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桑夏忘记乘电梯,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从十一楼跑了下来,终于在最后一层的拐角处,摔在了地上。膝盖隔着裤子被擦破,在白色鲜嫩的皮肉之下露出了鲜红的血点。
她看到草莓一样的伤口,打开包,掏了半天,也掏不出一张面纸,她终于停下来,抱着膝盖号啕大哭起来。
她多讨厌自己这样脆弱。可是,爱哭鬼的眼泪,却怎么流也流不尽。
她回想起每一次见到辛悦的时候,她温婉的笑容,因为苏蓉烟而总是隐隐忧愁的眼神,陌生而又莫名熟悉。
越是看到她散发出的伟大母爱,越是让桑夏想起她对自己的狠心抛弃。
她宁愿她的父母已经死了。
辛悦不明白桑夏为什么突然跑了出去,她不停地打桑夏的电话,却始终无人接通。她有些担心,打算下楼看一看。
她终于在防盗门的一隅找到了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桑夏。她错愕地跑过去,问:“桑夏,你怎么了?”
“你走开。我不想看见你!”桑夏挣扎着站起身推开了防盗门,鲜血顺着小腿汩汩流出。她却忘记了疼痛,只想逃离令她痛楚不堪的地方。
直到跑出了小区的大门,她终于瘫倒在地上。她翻出手机,拨通了梁澈的电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一直哭,一直哭。
梁澈正在和蔡铭谈自己的宣传方案,手机震动了,他低头一看,是黎梦的号码。
他保存过。
他心中一阵窃喜,迫不及待地走出办公室,接过,不停地叫道:“黎梦,黎梦,是你吗?”
电话那边却只传来嘤嘤的哭泣声,让他不由得担心起来。他问:“黎梦,怎么了?说话,好吗?”
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黎梦的声音才传过来:“梁澈,我见到她了。”
“谁?”
“辛悦。”
“你见到你妈妈了?那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吗?”
“不,她不是我妈妈。我没有那样不负责任抛弃我的妈妈。可是,梁澈,我心里真的好难过,好难过。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起她。梁澈,我那么恨她,又那么想念她。梁澈,你明不明白?”
桑夏又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梁澈怎么会不懂?就好似他对黎梦的感情一样。他恨她轻而易举放弃了他们的感情,却还是马不停蹄地打听她的消息。
他多想立刻奔向她,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安慰她、呵护她。他赶紧问:“黎梦,你在哪儿?我去找你,好吗?”
他还没说完,手机就给蔡铭抢过去了,蔡铭关掉他的手机,将一沓照片和一张报纸摔在他面前。
梁澈捡起来一看,多是他与Lindy看似亲热的照片。不同的场景,不同的动作。
报纸上赫然写着:新生代作家兼艺人梁澈疑似与师姐Lindy地下恋爱中。
他错愕地望着蔡铭,问:“这是怎么回事?”
“问问你自己呢?你现在是公众人物,麻烦你注意点形象。Lindy现在是过气模特,不要和她走太近。搞不好这是她故意让记者偷拍的,也不一定。”
“我不相信。Lindy是我的好朋友,她不会这样做。”
“我拜托你,成熟一点。最近不要和她见面。还有,如果你不想给黎梦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蔡铭拍拍梁澈的肩膀,走开了。梁澈拿着报纸呆若木鸡。
他不想让黎梦无端地卷入娱乐圈的是非之中。
他本是来寻找黎梦才进的这个圈子,现在,却因为自己的身份无法与黎梦相见。他突然感到无比挫败,随手将这些资料放进了搅纸机里。
桑夏听到电话忙音后,顿时清醒。
她有些后悔自己一冲动拨了梁澈的电话,她明明就打算将他一辈子冷藏在心里,只是,她无人能诉说罢了。
沈钦年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问:“牙齿好了吗?我们去吃牛排,我知道你肯定馋了。”
桑夏不吭声。
沈钦年听出她的异样,问:“怎么了?不舒服吗?你在哪儿?我马上过去!”
