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风雪停息,息川四野终于化作一片冰天雪地。不出众人所料,石台建好后第二日,宣王传令三军,点将出兵。
黎明刚刚降临息川,大地尚在一片安宁之中。惊天金鼓自汐水两岸徐徐传来,赤焰军出动五营兵马,两万精锐骑兵之后,近百架巨大的云梁环城列阵,上载数千弓箭手,配合其下三万步兵指挥前行,数倍于王师的兵马遍布山野,向着息川城掩杀过来。
阵阵金号响彻天际,赤焰军先锋营自中军冲出,两翼复有锐字营骑兵掩护,当先逼近护城河。
息川王师由叔孙亦负起指挥重责,左卫将军墨烆临城压阵,传令所有将士撤回城中。晨光之下,城头升起数排劲弩,仿若一只只张开翅膀的巨大战鹰,瞄准当头而来的先锋部队。待到敌军进入射程,只听轰的一声震天响动,箭矢遮天蔽日,向着横扫九域的赤焰军当头罩下。
其时天色初亮,晨曦乍露,漫天箭雨覆落,却仿佛无尽黑夜重临大地。王师所用的弓弩皆经过宿英精心改造,最少每次能够发射二十支劲箭,兼且可由机关操纵,上下替换,一旦发动,接连运转无有间隙,顷刻间城下似被利光淹没,人惊马嘶飞矢蔽日,一时惨烈至极。
先锋营乃是赤焰军中最为悍勇的精兵,虽遭迎头痛击,损伤惨重,但仍有近千名死士突至护城河,立刻冒着箭矢架设壕桥。城台上王师战士纷纷发射弓箭,调整劲弩阻击。赤焰军两翼骑兵冲杀进来,以马后木盾列阵掩护,沿河形成高大的盾墙。
叔孙亦见弓弩无法摧毁壕桥,迅速传下军令。只见息川城上令旗变动,机关运转,两侧高高矗立的城楼中先后伸出数支合抱粗细的巨大圆筒,随着一阵哧哧疾响,无数黑色圆球自楼上飞射而出,当空爆开烈焰,仿若漫天火雨落向盾墙,就连河上壕桥也不能幸免,顿时燃起熊熊大火,阻断攻城之路。
息川城四周的护城河乃是引汐水支流而成,既深且急,纵使骑兵也不可能涉水渡河。先锋营数次架桥,数次皆被王师火炮所毁,损伤甚重,其后三营步兵慑于利箭飞火,也无法将攻城所用的云梁送入箭矢所及的范围。护城河两岸横尸遍地,血火交加,场面惨不忍睹。
漫天硝烟冲上云霄,初升的朝阳也仿佛透出血红的色泽,染得江河山野一片昏暗。赤焰军中军王旗之下,一架镶金肩舆上披白色虎皮,高踞在宽逾三丈的玄武战车之上,其下八名剑僮分阵而立,如光、花月二使随侍在旁。宣王姬沧身不披甲,剑不出鞘,斜倚在宽大的金座上遥观战况,见两军攻守胶着,先锋营无法取胜,长眸微眯,抬手轻轻一挥。
金舆下传令兵飞骑而去。不过片刻,赤焰军阵中传来阵阵声若霹雳的响动,数里之内清晰可闻。忽然间,只听半空中啸声大作,宣军石台上四架投石机同时发动,数块重逾百斤的巨块横空而过,跨越烽火连天的战场,重重砸上息川城头。
巨石坠落的瞬间,息川城上天崩地裂,高耸的城楼瞬间崩塌,无数战士粉身碎骨,乱石齐飞,惨呼四起。
叔孙亦遥见高台机关转动,早知危险,急令将士掩蔽,一时之间,四周只见碎石崩落,城楼倒塌,空中血肉横飞,骇人眼目,城楼里迸出的烈火更是满天乱飞,城头顿作一片火海。
由赤焰军赫字营重兵守护的石台之上,瑄离身披赤色风氅,遥望息川城上混乱一片,眼中毫无波动,再次下令投石攻城。四架投石机关中的两架重装巨石,对准前方雄伟的城池继续攻击,另外两架却移动转轴,瞄准阻断宣军去路的护城河。
投石机关发动之前,赤焰军中号角鸣响,先锋营分作两队,让出大片战场。只见两块巨石从天而降,呼啸着冲入河水,溅起数丈高的浪花,不过片刻,河中水流减缓,竟被生生截断,城上火炮无法损毁巨石,逐渐形成一座稳固的石桥。
就在这时,息川城头蹿起丈余高的水柱扑灭烈火,跟着大地隆隆作响,犹如地龙翻身,震动数里。突然间,上游开闸放水,护城河中水位猛增,巨浪咆哮奔涌,将正冲过石桥的宣军骑兵席卷吞没,而城头亦徐徐升起一排巨木,依次排布,顿时将整个城池加高丈余。
城头王师再次发动弓弩,皆是瞄准护城河中落水的敌军,箭矢纷飞之际,整条河水血浪翻滚,化作赤红一片。
瑄离制造机关计算精准,在此之前早已测算息川城池高度,这四座投石机无论高低距离都恰好能够击中息川城,而不浪费分毫材料气力。此时城池忽然增高,投石机发出的巨石固然能够击毁巨木,但受其阻碍便无法对城池造成太大的威胁,巨木之间的缝隙却恰好可容弓弩机关发射,依然能够阻挡先锋营攻城。
这巨木机关原本是宿英为预备赤焰军攻上城头所设的障碍,对付瑄离设计的投石机关十分勉强,幸好城中木料准备充足,一旦木墙被巨石摧毁便迅速补上。赤焰军每次发射石炮也需时间,双方攻守交替,城下水火交流,狂溅奔涌,城头木断石飞,烟火冲天。
瑄离数次调整机关角度,却皆无法攻入城中,皱眉思索片刻,便下了石台纵马驰入中军,求见宣王道:“息川城中有机关高手,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要麻烦,我需要时间改动机关,若是不想损伤太大,最好暂停攻城。”
姬沧转眸问道:“竟能与你分庭抗礼,可知是什么人?”
