在旁边。

她觉得口干,于是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唇上的麻栗尚未散尽,想起刚才那一幕,她象梦醒似的眼热心跳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服务生已经进来委婉地提过几次,他们要下班了。伊楠试着叫醒梁钟鸣,而他睡得正沉,困倦如此浓烈,仿佛几天几夜都没睡过好觉。

伊楠无法,斟酌再三,还是咬咬牙,给冯奕打了电话。

听着她吞吞吐吐的口气,冯奕却没有兴趣深究,简短地问了地址,就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他的目光在伊楠狼狈而窘迫的面庞及身上流连了几圈,却什么也没问,两人连扶带拽地把半醉半醒的梁钟鸣弄上了车,冯奕给伊楠打开副驾的车门,示意她进去,“我先送你回去。”

伊楠连连摆手,“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你们赶紧走吧。”

冯奕略一沉吟,便没再坚持,自行钻进车里,伊楠又不放心地趴在车窗上叮嘱他,“他喝了很多酒,你要留神点儿,好好照顾他。”

冯奕注视着她,神色难言,伊楠揣摩不出他眸中的涵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开始抬头,正要挥手跟他说拜拜,却听冯奕说了句,“谢谢!”

她觉得意外,这似乎是他们翻脸后冯奕第一次对她语气诚挚地说话。

下了车窗,冯奕还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从说起,他扭头看一眼后座上闭目修养的梁钟鸣,终于低声道:“你别怪他,他父亲……刚刚过世。”

伊楠愕住。

冯奕很快发动了车子,没给她追问的机会,微一颔首,便扬长而去。

伊楠挺直了腰,在清冷的夜色中憾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