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夫妻,亦非恋人的两个人住在一起,总有一些不方便的地方。
晚上,浴室的莲蓬头坏掉了,熹雯见温至臻没有回家,便蹑手蹑脚地跑到主卧去洗澡,她忘记拿换洗的衣物,裹着浴巾出来,才拉开门,看到温至臻从楼梯走上来,她想也没有想,竟然“啊”地一声尖叫,退回浴室。
温至臻先看到了她,原本没有当一回事,再说她都裹着浴巾,不该看到的地方一点也看不到的,只是她这样一叫,他不免也有一点心惊,感觉有点惶惶,快步走进卧室。温至臻等了一会儿,见熹雯还没有从浴室出来,他去敲门,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你不用管我……或者你先出去?”她隔着门言不达意。
温至臻环起手站在门外,觉得熹雯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再说再不该看的他早就都看过了。他强硬地说:“开门!”
熹雯吓了一跳,听他在门外说:“我数三声。”那样有蛊惑意味的警告,潜台词是,若是不按他的意思,定然是吃不了兜着走。在第三声刚落下时,熹雯迫于压力打开了浴室的门。果然,一开门,温至臻凶狠狠地质问:“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看到你衣衫不整,以为我会对你怎么样?”
“我没有那个意思,”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没错,有时候口时心非也许是出于迫不得已,熹雯反驳,“我没想到你这个时候回来,看到你有点意外。再说,你不也很奇怪吗,哪有这样硬要我开门的!”她抬头弱弱地看了他一眼。
他自她握在浴室门锁上的手看出她有些紧张,警觉到自己情绪失控,温至臻清了清嗓子。他身子微侧,熹雯借机出了浴室,她说:“我去换衣服。”
十分钟以后,她才出来。客厅里空无一人,书房的门半开。熹雯去冰箱里拿牛奶,对着书房大声地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没有人响应她,关上冰箱门,熹雯对着冰箱贴上的娃娃吐了吐舌头。
“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你相信吗?”声音从身后传来。熹雯转头,温至臻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她当然不信,只当他在跟她开玩笑。熹雯回答说:“不信。”
“那你问我干什么?”他冷森森地回了一句。看,他果然在拿她开玩笑。熹雯吸了一口牛奶,迟疑片刻,仿佛犯了错,用一种阿谀的口吻对他说:“那个……傍晚的时候,苏凝有打电话过来,我不知道是她,所以接了。”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这句话对他来说是有影响力的,因为她发现他打开冰箱门的动作停了一秒,然后,他才追问她:“她说什么?”
“没有啊,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你回电话给她,你要不要现在回给她?”
“她有事会再打来。”温至臻也拿了一盒牛奶。
“你不必顾及我的。”她鼓励他现在就打。
他看了她一眼:“你想太多了。”
温至臻回书房去,熹雯在客厅看电影。他突然听到她也在客厅说话:“哪里?好的,我马上过来。”他出来泡咖啡,见她合上手机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要出去?”他问。
“嗯,严京成在‘lost heart’喝醉了,老板打电话给我,要我去结账。”
熹雯冲进房间换衣服,出来时,温至臻找不到糖在哪里。
“不是在你眼前。”她把围巾丢在沙发上,先为他打开了盖子。温至臻见她换了一件白色中袖连衣长裙,脚下一双驼色长靴。她把长围巾围在脖子上,又把长发挑出来,那样的动作懒懒散散,却在灯光下显出一种柔美。
手机的来电铃声催促她快点离开。她走了之后,温至臻在书房门口站了一会儿,那个严京成,就是上次在IKEA遇到的那一位吧。温至臻不由自主走到阳台上去,熹雯早不见了,他看看墙上的时钟,是夜里九点零一分。
九点三十分,温至臻实在忍不住,挂电话给熹雯。电话一通,他说:“熹雯,药在哪里?”她那边有轻音乐缓缓飘出。
熹雯着急地说:“温至臻,你能叫司机过来一趟吗,苏凝喝醉了。”
“谁?”温至臻一边问着,听到熹雯说:“严京成你站起来好不好,你好重,还有,苏凝她怎么跟你在一起?”显然不是跟他在说话。温至臻在电话里叫了两声熹雯的名字。
熹雯说:“哎哟,苏凝跟严京成一起来的,你叫司机过来吧,不跟你说了,两个人简直醉得一塌糊涂。”
熹雯收起手机,却看到苏凝眯眼打量着自己,口齿不清地说:“该不该干一杯?”严京成嗤笑:“苏凝,你不要欺负熹雯,她都不知道要庆祝什么。谢熹雯同学,我告诉你,她……”他指着苏凝,看着熹雯说,“就是她,苏小姐,马上要订婚,值得庆祝。”苏凝傻笑重复问熹雯:“该不该干一杯?”