瑄离目视硝烟滚滚的息川城头,眼中闪过刹那精光,“若我没有料错,此人当是寇契大师的大弟子,妙手神机宿英。”
“是他?”姬沧略一扬眉,“你可有把握?”
瑄离冷冷一笑,傲然道:“十日内不破息川,殿下不妨取瑄离首级。”
经过半日激战,赤焰军暂时退兵。王师收拾部分坠城阵亡的战士遗体,运回城中妥善安葬。城头防御机关损毁严重,一座望楼彻底坍塌,短时间内无法修复,劲弩配备的箭矢亦大量消耗。宿英与墨烆亲率战士补充维修,叔孙亦则负责督促百姓加紧疏散,城内火把彻夜燃照,人流车马,一片忙碌不休。
赤焰军此次攻城损伤了近两千兵力,当夜便依北域风俗在汐水举行火祭,焚烧将士骨骸。自息川城头遥遥望去,江岸火光冲照夜空,苍凉的歌声传遍四野。
瑄离日间在六军之前立下军令状,当晚便绘制了两幅机关图样,调动当日未曾直接参战的赫字营、隐字营、赤字营战士运石伐木,对四架机关进行改造。宿英一连数日登城查看,只见他将其中两座投石机关的力臂延长,令臂上支点居中,同时抬高双侧巨木支架,使之变成了可以当空旋转的巨大轮轴。派出去的斥候亦先后带回情报,发现赤焰军中准备了许多大型木桶,内中装满黑油等物,正不断往石台上运送,而且数量庞大。
子昊听到回报,登上城楼亲自查看了一次,遥遥称赞,“天工瑄离果真不世之才!”回营后召来宿英问道:“朕曾听你提起过一种飞鸟机关,可以载负重物当空滑翔,最远能达数里之外,如今可能制作?”
宿英道:“那飞鸟机关构造复杂,短时间内不易完成,但如果日夜赶工,或许能造出一两架。”
子昊点头道:“两架足够,你去试试吧。”而后再也没有其他命令。
数日时间转瞬即过,待到第八日上,瑄离奏禀宣王一切准备就绪,赤焰军此次十营兵马齐动,列阵城下。寒风朔朔,卷起四野烽烟,战云密布,笼罩坚城苍穹。
叔孙亦、墨烆、宿英三人登上城头。天际飘落零星细雨,一片冰冷刺骨,城下战鼓声传四方,赤色军旗如潮不绝,精光利影中,漫山遍野的精骑战阵徐徐推进,蹄声震动大地,快到城头劲弩射程范围时同时停步,万军齐喝,震透云霄。
赤焰军此次有备而来,因忌惮城上劲弩厉害,大军并不贸然进攻。十营列阵停当,四面号角之声响起,瑄离高踞石台发出号令,下方战士齐声吆喝,近百人同时拉动铁链,当中两架投石机关双双转动,两旁战士将装有黑油、硫、炭、硝石等物的木桶推入前端铁架,迅速举火点燃。只听嗖嗖数声劲响,木桶带着火光掠过苍穹,流星一般射向息川城头,撞上巨木,轰然爆炸。
城头坚固的木墙防御遇火即燃,木桶中黑油一经爆炸,更是火蛇一般四下流窜,刹那间巨木机关熊熊燃烧起来。王师急调水龙救火,但遍地黑油遇水愈烈,竟是扑之不灭,而且赤焰军此次改造的投石机关不但更换了弹药,威力倍增,更加凭借轮轴之力,两端旋转不停,连环发射,根本不给巨木机关替换的时间。火弹如雨般落向息川城,不过半个时辰,城头顿作一片火海,王师战士扑救不及,炸伤烧伤不计其数。
如此连续不断的强势攻击,息川城上巨木机关很快被彻底摧毁。此时另外两架投石机再次发动,巨石从天而降,击中谯楼望台,带着火雨落向城中。息川城各处民宅不是被落石砸毁,便是燃起大火,木墙摧毁之后情势更加恶劣,尚未来得及撤离的百姓乱成一片,惊慌走避,硝烟漫空,哭声震天。
行营四周亦有火石坠落,照得屋宇一片炽亮,炮火喊杀声传入静室。子昊倚榻独坐,面前一盏清茶,一局残棋,一炉静香轻烟袅袅,淡而不散,恰如火光下静冷的深眸,波澜不惊。
又一枚火弹击中附近建筑,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子昊低头饮茶,并未因战火声响而有丝毫动容,火光闪烁,外面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略一抬眸,只见含夕抱着云生兽静静站在庭前,看着室中,满城烟火在她白色的狐裘披风上映出莹动的光影,亦照得绯衣雪肤,娇艳动人。
“子昊哥哥。”含夕轻声叫他,走到门口站住,“赤焰军又攻城了,外面到处都是火,死了好多人,好多战士,还有百姓。”
子昊眼中映出少女楚楚动人的身影,微笑道:“打仗就是这样混乱,若你觉得害怕,朕先派人送你出城好吗?”
