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温至臻问,“要回去吗,我送你一程。”熹雯举起手中的伞说:“我坐地铁回去,刚才只是上来拿伞。”温至臻眉头一皱,窗外细雨打在玻璃窗上,他问她:“你带钱了没有?”熹雯茫然点了点头,温至臻说:“我今天出门时,忘记带钱。”
所以,意思是要她付饭钱?
即使关系僵硬,好歹他现在也是她老板,熹雯拉不下脸来拒绝。万不能拒绝,显得自己小气事小,漏了底气事大。离婚之后,即使他见到她,呼来喝去万事都还是那样自然,没道理她就要对他如避蛇蝎。
车厢空间狭小,温至臻问:“吃什么?”熹雯还来不及回答,温至臻的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手机就放在控制台上,震动中伴着一闪一闪的光亮。熹雯的心扎了一下,因为晃动中看到是苏凝打过来。温至臻没有立刻去接,却转头看了熹雯一眼。两个人视线在空中一遇,仿佛星子飞扑。
熹雯觉得这一眼别有深意,突然惊醒过来,她和他现在是离了婚的!
熹雯觉得很窘迫,想了想便说:“你怎么不接电话?”
温至臻这才戴上蓝牙耳机,熹雯又觉得他就是在等她说这句话,心里像是被车轮子压了一遍,很受伤。
他的手机讯号优良,传来苏凝的声音,她问他:“还在公司,晚上有应酬吗?”
“没有,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她在电话那头微顿,说:“那过来载我一程,我想跟你一起吃晚餐。”
温至臻转头看了熹雯一眼,他说:“我跟熹雯在一起。”熹雯和苏凝都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这样坦白。
苏凝还想说些什么,温至臻说:“我在开车呢,改天再电话给你。”苏凝便笑着说:“是是是,你最近总是好忙。”却有心思跟熹雯吃饭,她原本以为,他会开口邀请她一起吃晚餐呢。
温至臻挂掉电话,熹雯说:“把苏小姐一起叫上吧,我怕我钱包里的钱不够。”她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温至臻沉默,这气氛十分微妙,熹雯没来由怦然一阵心跳动,也不知何时开始,她和他的相处仿佛变得有一点怪异。她向来体贴,问:“那你要吃什么?”
“你呢?”他问她,“你想吃什么?”
她听得出来,他是想迁就她。她故意说:“那我吃辣的。”她知道他并不爱吃辣食,哪知他痛快答应。“有推荐的吗?”他征求她的意见。“辣的?川菜,要不然就是湘菜。”她突然指着窗外那家餐厅,十分眼熟,说,“哎,好像是家湘菜。”
温至臻怔了一怔。红灯亮起,车子停在人行横道前,夜色中微软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明明无法看得完整,温至臻却觉得她的表情十分的恬静。他和她去登记结婚的那天,她说要去庆祝一下吧。
那家餐厅,迎门左右一对一人高的青花瓶,和一张六扇门的锦缎屏风。
温至臻想得入神,他的车子在人行道前停得太久,红灯已过,后面有人按喇叭催促他离开。
“就去这家吧。”他掉转车头,停在餐厅前。
正是晚餐的时候,但餐厅里显得很安静,服务生上前,礼貌地说:“对不起,今天不营业。”熹雯问:“不是开门营业吗?”她向里面一望有一对男女,服务生说:“那位先生包下整个餐厅。”温至臻傻傻地问:“为什么?”
真是没有眼力见,傻瓜也看得出来啊。服务生只得跟着傻傻地说:“也许是想和女友有独处的空间。”
两个人去对街吃一家潮州菜,正临着窗。点完菜,温至臻的目光从菜单移到熹雯脸上,他说:“你窥视别人谈情说爱?”自从坐下来之后,她时不是瞟一眼对街。
熹雯问:“你猜他们在谈什么?”
温至臻却说:“我为你点一客饭,要吗?”熹雯摇了摇头,她并不饿,而且她只吃菜。温至臻说:“点一份,吃不完我帮你吃。”熹雯下意识地嘟了嘟嘴,但没有反对。
温至臻又问:“那你喝点什么?”
“不要白酒,也不要五粮液。”她说了一个笑话,他嘴角牵出一个笑意,熹雯的目光还落在对街,他好奇地问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她说:“喝酒。”他斟了一杯茶给她。
熹雯用舌尖轻轻一触,她放下杯子:“问你一个问题。”
“说。”
“你以前有做过这种老套的事情吗?”