桑夏的嗓子又哽咽起来。
这世上有些人总是在她微微有些不开心或者不舒服的时候,就紧张万分。不管自己在哪里,有多远,都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一个是沈钦年,一个是曾经的梁澈,若说还有一个,那么,还有姜潮。
她说:“我的腿摔伤了。”
“你等等,我就打车过来。”
沈钦年问了地址之后,立刻坐上了出租车。他本打算趁着晚餐的时候向她表白,现在看来要改期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感到沮丧。
在他眼里,桑夏的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校医务室里,桑夏一言不发地任校医在她的膝盖上涂上浓厚的红药水,再缠上纱布,又嘱咐她洗澡的时候注意,不要感染了伤口。
她丝毫没有反应,沈钦年连叫她几声,她才回过神。
“发生什么事了啊?一直魂不守舍的。”
“可能是疼傻了。好了吗?我们走吧!”桑夏站起来要走。
沈钦年不由分说地抱起她,往外走。
桑夏大叫道:“快放我下来,这可是学校啊!”
“闭嘴!你这样能走路吗?”沈钦年呵斥道。
桑夏乖乖地揽住沈钦年的脖子,他们离得那么近,连沈钦年的睫毛都数得清,她甚至不敢大口大口地呼吸。
一路上,所有的学生都投来好奇的眼神,有的交头接耳起来,有点则是吃吃地笑,弄得她很不自在,只得把脸埋在沈钦年的胸前。
她偷眼看沈钦年,他神情那样淡定自如,可是,他的心跳声,却与自己一样急促。她偷偷地笑了。
沈钦年见状,假装跌了一下,要将她摔到地上,她惊叫着赶紧抓紧了他的脖子。他嘿嘿地奸笑起来,惹得她对他又捶又打,俨然一对欢喜冤家,羡煞了路过的同学。
不远处的韩蕾嚼着口香糖,环抱着双手,难过地看着打情骂俏的他们。
她的心里有多羡慕多嫉妒桑夏。然后,她在离开时,一眼瞥见了躲在树荫下虎视眈眈的苏安娜。
她陡然一惊。
苏安娜的眼神充满了嫉妒与愤恨,似乎要杀了桑夏似的,全然不是那个在她面前声声求饶的弱女孩了。
这一切,桑夏是不知情的。桑夏只是觉得心里很堵,对沈钦年说:“陪我去天台,好吗?”
沈钦年点点头。
他们像往常一样,并肩坐上去,沈钦年的神情突然凝重起来,他说:“桑夏,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又不能说。如果你愿意,你当我是不会说话的树洞好了。”
桑夏看了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对他说这个故事。她从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递给沈钦年。
沈钦年接过一看,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子,仔细看去,神色倒与桑夏有几分相似,他翻过照片,后面有一行字:原来,她是长这个样子。
“她是?”沈钦年问。
“她是我妈妈。我对她的记忆只停留在这张照片上。可是,我今天看见她了。”
“那,你们相认了吗?”
“没有,我不会原谅她。”
“为什么?”
“如果不是她当初的离开,那后来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悲惨的事情了。我也不会,在这里。”
“也许,她有苦衷呢?你为何不问问她?”
“我不相信她有什么苦衷。她活得很光鲜,还有一个非常疼爱的女儿。她是不会记得,她曾经遗弃过一个孩子的。”
沈钦年不再发表意见,桑夏看起来很激动,她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他伸手揽住她,轻声地说:“桑夏,所有的劫难都会过去的。你放心,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桑夏将头转向了沈钦年,眼神明亮起来:“无法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吗?”
“是的,我都会。”沈钦年坚定地说。
桑夏轻轻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们无需再问,对方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这一刻,他们充满默契地安静下来,走进了彼此的心。
桑夏一直后悔自己那么冲动地打电话给梁澈。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她接到梁父的电话,问:“你知道梁澈已经到江城去了吗?”
她低声说:“我知道。”
“那,你们见面了吗?”
“还没有。”
“这孩子不死心,知道当初姜潮和你假扮情侣支走他,到处打听你的下落。我拗不过,只好告诉他,打听到你在江城。可是,别忘记我们当初的约定,也不能让他知道这件事。桑夏,你和梁澈已经回不去了。明白吗?”