含夕道:“是不是我们打不过姬沧,息川城守不住了?”
子昊笑了一笑,“息川城的确可能失守,不过姬沧却没有赢的机会。”
“真的吗?”含夕回头遥望战火弥漫的夜空,低声道:“子昊哥哥,我不想走,我想留在这里,看着毁灭楚国的仇人血债血还。”
子昊凝眸片刻,声音清冷柔和,“有些事朕不想让你看到,但是你的心愿一定能够实现。”
“所有楚国的仇人吗,是不是他们都会受到惩罚?”含夕转回头,隔着忽明忽暗的火光看向黑暗尽头平静若海的男子。
子昊抬头看向外面,漫天烟火染透夜空,却无法触动那双冷静的修眸,“不错,所有的人,都会为他们所做过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朕可以向你保证。”
含夕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抱住怀中小兽。火光下她纤细的身子有些轻微地颤抖,仿佛无法承受战火硝烟带来的恐惧,“子昊哥哥,你……”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城中突然轰然巨响,爆起冲天火光,廊外跟着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叔孙亦快步而入,到了门前跪下叫道:“主上!”
他袍服上沾了不少烟灰与鲜血,声音中带出不同寻常的气息。含夕心头微微一凛,转身看去。
子昊随意抬手,一子入局,淡淡道:“差不多了,开城迎战吧。”
叔孙亦站起来道:“是!”
子昊复又轻轻击掌,门口立刻出现数名影奴,他起身走向含夕说道:“你们护送左夫人先行出城,一路小心。”
影奴齐声答应。含夕低头沉默,抱着小兽转身向影奴走去,忽然又驻足回头,说道:“子昊哥哥,我走之前,你可以亲一亲我吗?”
子昊微微一愣,门外影奴亦皆诧异,包括叔孙亦在内纷纷低头不敢前视。子昊一怔之后随之一笑,便低头在含夕额上轻轻一触,但在他碰触到少女肌肤的瞬间,含夕突然放开怀中小兽,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仅仅刹那光阴,少女芬芳的泪水滴落唇畔,有着炙热的温度和冰冷的气息,仿佛一直蜿蜒流淌,漫过幽深的目光直入心腑。子昊原本可以避开,却不知为何没有动。含夕一吻之后飘身而退,落向门口火光与黑暗的边缘,轻声说道:“子昊哥哥,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跟着含泪一笑,转身而去。
赤焰军猛烈的攻击连续不断,频频撼动着巨大的城池。叔孙亦重回战场,将城头指挥权交与宿英,下令放落护城河吊桥,大开城门,与墨烆亲率精兵出击。
赤焰军中号角响起,中军杀出锐字营、骁字营两万精兵,双方渡河交战,喊杀之声直冲霄汉。
城上飞火连天,城下残焰遍野,息川王师最后留下的都是营中精锐,虽然与赤焰军兵力悬殊,但倚仗城头弓弩,冲入敌阵,人人奋勇难挡。战场之上赤甲遍野,当中数千金甲王师飘忽不定,聚散如龙,杀得赤焰军血流成河。冲到护城河畔时,墨烆振剑一声清啸,王师骑阵变化,形如回雪,向着赤焰军左翼卷过。锐字营阵中杀出两支骑兵,直捣王师腹心,墨烆长剑前挥,王师诸军会意,转眼阵成雁翼,左右挥来,顿将两支骑兵冲杀溃乱。战场上人马横尸血焰冲天,赤焰军再次变动阵形,骁字营四队铁骑分散包抄,欲将王师合围歼灭。王师正与锐字营杀作一团,眼见便会腹背受敌,优势尽丧,城中突然响起收兵的讯号。墨烆连斩两名敌将,长啸传令,大军化首为尾,如同一条飞龙纵云穿雾,瞬间自敌军包围的缺口中脱阵而出,纵马向城中奔去。