订婚,没听到他说过啊。冷,从熹雯心里一直蔓延,冷得无法呼吸。即使装得再豁达,怎么可能不介怀,因为介怀,所以和他说起她时,不知道怎么面对,该生气、大骂,或是大哭,仿佛怎么样做都不对,唯有沉默,唯有大度,方显得自己不在乎,没受伤。所以,一接到严京成的电话就匆匆出来,以为可以暂时避开扰人的烦恼,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
但她是谢熹雯,不过是暂住在温至臻公寓,她与他早已陌路。是该庆祝一翻,辛辣的顺着喉咙流下来,她不自觉接过苏凝递过来的威士忌。熹雯真想笑,她自命清高,口口声声说不做“白痴女孩”,可她又在期盼什么?贪恋他一时笑颜,是真的傻。
直到温至臻来,苏凝迷迷糊糊地看到他,拉着他问:“大哥,你来接我?”她蹭上前,依偎在他胸口,犹疑是梦境,伸手去拿桌上的酒瓶,一边又说,“大哥怎么会来。”温至臻说:“你还喝,不能再喝了。”苏凝说:“开心嘛,有什么关系。”梨涡深浅诱人。严京成醉得没样,说:“对,开心。恭喜你们订婚。”
温至臻吓了一跳,问苏凝:“谁说的?”苏凝傻笑:“你讨厌跟我在一起?”温至臻只看着熹雯,熹雯说:“我去结账。”温至臻让司机送苏凝与严京成回家,他手受伤,只等着司机回来,再送他与熹雯回去。
面对面地坐着,两相沉默,熹雯说:“要不要喝点东西?”
温至臻说:“熹雯……”熹雯立刻说:“不必解释,没必要。”但熹雯匆匆进入洗手间,没有忍住,眼泪就那么无止无尽地掉下来。他要不要这么快啊,好像巴不得早跟她离婚似的,至少也要等到她伤口再好一些,亏她还一心为他着想,为了奶奶即使不甘愿也要搬去与他同一屋檐下。她说服自己,真的不是为那所谓的爱情,她早对他死了心。可是眼泪忍不住,她拭去,又掉下来。
温至臻点了两杯冰酒等她,熹雯今晚异常沉默,他随口问道:“他是你同学,祥真也是吧?”熹雯说:“我和祥真从高中就开始同学,大学的时候才认识严京成。”
温至臻问:“大学的时候,谈过恋爱吗?”他突然对熹雯的从前好奇起来。熹雯摇头,但温至臻好似不信,有条件不错的严京成。但在熹雯的认知里,严京成与她个性差得太多。
温至臻又问:“为什么没有在一起呢?”