他怔了一怔。熹雯喃喃地说:“你猜他包下整个餐厅,是向她求婚吗?”虽然是很老套的法子,想一想却也觉得真是浪漫的事情。
“也许。”他的回答总是十分简洁。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
“你以为呢?”
“男生会说,‘我想跟你结婚,并不是想和你住在一起那么简单,而是希望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未来’。”
“共同的未来?”他挑了挑眉,不以为然,理性思维跳了出来,“有必要浮想联翩?”
简直是对牛弹琴。“因为你根本就不懂得,所以,你才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这么说,我那时跟你求婚,没有包下整个餐厅,而是在我家客厅,是我的失察?”他带她来用餐,可不是在让她来挑剔他的毛病。“可是,相比之下的确要逊一筹啊。”她当然是实话实说,然后,她说,“所以,下次要吸取教训。”
温至臻收敛了笑意。
熹雯问:“家馨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跟她说,我给你讲哦,上次见你在办公室摔手机,我还在跟家馨说,你是不是有双重性格。”温至臻瞪了她一眼有,“上次孟熙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录了音,本来是怕他翻旧账。之前,我还想息事宁人,既然他想闹,我奉陪。你放心,这件事情,我会低调处理,不会让家馨知道。”
熹雯却有不同意见:“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其实这件事情是家馨自己的事情,你保护不了她一辈子。你夹在中间,这样好像活生生把人拆散,她只会念着那个人的好,还不如就此揭穿他的虚伪。这样也许会给家馨会成伤害,但这种伤害只是一时的,她终有一日必须长大,独自来面对这一切。再难过都会过去。家馨,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脆弱。”
“你也是这样吗?”
熹雯垂下了目光,又抬起来看了他一眼,坚定地说:“感情最好的疗伤之道,就是让她死心,接受了最坏的结果,慢慢地,时间会磨灭一切。”
温至臻沉默,熹雯问:“你呢,我听家馨讲过你和苏凝的事情。其实,我也有点好奇,为什么你们没能在一起?”
他依旧沉默。熹雯说:“能坦白告诉我吗?”很诚恳。
温至臻说:“这种感情有时候,真的很难讲。我们以兄妹之名相处,但是没有血缘关系,感情退一步,进一步,仿佛有着天壤之别。彼此都无法确认对方心意,只有试探,后来,奶奶告诉我,我们相互依偎,但那不是爱情。何况那个时候,我以为我是一相情愿,我不想束缚她。”所以说,他在瞻前顾后?
熹雯说:“我想请问你,你能明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人会爱上另一个人,你能吗,不能吧。感情的事情,如果靠严密逻辑来分析,最是荒谬,该怎么做,你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吗?”
温至臻淡淡地说:“我不是那样感性的人。”
“你想听我说真心话吗?其实我有时候会生出‘讨厌你’的想法。”
他诧异地望着她,很是震惊,大约是被她直白的话吓到。
“一个男人,不想结婚,可他有家庭的压力,他不得不结婚。他爱着一个人,却娶了另一个人。他暗暗对自己发誓,这一辈子,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呵护娶到的这个女人,可他心里还是爱着他原来爱着的那个人,很荒谬对不对,可是人们把这叫做爱情。他甚至觉得娶到的这个女人会幸福,因为他会让她幸福,真的会幸福吗?凭什么,凭什么他会这样肯定,她会接受他施舍般的爱情?这个男人或许还会觉得自己很伟大,牺牲自己来成全了一个女人的幸福。这种爱情捧到我面前,我也不稀罕,因为他根本不配爱她。”
温至臻无言地望着她,熹雯说:“其实对我最大的照顾,不是安排我的生活起居,也都不是让我去立新上班。”重新生活,也不是要开始一段新的感情。熹雯觉得他也许明白她的意思,对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心死。
“你生气了?”他一直微蹙着眉,让她错觉自己说了多过分的话。
“没有。”只是很震惊,她说她讨厌他。
餐后,照例是他送她回去,雨越下越大,车前雨刷不停在刷来刷去,车里一片沉默。
她新租住这小区是旧式小高层,一栋一栋楼密密挨着,温至臻车子停在小区检查口,发现四周一片漆黑,于雨夜里更显得阴暗。小区物管出来收停车单据,温至臻摇下车窗问:“这么大雨,怎么不开路灯?”那人说:“停电了。”
“啊?”熹雯惊了一声,倾过身子问,“怎么停电了?”这样的事情从前从未发生。那人穿着雨衣,在雨中大声说:“十三栋的变压器坏了,雨这么大没人修,整个C区都停电了。”熹雯还没做出什么反应,温至臻的车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沿原路折回。
熹雯问:“去哪儿?”