赤焰军中传来嘹亮的进攻号角,锐字营、骁字营衔尾追击,另有焰字营一万精兵跃阵杀出,其后云梁战车缓缓移动,逼近息川。
宿英在城楼上见得墨烆率军急奔,赤焰军两营精兵紧追不舍,当即下令打开城门。当王师先头骑兵抵达城门时,两营精兵已跨过护城河冲向城下,宿英叫声“来得好”,挥手下令。外城战士发动机关,只听大地隆隆震动,下方支撑着的巨木纷纷倒塌,地面忽然便出现了一个数十丈宽,深有丈余的巨大陷坑,锐字营、骁字营精兵恰好冲至此处会合,个个马失前蹄,坠入坑中,顿时一片惊呼惨叫,人仰马翻。
这时墨烆所率的王师部队突然掉转马头,两侧城门亦有数千精兵在叔孙亦带领下纵马冲出,兵分两路杀向后面增援的焰字营。两支精兵呼啸纵横,焰字营甫见前方巨变,再加措手不及,竟被冲得阵脚大乱,一时间血染旷野,横尸遍地。宿英则调动城头劲弩,对准陷坑连续不断地狂射下去,漫天箭雨之下,坑中敌军发出震天哀号,几乎无一幸免,两营精兵折损殆尽。
瑄离遥观战况生变,眼神一冷,挥手令投石机对准宿英所在的城楼。
一块巨石凌空砸下,宿英纵身急闪,轰隆一声半边城楼被巨石砸塌,同时摧毁十余架劲弩。尖锐的碎石飞出,将宿英额头划得血肉模糊,宿英抬手一抹血迹,跃上楼台拔剑喝道:“儿郎们预备机关,让赤焰军尝尝咱们的厉害!”
周围战士振臂齐呼,冒着火弹巨石抢入楼中。赤焰军高台之上,瑄离凝目观望,片刻后脸色微变。息川城上机关转动,城楼上升起两只巨鸟,忽然腾空而起,在漫天乌云下带着一溜灼目的火焰,向着两座投石机关俯冲下来。
“快撤!”
瑄离在巨鸟升空时霍然急喝,底下赤焰军战士放开铁链纷纷闪避。只听耳边惊天动地的巨响,两只巨鸟重重撞上高台,台上原本作为弹药的木桶受此冲击,同时爆炸,火油巨木蹿起冲天光焰,乱石烈火将四周丈许之地瞬间包围,来不及闪避的战士顿时被烧成灰烬。
瑄离身法奇快,闪避及时,倒是毫发无伤,扬手甩掉沾上火焰的披风,怒喝道:“再装巨石!给我摧毁城楼!”
赤焰军虽被毁掉两架火弹机关,但城上巨木防御已破,剩下的两架巨石机关仍旧极具威力。宿英的飞鸟机关仓促间只赶制了两架,且是在发动陷坑之前刚刚完成全部组装,再无器械摧毁高台,于是集中所有未曾损坏的劲弩掩护城外王师。墨烆、叔孙亦得此强援,很快杀得焰字营溃乱惨败,一支精兵毁于一旦。
这时候,一直遥坐观战的宣王忽然目透冷芒,四周将士只见赤衣飞闪,宣王已落身马上,拂袖卷起玄武金弓。
千军万马前,姬沧引弓搭箭,遥指息川。
金弦震耳!一支狼牙利箭,像是来自地狱嗜血的赤电,带着烈焰般的异芒,疾风般的呼啸,横穿苍穹大地,横跨铁血战场,向着城头笔直奔去。
宿英眼角惊光一闪,凌厉的杀气夺面而至,根本来不及任何闪躲。身后负责保护他的一名冥衣楼部属情急之下挥刀急劈,只听一声尖锐激响,那部属长刀脱手,震飞出去,虎口鲜血长流。那夺命的利箭被当中劈断,但半截箭锋竟然去势不衰,宿英得这一丝空隙急闪,闷哼一声肩头中箭,重重撞上城墙。
赤焰军阵前,姬沧随手抛开金弓,冷声说道:“传令,全军攻城!”