“长大了,成熟了,明白了,不要了。ABCD可任选一个。”
他看出她没有认真,但是他问:“那我们离婚呢,是哪一个?”熹雯想了想说:“不要了。”
司机来接他们的时候,熹雯酒气上来,微醺。生气的时候,好像特别容易醉。这时的她显得十分安静,任温至臻带她上车,她半迷着的眼里有着一点雾气。他轻声问:“不舒服?”熹雯向他靠近,温至臻身子一震,伸手将她搂在怀中。熹雯低声说:“我只住十天,你给奶奶说清楚,好不好?”她对他撒娇,是真似假。
他的手一搭一搭拍在她的身上,经不住轻轻地“嗯”了一声。回去的时候,温至臻扶她上了电梯,熹雯进门要换鞋,他说:“别换了。”她连站都站不稳了。灯光一开,熹雯仿佛又有些清醒了,揉了揉眼睛,突然说:“我要去洗澡。”
“你自己可以吗?”他担心,追上她东倒西歪的身影。
直到听到洗手间水声哗哗,他在门外说:“有事叫我。”他才不过走了几步,听到她在里面一声尖叫。
温至臻想也没有想,推门进去,见莲蓬头哗哗地放着水,熹雯衣服湿透地坐在地上。他上前搂住她,问:“怎么了,摔了吗?”他伸手抚过她的脚踝,只是想检查她是否受伤。
而冷水冲透的熹雯突然间清醒过来,下一秒猛然推开了他,而她的表情……仿佛讨厌。
从前两人住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见得有这么多的摩擦。
温至臻第二天早上起来,还在想着怎么开口和熹雯说第一句话。哪知他一入客厅,熹雯从厨房出来,她端了豆浆,甜心一笑,向他问早安。太不寻常,温至臻心想,难道她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情了。
“昨天晚上谢谢你照顾我。”
“咳咳……咳……”
“你慢点喝。”熹雯将烤好的吐司片推到温至臻的面前,他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每一次,她心里有事情的时候,他总能看出来。既然他都猜到了,熹雯索性说:“我想如果我住在这里的话,可能我们彼此都会有一些不方便,所以呢,我们来个约法三章吧。”
嗯哼……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再继续说下去。”
温至臻没有说话,他惜字如金,当他同意了吧。熹雯这才继续:“第一,双方不可以干涉对方生活习惯,生活方式。”她又停了下来,他在喝豆浆,仿佛并不专心,但是他应当有听到她的话。因为熹雯停下来太久,温至臻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他应当是要她继续吧。
“第二,双方不可以有任何借口上的肢体接触。”
“咳咳……咳……”
她对他眨着眼,十分无辜。他抽取餐巾擦了擦嘴角,问:“还有呢?”
“第三,只要不打扰到对方的休息,双方有任何时段回家或是出门的自由,不可以多加追问。”
“……”
“好了,没了,只有十七条。”她终于说完了,他的豆浆也喝完了。
她为她十天留宿制订了十七条“不可以”。她笑得很甜,他的目光却很凛冽。然后,他说:“可以。”
这就完了?熹雯还准备了一番说服他的说辞,要和他唇枪舌剑一番呢。这就完了,这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熹雯说:“看在你这么配合的分上,晚上我请你吃饭。”温至臻问:“吃什么?”熹雯说:“你真去?”温至臻反问:“你随便说说?”
“当然不是!”熹雯一边说,一边翻看通讯录,“我把家馨叫上,你要不要叫苏凝一起,人多热闹嘛。”温至臻拿过她的手机,盒上手机盖,问:“你害怕跟我单独吃饭?”
“当然不是!”她丢给他一个“自以为是”的眼神。
“那去三十三楼,晚上,我来接你。”
熹雯想要提醒他,那里很贵耶,温先生已经拿起公事包,出门了!
其实后来这饭局泡汤,十七条也是多余,因为温老太太当天就知道他们离婚的事情了。
熹雯和温至臻双双被家馨叫回家,两人在楼下遇到,异口同声:“你说的?”答案显然都是否定的。
原来温老太太早上无事,到温至臻公寓时正好钟点阿姨在打扫。这一打扫,一件东西掉下来,阿姨正要放回原处。温老太太问:“什么东西?”阿姨认字不多,说:“好像是什么文件。”温老太太心想,不要是什么重要东西,戴上老花镜来看,这一看可了不得了,是温至臻与熹雯的离婚协议。
熹雯上楼,温家馨说:“你们晚了一步,奶奶被气走了。”温至臻问:“奶奶说什么?”家馨说:“什么也没有说啊,奶奶叫你们晚上过去吃饭。”她将“吃饭”两字重重发音,是鸿门宴。
其实温老太太并没有为难熹雯,电话里虽把她与温至臻离婚的事情,问得一清二楚,听上去很生气,可是晚间吃饭,并不追问离婚的原因,热情张罗,熹雯有点茫然,有点傻气的失望,因为她就早准备好了被奶奶责备一番呢。熹雯看了一眼温至臻,后者埋下头吃饭。
温老太太说:“熹雯,客气什么,以后也不知你几时能过来吃饭。”
家馨圆场:“那多简单,奶奶去楼下叫一声,不就上来了。”温老太太说:“是我们家至臻坏,对不起你。”
熹雯说:“奶奶,我知道你疼我,感情的事情,没有错对。至臻他对我也蛮不错的。”
“很好还跟你闹这一出。”
只这一句,熹雯不争气地掉下眼泪。这是第一次,离婚后,她在他面前掉泪。温至臻起身想要为她取抽纸,可是却动不了,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熹雯抹了抹泪水,说:“哎哟,奶奶,我最受不了有人关心我耶。我跟至臻虽然已经离婚,以后大家还是朋友,不用担心我。”
这些话也是哄温奶奶的,熹雯心里明白,他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
熹雯当晚回到沈析要的为她安排的公寓,有种虚脱的感觉。她才到家,公寓的电话响起,打断了熹雯的思绪。响了几声,熹雯才接起来,是沈析打来:“搬回来了?”