回从前他和她的家。
玄关的白色灯光打开,仿佛拉开旧电影的序幕。一切如旧,鞋柜里放着她的拖鞋。温至臻说:“我先去洗澡。”熹雯一边换鞋,一边咕哝了一声:“我也去。”温至臻突然打破了这一路的沉默,轻哼一笑。她说了什么?熹雯反省。她说她也要去洗澡,有问题?
好像有问题!可家里有两个浴室,温至臻分明是在和她玩文字游戏。熹雯的脸上一红,好在是夜里看不出来,表情却有一点滑稽,硬着头皮说:“你很无聊。”家里真是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动,可能是温至臻懒得整理,连衣橱都没人动过,熹雯轻松找到睡衣。
熹雯洗完澡出来时,突然犹豫起来,再怎么说他们已经离婚,可现在来想未免太迟。温至臻在敲门,说他要开衣柜的门。衣柜是嵌在卧室与浴室之间的,把墙打成中空,里外都可以开门。他开门前绅士地提醒她一下,要不然,等下他开门,她亦开门。他怕看到不应该看的。
他这样一解释,熹雯的脸在浴室的蒸汽下成功上升为猪肝色。熹雯磨磨蹭蹭地出来,发现一切都是她想象力太丰富了,温先生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径直去了书房。熹雯去冰箱里面找牛奶,她还是驾轻就熟。
熹雯开了电视,一边喝牛奶一边看电视。她喝着喝着突然想起,从前和温至臻商量,要买个投影仪投在墙上看电影,多有电影院的感觉。熹雯的牛奶到了底,吸管吸上来“咕咕”地响。熹雯翻箱倒柜地去找投影仪。以后要看就难了,临时温习一下,也不错。
温至臻从书房出来,大约是她吸吸管的“咕咕”声勾引到他了,他也去冰箱拿了一盒牛奶。他见熹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问:“你找什么?”他慵懒地站在灯光下,和白天看到的他有那么一点不同,至少没有距离感。
外面风雨交加,于这城市的这样一扇窗内,却是较温馨的。
熹雯眨了眨眼,停下动作,表情认真地问道:“家里有电锯刀吗?”她是在笑他“双重性格”的事情。
看着温先生慢慢有点抽搐的脸,熹雯笑了起来。显然,他成功地娱乐到她了,他问:“有那么好笑吗?”熹雯笑着,半倒在沙发上。他来拉她,“谢熹雯,你给我起来,不准笑!”
她还是笑,混合着电视机里的声音,显得嘹亮。温至臻也俯下身去,要拉她起来,可是上半身才前倾,他连自己都不想起来了。
干净的沐浴液的香气,橙花或是茉莉的味道,简直让人着迷。头顶吊灯的光芒,仿佛尽数吸在她眼里,幽暗的黑瞳,闪出极为耀眼的一点亮光。红唇若樱桃,他想吻她。
她完全没有发觉他的异样。熹雯的手机突然响起,她跳了起来,差一点撞到他的下巴。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因为已发布了暴雨黄色预警,她担心一个人住的她。熹雯有一点心虚,想来解释要花一点时间,便瞒着,只当自己在租住的公寓。
温至臻没有回书房,与熹雯并肩坐在沙发上,他的手大部分时间在翻电视频道,但他的耳朵大部分时间在听她讲电话。
终于结束,她起身要去整理客房。她今晚睡客房。她真的是驾轻就熟,抱了一床珊瑚绒毯子出来。还不忘嘱咐温至臻说,等她明天走了,让钟点阿姨洗好晒干。
“你都走了,还管我什么时候洗?!”熹雯听出他语气里面的不耐烦,惊觉自己是不是太聒噪了,当下只是微微一笑,她试着笑得无辜一点,哪知温至臻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熹雯吐舌,他的EQ未免太低了!
但他今晚好歹是她的衣食父母,熹雯提醒自己要大度,先竖起白旗谈和。她去书房找他,他都懒得从计算机后抬头。
熹雯说:“衣柜里面的东西可以让钟点阿姨整理一下,这样找衣服比较方便。”她的衣物可以尽数清仓。
嗯哼,她在火上浇油,他淡漠地说:“不是钱买的?”