城头巨石雨落,赤焰军战旗如云,挟着震天动地的铁蹄声,仿若万里狂潮向着息川城席卷而来。
宿英被姬沧一箭重伤,挣扎起身,见此情景知道大势已去,咬牙挥手一拔,半截断箭带着血花落地,跟着扑上城头,与战士们一同发动所剩无几的劲弩,掩护墨烆、叔孙亦全军回师。当王师主力冲向城中,瑄离调整投石机对准城门连续猛攻,高大坚固的城门被巨石击中,轰然崩塌,至少有三分之一王师骑兵被阻隔在外,战士们悍不畏死,掉转马头杀向敌军。
城头射出最后一批劲弩,再无箭矢补充。宿英看得双目喷火,恨不得仰天悲啸,突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浑身是血的墨烆执剑在后,简单说道:“走吧。”
宿英蓦然回头,只见最后冲向敌军的金甲战士瞬间淹没在汹涌如潮的赤焰军中,烈火天际,残阳似血。
汐水残阳,烽火连天。巨大的云梁越过护城河,冲上城头,重木撞上城门,利箭划破硝烟,在赤焰军压倒性的攻势下,息川城四面城门很快被攻破。偌大的城池早已化作一片火海,到处都是燃烧的烈焰,倒塌的房屋,赤焰军兵将纵马杀戮,抢掠财物,未能撤离的百姓不是惨死刀下便是葬身大火。血光火光交织冲天,一片末日景象。
赤焰军攻城时损伤了不少人马,战士们怀恨在心肆意发泄,姬沧亦不加约束,任由部将剿杀王师残军,烧杀抢掠。入城后不久,风字营战士回报王师主力军队已经撤离,姬沧来到行营,唯见案上幽香缕缕,一局残棋,早已人去楼空。
行营中四下搜索的士兵先后转回,姬沧站在案前垂眸观看,面色不知为何越来越阴沉,突然反手一掌向后甩去,“混账!”风字营上将晋师猝然挨了一耳光,跪下叫道:“殿下……”
姬沧拂袖回头,目中杀机迸射,“你风字营斥候莫非都是废物吗,连东帝人在城中都不知道!”
晋师亦是纵横沙场的大将,竟在他冷戾的目光下心头一个寒战,半句话生生咽回。瑄离在旁冷眼看着,说道:“殿下,方才指挥息川守军的乃是叔孙亦和宿英。”
姬沧长眸飞挑,扫视棋盘,“他一直在城中。来人!点齐所有兵马,全军追击王师!”
瑄离眉梢隐约一动,说道:“殿下,息川此时形势未稳……”话方出口,众人脚下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动,仿若地底什么东西正在汹涌翻滚,就连整座息川城都随之摇晃。感觉到这股惊人的异动,瑄离只说了这一句话后,随即低头后退,眼中掠过淡淡的锋芒。
这时行营外跟着发出一阵剧烈的响动,似有一股水流冲上焰空,营中地面再次摇晃,先后出现数道寸许宽的裂缝。姬沧眸色变化,身形倏闪,已到了营外高楼。众将紧随而至,只见城池不断震动,飞焰烈火之下,城中数座高耸的石楼正慢慢向地下陷去,火焰随之倾覆,便有洪水喷涌而出,逐渐漫向大地。晋师侧耳倾听,神色大变,叫道:“不好,他们要放水淹城,我们必须立刻撤军!”
“息川城四面城门皆有机关设置,只要地底机关发动便会同时封闭,赤焰军今日已不可能走出息川一步。”身后突然传来瑄离冷淡的声音。晋师蓦然回头,“你说什么?”
瑄离微笑道:“方才入城时将军没有发现机关装置,现在不嫌太晚了吗?”
“你早便已经知道!”
旁边诸将同时拔剑出鞘,指向瑄离,但是宣王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剑拔弩张的众人,更加无视满城危急的状况,目光越过冲天火焰,落向不远处高耸的城楼。
一缕琴音,在此时飘然而至,响彻在漫天狂舞的焰华之中。姬沧忽然扬袖纵身,下一刻,人已到了早已被烈火包围的城楼。
楼上有人,衣白如雪,身前瑶琴,赤色若血。
“这一张琴,本君昨日方才制好,琴名‘夺色’,倒也合适。”含笑话语,似是昨日在前,剑名血鸾,琴名夺色,少年英华,曾几何时。
“是你。”姬沧移步上前,遍地烈焰似乎随着他华魅的赤袍徐徐燃烧,一直燃亮男子俊美的眸心。
“不错,没想到吗?”白衣男子浅笑抬头,当年绝峰月下,曾有的容颜。
“意料之中,却亦是意料之外。”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会动手。”
“但却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和东帝联手。”
皇非倏然一笑,轻拂丝弦,“朋友未必永远是朋友,敌人也未必一直是敌人,世事本难料,我也早知你不会想到。”
姬沧点了点头,赤弦晶莹,琴音若刃,妖眸细长倒映风流容颜,火光之下更加显得邪魅摄人,妖异莫名,“知本王者,少原君也。”
皇非抬手道:“前些日子身上有伤,倒是很久没陪你一起喝酒了。我记得第一次与你喝得酩酊大醉,是在赤峰山雪岭。”
“云湖玉髓。”姬沧赤袖一扬,拂衣落座,接过他手中之酒。此时池城震动更烈,控制机关的数座石塔已经全然沉没不见,汹涌的江水不断冲出地面,最终化作滔滔洪流卷向人马房屋,咆哮着吞没巨大的城池,包括先前一刻还是威风纵横的赤焰军雄师。黑夜与暗流交织,火光中似乎流出无尽的赤色,城头烈焰肆舞,城中血浪狂涌,其间无数生命挣扎辗转,瞬息淹没无痕。
皇非转头看向这一片水火地狱人间惨象,英俊的面容仿若冷玉雕琢,丝毫不见波动,“王师制造机关连通了护城河与汐水地下暗河,明日王域之上便不会再有息川这座城池,包括赤焰军。”
江水倒灌的同时,城墙内部暗藏的机关不断喷出黑油,四周火焰越烧越高,浓烟遮天,直冲云霄。无论赤焰军多么强悍,被这惊天水火困在城中,亦和手无寸铁的百姓一样,绝不可能逃出生天。姬沧眼见一切,却似视若无睹,只是徐声说道:“你的武功早便恢复了!”