“嗯,既然奶奶知道了,我就搬出来了。”她对沈析说,“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有另一支线路打进电话,熹雯说:“师姐,你稍等一下。”她切换过去。
是三十三楼餐厅打来,问她是否还要保留八点钟的座位。熹雯说:“不用了,不好意思,不去了。”
沈析问:“谁找你?”熹雯说:“没事,打错电话。”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又不是今天才离婚,打算?好好工作呗,将来?将来做女强人,开一家收购公司,专门收购‘立新’旗下公司。”熹雯开玩笑。沈析嗤笑:“你做梦去吧。”讲得出笑话,可见心情也没有那么糟糕。熹雯也笑,说:“我讲真的。”沈析说:“好,我知道了,大小姐,我会拭目以待。”
熹雯起身拉开窗帘,窗外是一个灯火璀璨的城市,她不要顾影自怜,永远不要。
比起她乐观心态,这城市另外一边,温至臻心情可算沉重,他打电话到餐厅询问她订的座位。“她是说取消吗,好的,我知道了。”他才关掉通话键,铃声响起,他接到苏凝的电话。
“苏苏?”他的声音怎么听上去这样疲惫。
“大哥,最近怎么都没有联系我,给你短信也不回我。”电话那边沉默以对。
苏凝马上说:“我跟朋友,还有几个同事在K歌,你要不要过来?”
“改天吧,今天有点累了。”没等她回答,手机丢到一旁。
苏凝脸色发白,他第一次挂她的电话。是因为生她的气吗,她试着再拨号,这一次,没有人接听。苏凝发了条短信,她说:“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谢熹雯会来。我喝醉了,口无遮拦。你不要生气。”
生气?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与熹雯的事,他自有分寸。他开了CD,准备跑步,不想总是想起她。
CD是随意从CD架上拿的,一段一段的歌,中间乱七八糟竟是熹雯录的音频,各种各样的音频,她的自言自语,还有他和她的对话。结婚之后,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喜欢录音。从前没有留意,温至臻现在听出来了,她问他话时,他都答得十分的简略。
他跑了二十分钟,有点累了。CD没有完,换了风格,变成纯舞曲。等他洗完澡出来,那CD还没有完,熹雯在说话——
“这是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味道还不错。”
“你应该这样说,我爱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他恍惚记得,她那日做了很多美食。CD里传出一阵“咔咔”的声音,温至臻从思绪里回过神来,正要退出CD,却听到音响里传出一个声音“熹雯,我爱你”,仿佛带着一点缠绵,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可他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这次该结束了吧,就在那一片宁静声里,让人以为不会有后续时,传来另一个声音,悠悠的——“温至臻,我也爱你。”
他原本伸出去退CD的手,僵在了空中,只觉得轻雷轰轰,是从心里发出来的。CD是从前的CD,那爱也是从前的,怎么都晚了一步……
他完全退出了她的生活,像天边云,轻来轻去,只有那一瞬的光彩。
她与他在一起的那几年,为了爱他,青春年华尽去。沈析曾经问过熹雯,后不后悔?温至臻,他与她虽然无缘终老,但至少那一段时光,她爱过他。义无反顾的爱情,她有过了,所以现在,熹雯将整个精力花在工作和学习上,她重新念书,报考传媒硕士。
日子过得规律而充实,有一天下午,里程传媒人力资源经理过来找林总,说要开一个联谊。
“你知道啊,他们里程传媒,总是加班加班,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同事朱朱对这种八卦的事总是十分了解的。林总让大家列几个联谊的场地。
朱朱说:“去三十三楼的旋转餐厅怎么样,灯光好气氛佳,偏厅有自助的韩式烤肉。”