他什么时候这样勤俭持家了?他没有听出来,她在讨好他?原本聊天这件事情,也是要双方配合的,可他一点也不合作,熹雯发现谈不下去了,只得说:“那你忙,我先去睡了。”
这夜风雨肆虐,熹雯睡了一会儿觉得屋子里十分闷,起来把窗开了一道细小缝隙,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温至臻睡得晚,临睡时去客房看她。闪电突地一亮,那蓝光映在熹雯的脸上,肤若凝脂,有另一种美。如烟花一绽,一瞬间又看不见了,可是那亮光却烙在了心上。温至臻心上一紧,替她掖好被子。
想起她晚餐的时候说——很荒谬对不对,可是人们把这叫做爱情。他甚至觉得娶到的这个女人会幸福,因为他会让她幸福,真的会幸福吗,会幸福吗,会幸福吗?回音一层一层,响彻在心里。
那窗边的细小缝隙灌入风雨,湿了一地,她倒睡得安详。他失眠。
他从前没有发现,床头秒针的声音既然走得这样有力,咔嚓咔嚓一下一下。还有窗外雷声助阵,轰隆轰隆滚过去,再轰隆轰隆响过来。闪电一闪,照出一片蓝色的明光。他一闭上眼睛总是出现蓝光中的她。
这闪电闪过,天地仿佛是一个洗底片的暗房,画面一个一个蹦出来,无声无息地蹦出来,搅得他不得安宁。
更让人生气的是,让他不得安宁的人正在客房呼呼大睡呢!
熹雯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早早去公司上班。电梯不知何故,发出一阵巨大的摩擦声。有几个不认识的实习女生在讨论“这电梯性能怎么这样差”。熹雯突然想起那日沈析评论温至臻——这样的男人就好像是性能优良又奢华的布加迪,令人十分赞叹,也十分认可,可是买不起。
那电梯突地升上去,伴着笨重的机械声,另有一个声音响起来,熹雯恍惚没有听到。旁边有人对她说:“小姐,你的手机响了。”熹雯拿出来一看,温至臻来电。熹雯在接听键上犹豫了一下,快速按下了拒听。
她早上醒得早,发现温至臻就睡在她身边,熹雯惊出一身冷汗。女性的直觉告诉她,应该什么都没有发生。晨光中的他睡得十分安稳。熹雯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临出门时,想过要不要留下只字片语,她撕了一张便利贴,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写。
谢谢你昨晚的款待?
那张无字的便利贴就这样搁在桌子上。他现在应该已经起床了吧,睡到快九点,不像是温先生的作风呢。他看到了那张“无字天书”所以打电话给她?手机震动,他传来简讯,他说:“对不起。”
温至臻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客房睡着。电闪雷鸣的糟糕天气,他原来是想去看看她的,他就坐了一会儿,就坐了一会儿,怎么就睡着了。
上午工作的间隙,他特意去秘书处转了一圈,想看看熹雯的反应,但她不在。犹豫了一个小时,他按下内线通话,他说:“叫谢小姐到我办公室来。”
她的衣服不是昨天的那一套,显然回家换过了,白色短风衣,大翻领,称得她小小的一只,腰间打了一个蝴蝶结,显得恬静而又秀气。熹雯职业反应,微笑着问:“温总找我有事?”
温至臻想说些亲近的话,全数咽了回去。他说:“把我下周的重要行程全部挪到本周,下周我要出差。”
熹雯公事化口吻:“好的,我整理好,会发邮件给你。”
“有一件事。”她欲言又止。他紧张,问:“什么?”
“行事历上有一项不属于工作的内容,苏小姐的生日是今天。我翻看了去年的记录,温总要送花过去吗,或是需要特别的安排?”温至臻去翻台历,果然是今天,他想了想说:“你安排吧。”
熹雯正准备记录,没防备他的这一句,一时哑然。随她安排?
温至臻问:“还有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另有一件事情,算是私事,学院老师帮她申请欧洲学院,竟然提前,居说新年一月一号可开课,欧洲人过完圣诞,便开始筹谋新年计划。熹雯打定主意,这一次,非去不可,她要申请离职。
所以,她说:“温总,新助理明天会来报到。”他低下头,已开始工作,不知是否听见她说的话。但他没有反对,不是吗?如无意外,这是她最后一日上班,也许是离别将至,她第一次那么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他今日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是最常见的样式,领口敞开,是他微微起突的肌理线条,袖口挽到手肘处。怎么看怎么平常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特别好看。坦白说,上天也许真的偏爱某些人,例如眼前这一位。她看他的时间稍长,温至臻敲击键盘的手停了下来,他询问:“还有事?”