“非但如此,而且更上层楼。”皇非眉梢轻扬,火光下一抹傲然神采,刹那夺目流光。
姬沧哈哈大笑,将酒一饮而尽,喝道:“好!你既然与东帝联手,便是断我二人所有情义,今日一战,你我也算做个了结。”
皇非目视于他,眼底笑意恍若锋芒,“大战当前,你仍是这般不存戒心,是否当真有必胜的把握?”
姬沧眸光如刃,细细眯起,“本王身边从来不乏想要杀我之人,用毒也好用计也罢,都是手段。他人便也罢了,我们之间的胜负,总还是公平一战来得痛快。所以之前你设计杀我大将,毁我兵马,我也从未放在心上,总归有这么一天,其他琐事算得了什么。”
皇非微笑点头,“我杀如衡,杀乐乘,杀白信,其实你都心知肚明。”
姬沧把玩空盏,长眸斜掠而去,“白信乃是死在本王手中,此事唯有两名血卫知道,但数日前他们办事疏忽,不幸殉职了。”
“终究是你下手更加彻底,绝无后患。”皇非挑了挑眉梢,“左右你默许众将对我动手时,便已知道他们活不了,不过血卫与宣王生死相连,倒是可惜了。”
姬沧随手将酒盏放下,“那些人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让他们绝了非分之心,你的对手只有本王一人。”
皇非看着他一笑,再次斟满酒盏,徐徐道:“我的对手是东帝。”姬沧眸光倏闪,直刺过来,他抬头道:“今日你我便把话说清楚,免得日后挂心,也没有机会再说了。”随手一扬,复将琴前佩剑丢了过去,“这柄剑我觉得还是比较适合你,血鸾剑,夺色琴,今晚这倾天之火相衬好景,倒也抵了赤峰山上曼殊花色。”
姬沧抬手接住佩剑,“换剑之交,是为朋友。”
皇非站起身来,“所以今晚之战唯有一个结果,或者今后无人再能阻挡宣王的脚步,或者少原君此生再无挚友。”
姬沧转眸相视,忽然仰首长笑,笑声之中畅快淋漓。满城飞火映他如妖魅眸,漫天焰光燃亮华衣艳色,仿佛赤峰山巅风云烈烈,曼殊花开,落满衣襟。
十年相识,胜负战场,十年死敌,何处知音。
眼前男子衣飞扬,笑若雪,英挺的身姿,绝世的风神,无匹的剑锋,永远令人感觉热血沸腾,渴求一场生死之战,那种对决与征服、流血与杀戮的快感,倾尽天下不过如此。姬沧眉峰骤扬,逐日剑随手飞去,半空中皇非抬手拔剑,一道剑光夺目而出,落焰纷飞,在这剑光之下划开地狱之门。
狂浪拍击城墙,烈火冲天如血。
剑锋对面,姬沧赤衣乌发随风飞舞,似是与这夜色狂焰融为一体,手中一缕妖艳的血色,铮然出鞘。
汐水江畔,撤离息川的王师在离七松岩不远处的山岗上暂停前进。虽然隔着数里之遥,仍然能感觉到大地骇人的震动,不远处的汐水亦因此掀起滔天巨浪,黑夜之中,汹涌不息。
子昊站在山顶高处负手遥望即将毁灭的息川城。风中送来浓重压抑的雨意,让人感觉窒息的闷雷一阵阵滚过黑暗,不断向着人心头压下,但他容色始终静冷若水,眼底那种漠然的悲悯让他在黑暗中看起来似乎更像一个无情的神祇,世人的命运挣扎,永远不会令之动容分毫。
叔孙亦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不远处天崩地裂的景象,直到这时方才明白,为何此次东帝必要亲自留在息川。这一座城池的毁灭,数万百姓的生死,根本不是他与宿英能够担负的责任,哪怕这一战终将扭转天下战况,带来九域一统的宝贵契机,可这以鲜血生命开辟的局面,亦必将受尽世人诟病,而史笔如刀,千百年后史书上尖锐的评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起。
叔孙亦深深吸了口气,对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除了素有的敬服之外,居然生出了丝丝惧怕。如此决绝无悔的手段,楚国可灭,宣国可亡,哪怕王域臣民的生死亦不能动摇其心志。于毁灭中缔造重生,一手更改千年王朝的命运,倘若有朝一日九夷族阻挡了他的脚步,那么也必将与这息川城一样,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道惊闪划破夜空,在息川上方突然裂开狰狞的电光,巨大的声响自城楼上响起,轰然传遍天际。
此时汐水对岸,由方飞白和召玉率领的烈风骑驰上一道高坡。召玉遥望息川惊心动魄的情景,担心地道:“君上为何一定要冒险入城?赤焰军一毁,外十九部首领各有异心,其中赤哈等三大首领更已与君上达成同盟的共识,姬沧便是不死也难再威胁到我们,更何况息川城如今的情况,又有几人能逃过这般浩劫?”