大家十分中意这个提议,已做不二选择。林总交代熹雯去订位,临行时不忘调侃一句:“若见到温至臻,记得拿点折扣。”
熹雯和朱朱一起去的,在大堂不期遇见温至臻的助理小柯,他是来工作的。两个人碰面都有一点迟疑,熹雯的人际关系简单,不善处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个招呼。小柯看到了她,他开场白有些生硬,是普通的寒暄:“好久不见。”
熹雯顺着他的话说:“是啊,好久不见。”朱朱去按电梯,叫了一声熹雯。朱朱按了三十三楼,熹雯与小柯进了电梯,礼貌地问小柯:“你去几楼?”小柯说:“八楼。”因为她要去旋转餐厅,小柯问:“约会?”熹雯笑着说:“公司和里程传媒一起做的联谊,要预约,给个打折价如何?”小柯说:“那你应当去问温总,说不定账单全免。”
朱朱狐疑地望了熹雯一眼,有猫腻。电梯叮当到了八楼,熹雯道了再见,小柯出了电梯,突然转过身说:“谢小姐,能单独跟你谈谈吗,耽误不了你几分钟。”他们在八楼长长的走廊上说话。
小柯先说:“其实我很抱歉。”换了从前,熹雯的表情大约会僵硬,现在却学会掩饰,笑意更深,听着他说。
他们谈话的时候,快要西斜的太阳,透过厚厚的玻璃落到小柯的身后。尘封的往事,像空气中不易察觉的微粒,在阳光里跳跃起来。
“那天温总的确是要去出差的。那天中午,温总让我为他订去南京的机票,是我忘记了。”因此,他差点被Fire掉。
“五点半的时候,他给你打了电话,可是你没有接。”小柯还记得,那时他送一份文件到温至臻办公室,蓝牙耳机挂在温至臻的耳朵上,桌上的手机正显示在拨熹雯的电话。
熹雯静静地听着,她知道他是在说那一天,那一天她在酒店撞见苏凝与温至臻,原来,他的确是要去南京出差的?熹雯没有接话,即使他没有骗她,都时过境迁。说得热情,仿佛对他还余情未了,而小柯是他身边的人,显然有点不合适。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她说:“小柯,还有别的事吗,我赶时间。”
熹雯其实是不太愿意来酒店的,对着电梯墙壁,也有一种被人抢白的感觉。小柯现在告诉她这些有什么用呢,表示温至臻当天并非预谋?不需要说抱歉,只是一个偶然,即使没有这样一个偶然,她也总会有一日会发现全部的真相。自她和他结婚后,那些事情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摊开在她眼前。
小柯说:“谢小姐,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这样遇见你。那天没能订到机票,我一直很内疚。如果订到了,后面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傍晚的时候,苏小姐来温总办公室,她想躲Avla,说是想暂时在你们公寓住几天,她从前也常常住在温总公寓,谢小姐,你别误会,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那天,温总没有同意,才带她到酒店。”
熹雯不想再听下去,刻意转移话题,指着小柯手中的文件,问:“月度报表?”多蹩脚的问题,她实在不想旧事重担,小柯却还在说:“温总他是怕你误会。”
熹雯真怕他会无止境说下去,说:“小柯,其实我跟他离婚,也不单单是那天晚上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熹雯不想把气氛弄得太难堪,笑了笑说,“温至臻从来没有给我讲过呢。”她没心没肺地笑,表示一切都已被放下。
电梯一路上了顶楼,朱朱正和工作人员讨论联谊那一天要如何布置场地。
挑选菜色时,见缝插针,朱朱问熹雯:“刚才电梯里那个人说的温总,是我以为的那个温总吗,你们认识,关系不简单?”其实很简单,只是路人。熹雯不刻意隐瞒:“我们离婚了。”
朱朱手中的菜单“啪”地掉在了桌子上,她有点失态,大约觉得太不可思议,她并不知道熹雯曾经结婚,更何况离婚。她追问:“温至臻?小姐,你确定你说的是温至臻?为什么离婚,谢熹雯你傻了啊,天使投资人排行前五,本城富商,怎么过不下去了,离婚,你骗我的吧?”