熹雯回神,脸色微囧,要命,她说:“你……白色衬衣……很好看。”情急之下,只想到这句,简直比不说还糟糕,给了他笑她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熹雯慌张地退出他的办公室,还是看到他嘴角漾起的一丝笑意,仿佛胜利。
她最后一次替他安排日程约会,依然是在旋转餐厅。她与他虽然不能终老,但夫妻一场,她也希望他能幸福。她没有什么不好,他亦很好,只是他们不适合罢了。熹雯转身出了他的办公室。
沈析打来电话,说要为她践行。
沈析问她:“温至臻同意你离职?”
“他为什么不同意?”她的人生,该由她自己决定。她衣服,昨晚已打包装箱,她将夏衣也一并收拾,可见她预计停留的时间较长。沈析问:“什么时候的飞机?”
“后天下午三点。”沈析吃惊,这么快。
“所以咯,在后天下午之前,可以请我吃一餐饭,看我够朋友吧。”熹雯笑嘻嘻地卖乖。
沈析问:“温至臻知道吗?”她三句总离不了温至臻。熹雯说:“离职是需要他签字的,你说他知不知道。”沈析说:“你总有其他办法。”Bingo,熹雯笑道:“还是你最了解我。”她混在一沓文件里给他签字,又在他准备视频会议之前,无暇细看。
沈析说:“你说他对你没有影响,为什么还要这样瞒着他?”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熹雯这样对自己说。
即使最后一日上班,熹雯也做足功课。下班的时候,送花到办公室来,瑰丽的香槟玫瑰,好大一束,浪漫是用来看的,抱起来好沉,完全挡住她的视线,放下之后,一转头,熹雯才看到苏凝已经提早前来了,正坐在会客的沙发上,等温至臻穿衣出门。
真是好心做坏事。一时之间,像是撞见别人隐私。果然,温至臻发问:“怎么是你送上来?”他一伸手,麻利地套进窄身的西装外套里,熹雯说:“前台同事下班先走了,送花的人找不到办公室,我下楼的时候遇到。”熹雯对苏凝说,“晚上愉快,那我先闪了。”
“晚上有活动吗?”前脚还没有跨出去,温至臻问她。
咦?
衣服穿妥当,他弯腰拿手机,一边对熹雯说:“正好,一起去吧。”熹雯与苏凝目光对视,均是疑惑。
熹雯先说:“苏小姐生日,这不太好吧。”
“人多不是热闹些吗,对吗,苏苏,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被问的那个人微笑,说:“怎么会呢。”
但三个人的饭局未免诡异。气氛还没有弄僵之前,严京成打来电话,他约熹雯吃饭。熹雯大喜,迫不及待答应,生怕他反悔似的。熹雯坐后排,对着前面的两人说:“我在前面下车。”
温至臻问:“问问他在什么地方,方便的话,载你一程。”
苏凝愣了一下,有些不安,他今日的表现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明明是她生日,他未将她当成主角。
熹雯见温至臻松口,心底长呼一口气,这才问严京成:“在哪里……什么?你说在哪里?”熹雯突然觉得失策,真该效仿上次,将整个餐厅包下来!如令悔之晚矣。
严京成说:“我在旋转餐厅订了位置。”
那天晚上,温至臻才叫了一客岩烧牛排,菜单还拿在手上,没有递出去,苏凝说:“是熹雯他们上来了。”刚才停车,她非要在楼下等严京成,让他与苏凝先上来。
温至臻回过头,看到熹雯坐在东北角上,对面一个男人,不是严京成是谁。温至臻沉得住气,装作若无其事,把菜单递给服务员,问苏凝:“想吃什么?”他真该看看自己的表情,苏凝说:“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来点香槟如何,酩悦?”他有沉得住气的理由,他太了解熹雯了,兴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可是公然在眼皮底下约会——是约会吧——还是有那么一点碍眼。他想着心事,以至于听漏了苏凝的话,温至臻不得不问:“嗯?你刚才说什么?”
“大哥,喜欢她吧?”
他突然表情变得凝重,认真地看着她。
苏凝觉得自己猜对了,从小到大,她总是第一个猜到他的心思。她说:“倘若不是因为这样,没道理把她拴在身边,故意对她好,认真关心她,虽然总是会被误会是想要补偿她,即使从来没有说出口,大哥,喜欢她,难道不是吗?”
他的眸子闪了一下,他说:“是。”
那么直接的答应,令苏凝垂下了目光,灯光反射在干净的刀叉上,那么刺眼。她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早觉得异样。温至臻沉默不语,有些感情,潜移默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苏凝说:“我一直以为,你跟她离婚之后,你会接受我。”温至臻倾身,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他说:“苏苏,我会永远照顾你,永远是你大哥。我现在才明白,奶奶说得没错,爱情不是相互依偎。你来温家时,还那么小,我把你当成亲人,是一种爱惜。对于熹雯,是另一种痛惜。”
苏凝抓狂:“可是你们已经离婚了!”