方飞白抬头看了看浓云密布的夜空,叹了口气道:“姬沧与君上十年交情,非同一般,区区一座城池根本困不住他,就算是君上亲自出手,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杀得了他。”
召玉随口道:“若君上杀不了他,那岂不是……”话说一半骤然停住,方飞白接着道:“息川之战唯有一次,就如姬沧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与东帝联手暗算君上。事到如今,他们双方都已无留情的余地,此次不是他死,便是君上再难回来。”
召玉闻言心头一惊,这时深夜中两道身影掠上高岗,瞬间到了眼前。二人见是瑄离与吴期,纵马迎上前去,先后问道:“城中情况怎样?”
瑄离回头看了一眼烈火冲天的城池,没说什么。吴期道:“赤焰军余下几名上将被我们宰了,城内江水倒灌,已无立足之处,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息川城便会消失。”
召玉焦急问道:“那君上呢,他人在何处?”
此时瑄离转回头来,淡淡道:“他们决斗的城楼很快要被淹没了。”
吴期蹙眉道:“城中所有出路已被水火封闭,若非瑄离先生熟知机关,我们俩也难出来,但相信凭君上的武功不会有事。”
瑄离轻轻一弹衣袖,道:“换作平常倒也罢了,少原君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不过若他和姬沧交手时受了伤,那便绝对出不了息川城。”话音方落,脚下高岗一阵剧烈的震动,汐水浪涛冲天,地面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向着高岗这边一直延伸过来。前方息川城半边城池徐徐倒塌,往洪水之中淹没下去。
众人都为这剧烈的地动而震惊,眼见江水灌入裂缝,山石不断垮下,似有形成断谷之势。方飞白只得传令烈风骑向后撤退,众人驰马奔下高岗。召玉走在最后,频频回头,突然微一咬牙,竟掉转马头向息川城奔去。
前方地裂越来越大,召玉娇声轻叱,纵马而过,跨越汹涌而来的江水,落在对面。身后传来呼叫之声,她却置若罔闻,急策骏马冲向快要毁灭的城池。风中传来浓重的烟火气息,闷雷滚滚,隐约在云层背后响起。待接近息川时,地面裂痕如织,江水横流,纷涌着向城中灌去,每行数步便有土石塌陷,马蹄深陷其中,再难前行。召玉索性掠下马背,施展轻功赶至护城河前,乌云下一道轻闪掠过,只见息川城已经坍塌大半,城门淹没水中,根本无法出入,半空中飞火纷落,骇人耳目。
召玉自幼在海边长大,熟知水性,眼见无法入城,随手将外袍甩掉,露出贴身劲装,纵身便跃入激流咆哮的护城河中,深深潜了下去。
护城河与地底机关相连,湍急冰冷的水流灌向城下暗河,复又涌入城中。召玉凭借内功闭气不断下潜,饶是她水性极好,也是险象环生,但江水向城中倒灌,顺流而入却也节省不少力气。过了许久,前方数道激流翻涌,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更有许多泥沙杂物卷落。
召玉知道已到城中,借势而上冲出水面,刚刚睁开眼睛,一道黑影带着火光当头坠落,却是城上倒塌的鼓楼砸了下来。此时息川城早已经看不到半寸实地,水面上到处露出楼宇屋角,放眼望去,牛羊人马浮尸成片,火光噼啪蔓延,一片天地将倾的骇人景象。
召玉避开落石,抬头看向城楼,就在她转身之时,唯一尚未被洪水淹没的城楼上突然爆开一道惊人的光芒。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召玉亦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剑气冲流,江水掀起半丈高的惊浪,城头火焰在剧烈的气旋下向着乌云重重的夜空射去。赤色如血的剑光,伴随着金色烈芒直冲云霄苍穹,瞬间刺目如盲。
黑夜似被血色笼罩,云层之后闷雷震响,忽然裂开数道纠缠的电光,照亮水火大地。
一片白衣,一道赤影,在重云电光间同时飘落。
姬沧放声长笑,“皇非啊皇非,竟能挡我百招剑法不露分毫败象,天人交感,这一场雷雨可来得恰到好处。”
皇非抬头看向流火纷纭的夜空,淡声说道:“星火陨,王者逝,此战之后,天地将崩。”
姬沧点头道:“天命难违!”