“明白的,梁叔叔,你给我的已经够多,我会知足的。”
“唉,桑夏,别怪叔叔残忍。你知道,每个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能过得更好。找到最适合他的另一半。”
桑夏心里想,你又如何知道,我不是梁澈最适合的另一半呢?只是因为,我的家庭突然落魄了吗?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辩驳。只是说:“梁叔叔,也许你多虑了,梁澈,可能有新的女朋友了。”
她轻轻地挂上电话,看了一眼,她手边的报纸。
她刚刚看到关于梁澈的绯闻,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子,她好像在哪里见过。
然后,她想起来,她在去买皮带的时候,在商场里见过她。
她大抵是来给梁澈买那条皮带的吧?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
桑夏想着,不由得心酸。
时间真的是无坚不摧。很多我们以为可以永垂不朽的,都在我们念念不忘中渐渐被消磨。
“他们看起来还满登对的。”林诗施突然插进一句,桑夏撇过头,她突然发现,最近都很少见到林诗施,她看起来桃花满面的样子。
她问:“你谈恋爱了?”
“没有啦。”林诗施一面否认着,耳朵已经与脸蛋红成了一片。
桑夏鄙视她,说:“有就有,扭捏个什么?”
“确实没有,人家男生也没有表态。只是……比较谈得来。”
“好好把握!两个人能在一起,尤其是能走到最后,真的不容易。”桑夏拍拍她的头,怅然若失地走进了卫生间,打算洗漱睡觉。
林诗施靠在床杆上,看了桑夏很久,不明白桑夏在失落什么。她不是应该和沈钦年热恋才对吗?
莫非是因为梁澈?
林诗施摇摇头,掏出包,整理东西,桑夏擦着头发出来,碰巧看见林诗施的新钱包,便随口问:“怎么换钱包了?原先那个名牌货呢!”
“咳,久了就想换一个。这是我自己卖的货,看起来也不错啊。”
桑夏便没有问了,她有点小失落,她终于彻底地见不着自己以前的那个包了。
这些就是注定的,就好似,她与梁澈再也不会有瓜葛了一样。
她也不会知道,林诗施瞒了她一件事。
她今天见到梁澈了,在她家附近的广场上,他似乎正在准备签售新书,可是见了她,还是热情地走过来,打了招呼,然后,问:“桑夏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啊,可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你要找的黎梦。”
“呵呵,我随便问问。那……我先忙去了。”梁澈有些失落,他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显得那么心不在焉,让林诗施顿时感到心疼。
她恨不得想,若是她和他心爱的黎梦长得相似该多好,她可不介意做一个替代品。当然,她只是想想而已。
她心里是有喜欢的男孩了,那就是阿甘。
可是,他每日这样陪在她身边,帮她摆夜摊,陪她吃夜宵,却始终不提爱。
她有些惆怅,却无法开口问他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
林诗施不知道的是,她离开广场的时候,恰巧被苏蓉烟撞见。她诧异地问梁澈:“你认识她?”
“见过几面。你来做什么?”梁澈冷淡地回道。
“蔡铭让我来的,说是给你宣传。你以为我想来吗?这么大的太阳。”苏蓉烟没好气地说,却一脸甜美地对着涌上前找她拍照要签名的小女孩。
自从她接拍了徐峥公司的戏之后,名气又飙升了一个层次。
这个时候,Lindy戴着一顶很时尚的线帽,露出小巧的脸,只是简单地穿一件白色的T恤,修身的牛仔裤,便将她的身材修剪得凹凸有致。
她一出场就抢过苏蓉烟的风头,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她身上,记者的胶卷也贡献给了她。
苏蓉烟不满地看了Lindy一眼,拉过梁澈,走向她,笑道:“来,Lindy,我们一起合个影吧!”
梁澈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他突然很烦闷。
他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个圈子。他做不到察言观色、阿谀奉承,甚至强颜欢笑。
他只是单纯地想写自己想写的文字。
第二天的娱乐新闻上,又放出了三个人的照片。标题更过分地写道:新欢与旧爱。
梁澈看了看报纸,无奈地抛在了桌上。
在另一个房间的Lindy却得意地笑了,她拿起手机发了一个短信:“做得不错。”
而苏蓉烟气急败坏地冲进蔡铭的办公室,把报纸摔在他面前,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蔡铭无辜地耸耸肩:“这也不是我让记者乱写的。”
苏蓉烟说:“别忽悠我,我还不知道你与这家杂志老总的关系吗?”
蔡铭不以为意地说:“艺人传传绯闻有什么关系?很多人都借着绯闻红的!”