“我和熹雯结婚的时候,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她。有些事情是我的错,我才会顺着她的意思。就像当初我会放任你做你喜欢的事情一样,我以为没有必要解释,只要是我的,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可是,苏苏,我最近才发觉,我错了。我太理性,而熹雯是个很感性的人。我这样只会把她推得更远。感情不是商场上的斡旋,不是手上的筹码越多,就会赢。投入得越多,当对方不能给你相等的爱,只会输得越厉害。”
所以,那时,她才会说——两个人结婚,若不是热恋,必有一个人比较执著。温至臻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沉重,他这样伤过她。跟他结婚的时候,她说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苏凝瞪大了眼睛:“你爱上了她,对吗?”
温至臻不说话。仓促之间,苏凝转头看向远处谈笑甚欢的两个人。服务生推了餐车过来,是生日蛋糕,可是这一晚食之无味。
温至臻送她下楼,他为她招出租车。苏凝拉住他的衣袖,是楚楚可怜的神情。温至臻说:“我知道不该在今天晚上告诉你,只是你问了,我不想骗你。”有些事情对他来说成为了过去,再也回不去了。她上前一步,两手圈住他的腰,拥抱在怀中,她说:“不跟我一起走?”
他说:“熹雯还在上面,我想送她回去。我有话要对她讲。”
苏凝不依,温至臻抽走圈在她腰间的手,他说:“苏苏,不要让我生气,听话,自己回去。”
其实她从来都明白的啊,从前他没有义无反顾地和她在一起,是因为不够深爱。他对她虽有爱惜,却不及他对熹雯的感情来得深厚。你看,他虽理性,但至少为她做出超越过底线的事情。苏凝问:“倘若她不再接受你,你打算怎么办?”
温至臻表情严肃,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仿佛只要他一转身,熹雯会接受他,一定会,因为她爱他。他说:“苏苏,你先回去。”
这晚,他再回餐厅时,刚才在角落里吃饭的两个人也不见了。服务生说:“刚刚才走,谢小姐好像喝醉了。”温至臻眉头一皱,说:“知道了,你去忙吧。”他拨熹雯的电话,可是没有人接。餐桌上是吃到一半的食物,郁金香酒杯空空如也。温至臻又叫住那个服务生问:“喝了多少酒?”
“一整瓶冰酒。”
他手下的动作没有停,一次又一次地拨电话过去。耐心所剩无几时,她终于接了起来,他劈头问:“怎么这么半天才听电话,你在哪儿?”
“我刚在拿钥匙开门。”她的语调很慢,可人还算清醒。
原来她已经回家了。他松了一口气。
电话那边突然听她说:“你有没有看到,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她大概真有一点醉了。他就站在餐厅的窗边,一抬头,果然见漆黑的夜空里,一点一点明亮的星子。他原本想问她关于晚上约会的事情,他偶尔难得配合她一下,这一次,他放柔了声线说:“是啊,好多星星。看够了,就去睡觉。明天一早到我办公室来。”
“你呢,你不睡觉要去干什么?”她问,口吃不清,黏黏的语调。他没有料到她会这样问他,突然有一点非分的联想,他看了看表说:“九点半,我还有一个视频会议。”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如何做首席执行官。
“啊,我记起来,今天周四。温至臻。”她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
“嗯?”
“我今天……去试婚纱了……可是我真的真的不喜欢那件婚纱呢……还有啊……我知道你很忙……可是妈妈让我问你……我们结婚的戒指你准备好了吗?”
他凝望着那漆黑的夜空,仿佛玻璃窗上会映出她娇小的面容,他半晌不动,也不说话,直到她挂上了电话。他跟她结婚的时候,以为早已领教过深爱滋味,心潮不会再为谁澎湃。原来失去之后,才会让人懂得如何去珍视拥有。
自从与联合摩贝投资案启动之后,每个周四的晚上他都有一个视频会议。今天周四,他现在应该开车回公司,然后,打开他的电脑……但是今夜的天空,闪得多么漂亮,让人驻足仰望。
小柯打电话提醒他的时候,他就打定了主意。他从三十三楼的旋转餐厅下来,他说:“我知道,但是我今天有事……对……如果他们问起关于计划顺延的事情,告诉他这只是一种常态,所有的投资里都包含这一项风险……这只是暂时的情况……对……小柯你应付得来……”
温至臻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他遇到了那个大堂经理。温至臻的电话还没有讲完,那大堂经理就跟在他的身后,他将手机移开,问:“有事?”