朱朱好奇心炽盛,追问:“你们怎么认识,为什么会离婚呢?”当然每个人都会好奇,他是那样优秀的人,于情于理她都应死死拽住不放。熹雯咬了咬嘴角,她不爱别人问她这个问题。问话的时候,对方眼里时而透出一些同情,好像她是被抛弃的那一个。熹雯说:“是我要跟他离婚的。”朱朱眼里一闪,仿佛不信。
“因为我很贪心,我想要得到一个人完整的心,他却只给我一半。”这样的解释,是在承认自己失败,没有“温太太”的光环,又得到他另一半关心的那个人,显然比熹雯这个正牌太太更有吸引力。果然,朱朱想到外遇,对了,上次在酒吧的时候,有个名模还起哄,问苏凝是不是要和他订婚。可是,温至臻……真不像……朱朱想了半天,熹雯已经和工作人员挑选酒水去了,朱朱回神,说:“熹雯,等等我。”
冬至之后,总在下雨。
公司与里程传媒联谊的那一天下了瓢泼大雨,刷过玻璃窗一片水气。
熹雯暗自高兴,今天至少提前一小时下班。因联谊她并没有报名,晚间许多空闲时间。临到下班时,却突然接到温至臻的电话。
他说,晚上我想跟你吃饭,他问她:“有空吗?”
她意想不到,一段时间不见,声音仿佛都有些陌生,大约觉得她会拒绝,温至臻说:“你不是说,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熹雯问:“有事吗?”温至臻说:“只是想跟你吃个饭,你还好吗?”如果他不来打搅她,会更好,但熹雯不想把话说得那样伤人。
这么大的雨。熹雯有许多借口:“晚上公司有活动。”
“在哪里?”他问。
熹雯心里大惊:“还没有决定!”机智,自然不能说在他的地盘上。
温至臻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那好。”他挂掉了电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熹雯的错觉,他好像很失望。
熹雯握着话筒正在出神,朱朱已换上小礼服供同事欣赏,这天沈析不在,也是快下班时间,众人将工作早早收尾,等着晚上联谊。气象台说冷空气到来,办公室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朱朱来问熹雯:“你真的不去?”熹雯临时改了主意:“去!”总觉得不去,像是对温至臻说了谎话。熹雯没有准备衣物,好在朱朱带了两三件做备选,熹雯随意挑了一件普通的黑丝绒的细肩长裙,细肩落下来,开出一朵黑丝绒的花。
一切都没有精心,倒显得有一点涉世未深的清新特质。
传媒公司的人也许看惯了通身名牌和流行的潮人,吃饭的时候,倒有人上来找她搭讪。熹雯亦客气回应,然后向对方介绍身边的朱朱。朱朱是个活泼多话的人,三两句拉去别人的注意力。
熹雯后来看表,已是夜里十点半,窗外的雨停了。从玻璃窗向外望去,背景是墨黑的天空,倒映出室内的灯火。熹雯准备回家。这联谊十分圆满,朱朱收集许多名片。餐厅里温度维持宜人常温,熹雯十一点从会场出来,走廊上一扇窗被人推开一道缝隙,冷冬寒夜,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朱朱追着熹雯身后出来,那个刚才和朱朱相聊甚欢的男子也跟了出来:“哎呀,谁把窗户打开。朱朱,你冷吗?”语气尽是殷勤。他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朱朱的肩头。熹雯摩挲了一下手臂,朱朱问:“熹雯,你冷?”她旁边男士听见了,直向里喊道:“小A,小A。”是要借来另一件外套。熹雯觉得有点夸张,想说“不用了”,她的车停在楼下,外套就在车上。
电梯不知何时打开,出来一群人。朱朱机警地看了一眼熹雯,笑着说:“温先生,你怎么来了?”
温至臻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熹雯,因为她说没空吃饭,他才过来巡店,纯属意外。熹雯喝了点酒,双颊绯红。那个跟朱朱一起出来的男子,熟络地对温至臻问好。熹雯转过头,他的目光扫过来。熹雯小声对朱朱说:“我先回去了。”也没有跟人招呼,小心翼翼地进电梯。
景观玻璃电梯外,整个城市仿佛都安静了下来,灯火灭了大半,一半是明亮一半仿佛深渊,熹雯心里有一点怅然,也许是刚从聚会出来的原因,是一种曲终人散的感叹。在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寒气上来,熹雯打了一个喷嚏。意外,另一部电梯的门打开,温至臻从里面出来。
他没有说话,想把外套脱给她,手刚触到纽扣,熹雯便拒绝说:“不用!”他纽扣解到一半,停顿,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问熹雯要她的车钥匙,他说:“喝酒了怎么开车?”