“可我不需要这样。我是有实力的。而且,我父母看了会怎么想?还有学校呢?”
蔡铭站起来,走上前,按住苏蓉烟的肩膀,柔声说:“蓉烟,你还太年轻,还不了解娱乐圈。既然进了,还是遵循它的规则吧!”
“我偏不,我要和你解约!”苏蓉烟说完,冷冷地推门走掉。
蔡铭来不及追回,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恨恨地想,她怎么就不能了解他的良苦用心呢?
桑夏看到报纸上梁澈的消息,垂下了眼睑。
五月天唱:最怕此生已决定自己过,却突然听到你的消息。
原来,唱的是她的心情。
沈钦年从后面抱住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你怎么来了?”桑夏把报纸卷了起来,转过身,笑靥如花。
“我想你了,所以,来找你了。”
桑夏羞涩地低下了头。
沈钦年便说:“桑夏,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我们在一起,好吗?”这一句话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才抵达桑夏的耳朵。
她说:“好。”
然后将头轻轻地抵在沈钦年的肩膀上。他看不见她无声的眼泪。
这是她许久以来想要的结局。温暖而细水长流。
可,因为他的父亲,这一切,都不过是海市蜃楼。
林诗施最近看起来怅然若失,桑夏的话憋在心里,好久才问了一声:“我和沈钦年在一起,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呢。”林诗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才不在乎桑夏是否跟沈钦年谈恋爱了呢。她只是有些想不明白,阿甘很久没来找她,去“剪时光”的时候,他总是推说他自己忙,没空招呼她,而这几天,她几乎找不到他。店面是关着的,手机也是关着的。
她从心里燃起的小小的希望,便突然被熄灭了。
她始终是个没有爱情的丑小鸭。
梁澈倒是总来找她,和她坐在大学城里唯一像样的茶餐厅里,他一杯一杯地喝着柠檬蜜柚茶,低头不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打电话给林诗施。也许,只是想,从她的身上嗅出一点点黎梦的气息吧。
他不敢主动去找黎梦,他生怕被记者拍到他们在一起的画面。
他不是害怕传绯闻,而是,怕记者对黎梦进行人肉搜索,那么,她用心良苦只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想告别过去便会成泡影。
他还只是个单纯的孩子,没有想过,他的身份有一天会成为他们相认的阻碍。
那么,现在,能够呼吸在她所呼吸的空气,也是好的。
他不停地听林诗施提起那个名叫桑夏的孩子。
她说:“那个桑夏啊,总是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她偷偷地去市区打工,扮企鹅。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只是,她那么要面子,我怎么能拆穿她呢?你知道吗?这样的孩子真让人心疼。”
她说:“她总是成全别人的爱情,明明是属于自己的,却要推给别人,你说,她傻不傻?”
她说:“她的抽屉里一直上锁着,我偷偷看过,只有一本你的书。我真想介绍你们认识,她真是你的忠实读者。”
她说了很多很多,梁澈一直沉默地笑着,这是他所认识的黎梦,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抵是她现在一个人辛苦生活。
他不知道,这些话是林诗施故意说给梁澈听的。她不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明明已经知道桑夏就是黎梦却装作不相认一般。可是,她看出他们仍然有爱。
也许,这是她唯一能帮助他们的吧。
林诗施说,桑夏总爱成全他人。可是,谁来问问林诗施,她又为何总成全他人呢?
时间不早了,梁澈看看时间,打算回公司,站起身,却突然看见了有说有笑走进来的桑夏与沈钦年。
时间仿若停滞在那一刻。
桑夏用眼所及之处,全然变成过去的幻影,明晃晃成了梁澈的模样。她的笑容隐没在嘴角,忘记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就这样直直地站在梁澈的斜对面,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久久地望着。
梁澈没有像自己曾经幻想中一般,再遇见黎梦时,会扑上去紧紧地拥住她,生怕她再逃开。
他瞥一眼角落,已经看到跟踪他的狗仔,他转过头,微微一笑,对林诗施说:“我们走吧。”
他面无表情地从桑夏的身边穿过,脑海中闪过无数他们曾经欢笑的画面。时间切换了慢镜头,残忍地剥离着,两个人汹涌澎湃的内心。
他快步地走出了餐厅,林诗施打了声招呼,跟着他跑了出来。
他问:“那是你同学吗?”