“是的,真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
顶层,右翼的法国风格的套房内。
即使没有开灯,穿过一个小小的厅,还是看到装饰壁炉旁摆着的那架三角钢琴。路易十六风格的桌子,桌角上鎏金一朵花,在窗外镭射灯扫进来时,闪闪发亮。墙上应该挂着颜色浓烈的抽象画,因为没有亮光,显出一些大块大块的灰。
房间里虽然没有开灯,家具却还是清晰可见。
严京成微低了身子说:“很难受吗?真是自作自受,还说陪我喝,不能喝酒还要逞强,来,起来,我扶你进去睡觉,我看你也走不动了。”她躲开他来拉她的手,拍拍身旁的座位说:“来,陪我看星星。”严京成扬起头,看到玻璃的天花板。仿佛是在露营,因为一抬头,玻璃屋顶,能看到天幕。而今天晚上运气不错,没有月亮的天空,是满天的繁星。
熹雯滑坐到沙发前面的地毯上,酒劲上来,有一点小女儿的醉态,她说:“好漂亮的星星。”
她醉了,也许将他当成某人。她身子一倾,蜷缩在长毛地毯上。那长毛地毯仿佛要将她的脸整个掩埋,摩挲在脸侧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柔软。又是那样白的颜色,映着她微熏的脸颊,十分悦目。
她眨了一下眼,简直令人着迷。
严京成不禁坐了下来,整个晚上,她在说她即将要开始的新生活,欧洲在大洋那边等着她。而他让她考虑的事情,她压根没有提过。不提便是提及了,严京成心里明白。
他伸出手,将熹雯拉起来,喃喃细语:“你说我倔犟,你何尝不是。”熹雯嘤咛一声,跟他玩起躲闪的游戏。严京成不得不强硬地把她拉了起来,熹雯站不住,他眼疾手快稳住了她。
其实那一吻不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她现在脑子不清楚,难道他也跟着不清楚了?严京成退了一步,熹雯拥住了他。她的唇若有似无地滑过他的耳侧,严京成听到她迷迷糊糊的一句:“至臻。”他来不及反应的那一刹那,有人推门而入——
窗外高楼的镭射灯扫进来,仿佛默片的那一分钟。然后,门边的那个人走了进来,一拳重重地挥下去。
嘴角有血腥的味道,严京成用手抹去,一边说:“温至臻,你怎么这样野蛮。”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在给她讲床边故事?”温至臻怒视着严京成。
“哈——”严京成笑了起来,反唇相讥,“我想她过了听床边故事的年龄。”
熹雯跌坐在了沙发上,她完全不在状态,迷糊地望着温至臻,又转头看了一眼严京成。她醉得厉害,精神的短暂麻痹,让她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温至臻将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等一下。”严京成伸出手阻拦。
“你有什么立场拦住我?”温至臻恶意地问。
那个为温至臻开门的大堂经理因为一直处于震惊的状态中,呆呆地站在一旁。温至臻这时对他偏了偏头,那大堂经理突然活过来似的,这才离去。
严京成说:“你又有什么立场将她带走?”被他打过的脸颊有些生痛,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带着一些笑意,而温至臻简直笑不出来。真该替他喝彩。温至臻冷冷地说:“了不起,还有呢?严京成,要是我今天晚上不来,你想做什么?”
“我没你想的那样卑劣,熹雯醉了,只是酒店就近让她休息。”严京成说,心里地想着,不是说,很是稳重的一个人嘛,商场上也吃得开,沉得住气。可温至臻那样急切的语气,那里像是沉住得气的。
严京成嘴角上挑,讪笑:“真有趣,那天不也是在这大厦里,有人敲开了1204的房间。”
温至臻没有说话,拉起熹雯,愤然离去。
“温至臻,”严京成提高了声音,“你大概不知道熹雯为什么会爱上你,她曾过爱过你。最让人欷歔的是那个‘过’字,错过、爱过,因为是个‘过’字,统统再无法回头。”
温至臻转过了身,听出他话里有话,他问:“什么意思?”