熹雯没有借口拒绝,在车内,她主动开口问他:“你今天打电话找我有事?”他和她舞台已经谢幕,此时此地,再上演一些温情片段想来已经不合适了,不如坦率直接。他却先问她:“怎么突然参加联谊?”
熹雯有些啼笑皆非,反问道:“为什么不能?”谁规定她不能来呢?
温至臻沉下脸。熹雯还在说:“倘若有一天家里热水器坏掉了,有个男朋友修起来比较方便,钥匙反锁了,还有一份备份钥匙。”车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他说:“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她拒绝:“我不要。我不喜欢欠人情。”
“不是说还是朋友吗?”
“那是说给奶奶听的。”
他又沉默。话题绕来绕去,都偏了离重点。熹雯重复问道:“你今天给我电话,有事找我?”温至臻说:“你在公司还做得习惯吗?”公司接了一个新案子,做一家洗衣液广告,沈析让熹雯练习做方案,开会那一日,坐在一起商讨,广告商不满意她的案子,话说得真难听,将文案丢在她脸上。
“你听说了?”
“嗯。”他说,“我想请你做我的助理。”
熹雯想了一会儿,看着手指尖,淡淡地回答:“我怕我做不来。”
有时候,过多的关切也是一种负担,她知道,他是想帮她。
“除了小柯之外,我还有另一位助理,不会太困难,他会教你。”
熹雯想开个玩笑,轻松地问他:“你要我走后门?”可是怎么也调笑不起来。她一言不发,直到他再三追问。
熹雯鼓起勇气,问道:“温至臻,是因为你内疚吗?”他这样放不开,只会让她也放不开。而感情冷了就是冷了,再捧在手心上,也暖不起来了。
但他一番好意,熹雯说我会考虑。
他送她到楼下,熹雯回到家里,看到防盗门边插着一张小纸片,是广告宣传单,不经意拿在手里,推门开灯。她喝水时瞟了一眼那张小纸片,一口水在嘴里,不上也不下。不是广告宣传单,是小区物管费的催缴单,业主一栏,填着一个名字:温至臻!
熹雯突然双眼模糊,其实他做这些已经足够,即使那些伤心,仍让她心有余悸。
他不是坏人,她也不是不够好的人,只是她的好,不能让他心折。而你深深爱着的人,深深爱着别人,能怎么办呢?
熹雯失声痛哭。
那一夜睡得极浅,仿佛根本没有睡着,那些梦接踵而来,不辨真假,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十分盛大的婚礼,在教堂,牧师正在问话,温至臻的那句“我愿意”还没有说出口,教堂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不要。”而明光里,门外站的那个人,穿着雪白婚纱,是熹雯自己。
熹雯清晨醒来,给温至臻打了一通电话。她说:“我考虑过了,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接受你的提议。”他或许还没有睡醒,声音沙沙地说:“我以为你会拒绝。”熹雯说:“现在怎样,是很失望?”温至臻轻笑,嗡嗡的。他说:“那什么时候过来上班,明天,下周一?”
哪有那么快,至少要等到下个月。
熹雯必须向沈析递交离职报告。沈析竟一点也不吃惊,仿佛已经知道,熹雯心想,看来温至臻事先已打点好一切。沈析说:“老实说,我很意外。”熹雯自己也很意外,她说:“我想了一整个晚上,我不想逃避。因为对他来说不算是爱情,所以他想更多地补偿我。与其避而不见,不如大大方方地接受他的馈赠。”只有彼此都放下了,才能开始新的生活。她那时,一心只想着他没有爱情,却从没有细想过,他或许对她另有所图。
沈析替她可惜:“你只做他的助理工作,之前学院的课程还要去念吗?”熹雯说:“嗯,当然。老师说可以帮我申请欧洲学院的交换生,我想,先存点钱,将来急用时不必畏首畏尾。”而温至臻开出来的薪资自是不低。
沈析讶异地望向熹雯,原来,她是想远走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