林诗施奇怪地问:“她就是桑夏啊?难道你认不出来?”
“哦,她就是那个你说与我的朋友长得很像的女孩吗?本人也不怎么像的,气质完全不一样。”梁澈说。
林诗施看着他的脸,始终看不出真假。她“哦”了一声,然后送他上了出租车。
桑夏久久还未回神,她的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刚刚重逢的画面。
她甚至有些失落,梁澈没有认出她。
沈钦年问:“怎么了?”
桑夏掩饰道:“没有。刚刚那个是林诗施的男朋友吗?”
“你问我,我哪里会知道?看起来不错啊。很帅。”沈钦年回道。他没有告诉桑夏,他不经意地捕捉到梁澈投向桑夏的眼神,隐忍而痛楚。
那样沉甸甸的思念,却无处告之的痛楚,让沈钦年,深为触动。
沈钦年再见到梁澈,是在太平洋百货。
母亲突然从莲城赶来,说是为庆祝他几天之后的生日。
二十岁的生日,是一件大事,所有的家长都很重视。沈钦年若是知道母亲这么隆重地赶来,肯定不许,所以,她就悄悄来了,说是要给他一个惊喜。
美其名曰帮他买礼物,实际上她是想在江城散散心。
沈钦年只好由着她。他在三楼看见了梁澈的海报。像是恋人的第六感,他总是对这个男孩有着莫名其妙的感觉,似乎,与他有着若有似无的牵连。
他记住他的名字,梁澈。
而在这个时候,徐妈妈突然指着梁澈的照片说:“这个男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看到年轻的帅哥都觉得见过。”沈钦年笑着开她的玩笑。
徐妈妈笑嗔道:“居然寻妈妈开心。”
将母亲安顿在宾馆之后,沈钦年回宿舍,打开电脑,搜索了梁澈的资料。
梁澈,莲城人,1992年生,新生代青春作家兼模特。高中后,曾留学巴黎,后回国开始了自己的演艺旅程。
莲城人?沈钦年默念道,陷入了沉思之后,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徐妈妈一个人在房间里,左思右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了在哪儿见过梁澈。
那是她不愿提起的往事。
在法庭上,她坐在听众席上,看着自己的丈夫不知廉耻趾高气扬地控告一个小女孩联合姐姐蓄意伤人。他甚至请了最好的律师,却抵不过辩方律师几句话,以及铁一般的证据。
天下居然有这般好笑的事,原本是原告却变成了被告,最终被判了刑。
那个男孩就一直坐在她一排最右边的位子,不停地给那个小女孩许以鼓励的眼神。终究是欢呼地迎了上去。
她有些被他感动,却因为丈夫,灰溜溜地走开。
这么多年,她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女孩充满恨意的眼神,以及她那已被咬出了血的下嘴唇。
她没有去监狱里看过她的丈夫。
沈钦年打电话给桑夏:“好好睡觉,过几天,我生日,要带你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谁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桑夏不依:“你不说我就不睡觉。”
“真是怕了你了,是我妈。”
“哦。”桑夏恍惚地挂了电话,她有些忐忑不安,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那个男人的妻子。心情有些复杂,她原本是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此时,却这样踌躇不定,她甚至希望,她与沈钦年能够单纯地幸福下去,而不是掺杂任何目的的虚假的相爱。
她的心又开始乱了,手机突兀地响起,她拿起来一看,居然是梁澈。
她犹豫地接过。
“你能下来吗?我在你楼下。”
桑夏有些不知所措,却还是应了。她披了肩衣服,下楼,找了半天,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她打他电话。
“你喜欢我吗?喜欢。喜欢我那儿啊?我喜欢你帅。你喜欢我吗?喜欢。 你喜欢我那儿呀?我喜欢你可爱……”
桑夏顿时就呆住了。
这是那一年最流行的童音铃声。桑夏将梁澈的手机设成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霸道地说:“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换!”
梁澈真的从此都没有换过。即便,他们的誓言已经不在,他仍然没有换。
梁澈从墙角站了出来,拉了桑夏又躲进了墙角。
桑夏以为自己再见到梁澈的对白会是:我很想念你。或者是还好吗?或者是,你看起来还不错。
独独,没有想到,她会说:“你的铃声该换一换了。”
其实,她多不想说出这句话。
梁澈说:“习惯了。”
桑夏看着梁澈的脸,她朝思暮想的脸,明明近在眼前,却咫尺天涯。
“你……找我有事吗?”