严京成这时却漫不经心地坐在翘首的中古椅上,他索性点了一根烟,慢慢地说:“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到公开课,就坐第一排中间,熹雯坐我旁边。”
“重点。”
严京成一笑,吐了一口烟圈:“她有一个黄色小熊LOGO的笔记本,正好,我也买了一个,我们拿错了。”其实一开始他就很好奇那本黄色笔记。“所以,有幸,我看到她的日记。”
他们说的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的情窦初开,如墙角的那株蔷薇花,默默成长,隐秘绽放。
她第一次遇到他,是在学校医务室。因为体育课脚受了伤来医治,就在医务室的长廊上,磨磨唧唧地走了一米。然后,突然有人从背后将她一下子抱了起来,说了一句,怎么自己走了,怪我来晚了。
温至臻记得来了,上中学的时候,苏凝有一日摔倒,给他打电话。他去晚了,在医务室的走廊上,看到穿校服的她趔趄行走。可是那天,他匆匆忙忙竟认错了人,但那不过是最普通的误会,若不是严京成刻意提起,他根本快要不记得了。但是熹雯,他完全没有印象,她甚至没有和他说过多余的一句话……
“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一见钟情吗?”结婚后她有一次问过他。他说:“也许吧。”
“那如果可以选择,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你喜欢哪一个?”
“你呢?”他把问题丢回给她,他不爱回答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但她总爱问他。
“那最好是先一见钟情,再日久生情。”
“为什么?”
“因为上帝是公平的,先给了你一见钟情的幸福,而对方不见得也会对你一见钟情,所以,我希望他日久生情。”
“若不能日久生情呢?”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答案会是这样残酷,她那时怔了好半天,直到他拍拍她的头,笑她:“傻丫头。”
在这间路易十六风格的套房内,温至臻也怔了好半天。他也从来没有想到有一段岁月会是这样隐秘,不经意间已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中。他抱着熹雯下了电梯,他一路走、一路走,耳边回荡的却是严京成的声音——这世上最一相情愿的事情,就是暗恋。
他现在回想起来,仓促结婚的事情,仿佛也有了依据。
她的义无反顾通通有了依据。
他将她轻轻放在车上,退开时,她拉住他的衣角。温至臻说:“不怕,我带你回家。”熹雯摇头,想吐,他拍了拍她的背。她眼神迷离,仿佛不认识他,问:“至臻,温至臻?”
她的手用力搁下来,打在他的肩膀上。温至臻叹了一口气:“你喝太多了,明天一定会头痛。”
“温至臻,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面……哈……”
他为她扣上安全带,等他坐回驾驶座时,安全带又被她解开了。她喝醉了倒不安分起来。
他驰车回家,等到她安静下来,他问:“熹雯,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好久好久了,久到我都不记得了……”
突然发生的恋情,一见钟情的倾心,怎么肯定那份悸动,就是你一直等待,一生期望的?
风声从半开的车窗呼啸而过,车厢里漂着交通台的背影音乐,悠扬袅袅的女声——
你说我傻 傻在爱上只懂爱自己的人
我们都傻 傻在为一段没有未来的爱情付出
“为什么会那肯定呢?”怎么会那么肯定呢,只是一眼,便认定一个人,不是太冒险了吗?
“是啊……我也觉得好奇怪,怎么会那么肯定呢。”熹雯闭上了眼睛,仿佛要睡着了,又幽幽地说,“我后来在机场还见过你一次,本来以为再也不能见面了。”
“我给你讲,我以前,一直觉得这世上没有偶然的相遇。一个巧合,一见钟情。相逢、相知、相爱,两个人牵手踏过红毯时,就会感叹,原来那个时候,是命定的相遇,是命中注定。”她紧闭的眼眸下,嘴角显出一丝笑意。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因为我那时遇到最好的结局。如果被抛弃,被疏离。我还会相信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不过是骗人的而已。偶然遇见的那一个人,会走远,会陌路,会消失不见。而其实是谁都可以的。你明白吗?”她捶了捶胸口,酒气上来烧得难受,她说,“说了你也不懂。”
但是说出来,便觉得即使分开,也没有那么难受。她要说服自己,在她的生命中,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那个冬天,在学校医务室的长廊上是另一个人……
“至臻,其实我一直有个遗憾,你从没有说过‘我爱你’。”
他猛然停下了车。轮胎摩擦过地面,是夜空里那一声刺耳尖鸣,瞬间又归于平静,死静,只有电台情歌——
我说你儍 傻在爱他 你的眼睛骗不了人
我们都傻 傻在宁愿被牺牲也不愿放弃天真
还在期待 会有奇迹出现
车外,下起了细雪,簌簌地落在车前。街灯照出她朦胧剪影,一缕头发垂在她的睫毛上。
温至臻细心为她拂去长发,然后很温柔很温柔地说:“熹雯,对不起。我们重新开始。”
但命运偏爱戏弄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