梁澈是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沈钦年。
他没有告诉桑夏,他看到了沈钦年的母亲。
那个在法庭上神色哀伤的女人,让他记忆犹新。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她的脸。他尾随着他们,走了很远,听见沈钦年叫她“妈妈”。
这是多么令他震惊的称呼。
他没有因为桑夏对沈钦年产生嫉妒,而是,他在心里问,若是桑夏真心喜欢沈钦年该怎么办?她若是知道沈钦年就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她该怎么办?
所以,他马不停蹄地赶来,只问一句:“你真的喜欢那个男孩子了吗?”
桑夏耸耸肩:“你不是早该知道我是这样心猿意马的女生吗?又何必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好了。黎梦,我已经知道你和姜潮只是在演戏。你不要再伪装自己了。好吗?”梁澈使劲地摇晃她的肩膀。
他到处打听她的消息,追到江城,只想问她,为何要狠心赶他走。现在,他终于找到她,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她。却连一句话都问不出。
她,已经走进别人的风景。
桑夏被晃得有点痛。她的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她害怕梁澈问她离开的原因。她答应过他的父亲要信守承诺。
她不能像多少次在梦里一样,狠狠地抱住梁澈哭泣。她不能。
“我叫桑夏,不叫黎梦。我不会再喜欢你,也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好吗?”她哭着挣脱开来,捂着嘴跑开了。
她记得十六岁的她也是这样,难过地将背影丢给了梁澈。可是,天知道,她多想和他去巴黎。
那时候,傻瓜黎诺已经牺牲了自己,换来了一个口头承诺。
后来的桑夏,一直想,如果当初,她可以早点告诉梁澈,请求梁父的帮助,也许,黎诺就不会死。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不凑巧。
她终于决定接受梁父的条件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她失去了黎诺,失去了梁澈,换来了一个颠沛流离的人生,真是得不偿失。
可是,梁父已经给得足够多,他替她打赢了那场官司,又将她安顿在江城,换了身份,换了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每个月都会打足够多的钱给她。
她有说,她可以自己打工,不需要他的钱,可是,他还是会打。
也许,他只是为了弥补她丢失的爱情吧。
其实,这些都不关他的事。
灰姑娘与王子,即便结婚,也会离婚的。
这是桑夏一直信奉的一句话。
她一点也不恨梁父,一点也不。
是的,她可以原谅所有的人,却唯独,不能原谅姓沈的男人。
桑夏一口气跑回了宿舍,林诗施问:“你怎么了?沈钦年欺负你了吗?”
桑夏摇摇头。
“除了他还有谁?他刚刚告诉我,他找你,打你手机打不通,说在楼下等你。”
桑夏看了看自己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动关机了。
她打开手机,收到一条来电显示,是沈钦年。她连忙拨了回去,却无人接听。
她有些疲倦,便倒在床上睡去了。
沈钦年坐在天台上,将那个纸团打开,他的脑海里,是第一次见到桑夏的画面。
那时,她孤身一人待在天台上写心事,而他因为林诗施莽莽撞撞卷入她的世界。这到底是缘分,还是仅仅为了赎父亲的罪?
刚刚,他不一小心站在了槐树下,断断续续地从她与梁澈的对话中,得知了她的故事。
他终于知道,原来,她与姜潮是这样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他听见了那句话。那句,她不会再喜欢任何人的话。那么,他算什么呢?
原来,在她心里,他什么都不是。
他惆怅地躲在角落里,一罐一罐的啤酒,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却丝毫没有醉意。
他不知道,后来,是谁把他送回了寝室。他也不知道,他醉后都说了些什么。
他只是惊慌地发现,他手里一直握着的纸团,不翼而飞了。他像曾经的桑夏一样,找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始终没有看到。
他有些嘲笑自己,为什么还紧张这张纸团,他明明应该恨她的。
可是,作为那个男人的儿子,他有什么资格恨她?
他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依然每天帮桑夏送酸奶,又在她没有课的时候,陪她去喝瓦罐汤。他总是夹很多很多的排骨在她的碗里,然后说:“吃胖点,这么瘦,以后怎么给我生孩子?”
桑夏就笑,沈钦年也笑。
谁也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异样。
桑夏突然问:“对了,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随便吧。只要你送的,我都喜欢。”
桑夏忽然想到前段时间,她还在为送姜潮什么礼物而犯愁,一眨眼,她依然在为送礼物犯愁,只是姜潮早已退出了她的世界。
她有些怅惘。点点头,不再说话。
沈钦年接了个电话,让桑夏等等,他出去了一下,又跑回来,像变法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个礼品袋,递给桑夏。
桑夏笑了:“不是你生日吗?干吗送我礼物?”
“见我妈别太丢人,穿点好行头。”
桑夏打开看了一眼,是条粉色的公主裙,她的心里突然一紧。她想自己有多久没有穿这样的衣服了。
她拼命掩盖自己的情绪,问:“你怎么知道我穿什么码?”
沈钦年假装很不屑地说:“就你这小身段,也只能穿穿最小号。”
桑夏骂着“讨厌”,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
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寝室里的大镜子前站了很久,她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美丽得毫无破绽。
她的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涟漪。她想,若是能一直这样简单而幸福,该有多好。
可是,她刚刚收到一条辛悦的短信:“桑夏,那天到底怎么了?阿姨是不是不小心惹你生气了?”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她怎么会是不小心呢?她根本就是故意抛弃自己的。
她脱下裙子,换上了朴素的T恤与牛仔裤。这才是适合她现在的身份的穿着。
九
桑夏比约定好的时间早一点来到了沈钦年约定好的地方。然后在卫生间整理一下自己。她在心里做自我挣扎。
许久以来酝酿在心底的计划,真的要在今天施行了吗?
她推开卫生间的门,瞥了一眼,正在镜子前整理妆容的女人。
她心里陡然一惊,她好像是父亲的一个女朋友蓝馨。
她见过他们一起从酒店走出来。
可是,这是在江城。也许,只是人有相似罢了。
她自嘲地笑。
“黎梦。”
她怔住,洗了一半的手,停下来。
“我是沈钦年的母亲。”
桑夏陡然一惊。她模糊记起,她在法庭上也见过她,她以为她只是因为父亲才去的现场。原来,她是那个男人的妻子!
那么,她与父亲又是什么关系?
她满脑子的疑问,却找不出答案。
“我是沈钦年的女朋友。”她的心里翻涌着,良久之后,却只是平静地说出这一句。
她觉得这一句才最有杀伤力。
没料到,沈妈妈并不吃惊:“钦年给我看过你的照片。我早知道你不是真心喜欢他的。你恨他父亲,所以,你想利用他来报复。对吗?但是,这对他不公平。”
“那,这对我就公平了吗?”
“这件事对每个人都不公平。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吗?”
“你肯告诉我?”
“如果,你肯放过钦年,我就告诉你。我希望今天你不要出现在我们母子面前,我不想你失控,让沈钦年知道你的身份。稍后请你联系我。”
沈钦年的母亲递给桑夏一张名片,然后离开。
桑夏拿着名片,迟疑了。
沈钦年打来电话问:“我在卡座等你。”
“我就来了。”桑夏从卫生间走出来,她看到沈钦年坐在位子上,笑着对他的母亲说:“等等,她就来了,你一定会喜欢。”
桑夏站住了,她等这一刻等了很久。
她假装为了离开姜潮而吻了他,假装身边空无一人需要他的温暖,甚至假装爱上他,不过,是为了他爱上自己,再看着自己残忍地离开。
这,也是当初,她要离开姜潮,却无法告之的缘由。苏蓉烟,并非主要原因,她只不过出现的恰是时候。
现在,她终于有了为姐姐报仇的机会。
她可以趾高气扬地走向他们母子,然后对他说:“你必须,在我与你父母之间,做一个选择。”
她期待,他们一家反目为仇,鸡犬不宁。
她也要他们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可是,她的眼前,不停闪烁的是沈钦年无微不至的关怀的场景。这么多日子,他为自己做的无法不让人感动的事,她终究狠不下心。
更何况,她这么久以来,不是一直想知道真相吗?
很多讯息像拼图一样在她的脑海里被打乱,又重新拼组起来,她迈不开步子走上前,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她转过身,仓皇地奔下楼。
桑夏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在大街上奔跑了很久,鞋跟却突然崴掉,她终于停下来,跌倒在地上。她没有哭,她这样的爱哭鬼居然没有哭。
原来真正难过的,是连哭都没有能力。
她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荒唐,厄运就像是无底洞,不停地缠着她。
为什么,她要与所有人都要以这种芜杂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呢?
手机响了。桑夏不敢接。
沈钦年催促起来,发信息过来问:“我和妈都在等你,桑夏,你怎么还没来?”
桑夏想了想,回道:“我临时有事,对不起,沈钦年,我爽约了,生日快乐。”
狠话,她始终无法说出口。
沈钦年并不知情。他挂上电话,努力挤出笑容,向母亲解释:“桑夏临时有事,忙去了。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他心里却耿耿于怀。他甚至想,桑夏是不是去找梁澈了。
他想了想,发条信息给苏蓉烟:“看见桑夏了吗?”
苏蓉烟很快地回道:“没啊。我在拍戏呢。”
“哦,好好加油,男主角是梁澈吗?”
“是啊,不过今天只是我的戏,他不在,不过你怎么知道?”
“哦。我听说是他的小说改编的,猜他应该有演吧。你忙吧,不打扰你了。”
沈钦年放下手机,心里沉沉的。
梁澈不在公司,那么,他真的和桑夏在一起吗?
其实,梁澈没有与桑夏在一起。他只是默默地跟在桑夏的身后,看着她为另一个男孩黯然神伤。他看见她跌倒,却无法伸出手,拉她一把。
桑夏最近一直将自己关在画室里,哪儿都不肯去。林诗施约她一起去吃饭,她却推说她不饿。
老师让她们每个人都画一幅自己最爱的人的肖像,作为这学期结束的作业。
哪有爱是这般混沌的?哪有爱是这般难堪的?
那些她爱而不得的男孩,就连同她的亲生父母一样,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看不出具体的形象。
她在画室坐了一个星期,却迟迟未肯动笔。
“你有心事吗?”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桑夏转过头,是苏安娜,她打了声招呼,然后说:“没有。只是老师布置的作业很头疼。”
“什么主题呢?”
“让我们画自己最爱的人。”
“那很简单啊。你现在不是和沈钦年在一起吗?难道你不爱他吗?”
“我不爱不爱不爱不爱……”桑夏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和自己的情敌谈论这个问题。她觉得有些失控,下意识地抿住了嘴。她顿了顿,“你来找我吗?”
“哦,不,路过,顺便来看看。那你忙,我走了。”
苏安娜说完,走了出去。她的好看的嘴角却露出阴险的笑容,显得那么不相衬。
她将手机拿出来,满意地看了看,按下停止键。
沈钦年陪着母亲在江城好好地转了一圈,母亲总问起他的女朋友。他只有苦涩地笑笑,不置可否。
他是那么较真的一个人。若是桑夏不喜欢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开始逃避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他一个人闷在学生会的办公室里,苏安娜静静地走了进来。沈钦年嗅了嗅鼻子,问:“用什么香水的,这么浓?”
“毒药。”
沈钦年皱起了眉头:“这不像你的风格。”
“是吗?你认为我应该是什么风格?”苏安娜凑近他的脸,脸上的粉香便扑进了他的鼻子。
沈钦年有些不适,向后挪了挪,然后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不是朋友吗?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沈钦年没有做声。
“你女朋友呢?”
“不知道,可能在上课吧?”
“你们……吵架了?”
“没有。”
“可我听说你们的感情并非想象中那么好。”
沈钦年终于抬起了眼皮,问:“苏安娜,什么时候,你这么八卦了?”
苏安娜不置可否,她拿出手机,播放了她与桑夏的录音。
沈钦年突然就恼怒了。
就算她真的不爱自己,那么,也不必在别人面前说。沈钦年觉得自己的感情被侮辱了一般,他从来没有想今天这样失态过。
那么那么大声地指着苏安娜,说了一个字:“滚。”
苏安娜一副得逞的模样。她收起手机,得意地走了出去。
她说:“桑夏,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她只是不知道,即便她不做任何手脚,桑夏的劫难又何时停止过?
上帝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挠了挠头,头皮屑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成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天,突然就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