皇非唇角勾出冷冽如霜的微笑,逐日剑锋芒渐盛,突然自他身前爆起一团耀目的光影,剑影雨落,刹那间姬沧周身前后尽被光焰笼罩,令人生出天罗地网的错觉。
姬沧狂舞的衣衫倏然静止,手中血鸾剑却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龙吟。
剑啸贯耳,焰光陡暗。逐日、血鸾二剑以肉眼几不可察的速度骤然交击,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皇非清啸一声,忽然向侧斜移三步。
若是此刻夜玄殇或是子昊那般高手在侧,定然会击掌大赞。只因皇非变招之间倏忽进退,完全任由身体做出最精微的反应,已到了心神合一,妙至毫巅超然的境地。
剑下无情,无胜负,无生死,亦无成败得失。
就在此时,姬沧妖冶的红衣蓦然被风吹拂,猎猎狂响,周遭水雾急转如飞,生出雨骤风急,诡异莫名的景象。
天地雷鸣,再次滚滚而过。召玉目瞪口呆地看着城楼之巅赤龙般疾飞狂舞的雨光,周遭燃烧的烈火似是云焰丛生,在那惊心的赤色之上笼罩重重金色的光芒,如同神迹般离奇骇人。
皇非冷峻的双目中爆出慑人的精光,逐日剑烈芒大盛,先是破空而起,跟着速度激增,长虹追月般划过两人之间风雨肆虐的夜空,向着姬沧眉心电射而去。
大雨倾盆而下阻挡了召玉的视线,凌空肆虐的剑气更是激得人睁不开眼目。
绝无可能臣服对方的两大高手,唯有以生死一决胜负,征战天下的王者之路,永远是为强者所开。
姬沧纵声长啸,冲天斜飞,一个翻腾竟到了城楼之外,双足之下便是水火交流的城池,而他如神魔降临一般凭空虚立。
随着周遭真气不断流转,血鸾剑邪异的光芒好似血凤展翼,可见这最终的一击将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皇非唇畔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决绝冷酷的神情。剑芒忽然敛去,现出卓傲的身姿,便如白龙穿云,直掠而去,完全无视身处烈焰飞舞的高空。
半空中逐日剑金色的锋芒掠过风雨水火,带出席卷八荒的凌厉剑气,无光无色,唯有一片沉沦的血红。
日落千山天地终。
血凤亦在此时惊云破雾,冲上雷霆九霄。
电光闪过,现出两柄绝世利器令人目眩神颤的交锋,召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骇得魂飞魄散。重云之下厉啸震耳,突然爆起了光照数里震破虚空的电光火团。
大片大片的乌云当空倾泻,息川城上日月无踪,天地失色,一道刺目的流光划过无底的黑暗,向着岐山方向遥遥落去。
日落星陨,直坠苍天。暴雨渐收,露出危楼残城,火光之中对立的两人。
飞焰迎风起舞,在华魅无双的赤袍上徐徐盛开,血流沿着城楼石阶蔓延而下,曼殊花开漫山遍野,无边无际的艳色,染透了一人手中逐日光芒,点点滴滴自剑尖落下,化作一泓晶莹潋滟的碧泉。
四周楼阁早已经不住剧烈的冲击,纷纷下沉坍塌,逐渐没向洪流之中。漫天火舞,仿若落花,流水滔滔,长逝而去。
姬沧仰头向天,看向风雷云动的夜空,血鸾剑回手入鞘,说道:“好一招日落千山,好一柄逐日剑,好一个少原君。”
皇非转身道:“我曾经说过,我若再胜了你,你的性命便是我的。”
姬沧长叹一声,走向那张血玉古琴,“今日之后,世上血鸾剑葬,夺色琴绝,可惜直到今日,你我终究还是敌人。”
“的确可惜。”皇非忽然笑了一笑,“一山不容二虎,这样的道理,宣王又岂是今日才明白?”电光火舞中,他白色的衣衫随风飘扬,脸上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悲,那一丝笑容亦倏忽而逝,只余下相对的双眸,十年的光阴。方才两人最后一招交手,逐日剑一式“日落千山”终占上风,犀利的剑气早已震断姬沧心脉,此时生机尽绝,全凭他浑厚的内力支持,任是大罗金仙亦再无回天之力。
姬沧漫然而笑,落座案前,“不错,所以本王毁掉烈风骑时也从未手下留情。只是有些事情本也分不那么清楚,无论敌友总算相识一场。”他抬手斟酒,皇非落座对面,举杯一饮而尽。
姬沧杯酒沾唇,广袖落处锦衣上魅红刺目,流离弥漫,已将飞云金线徐徐淹没,“没想到宣楚两国叱咤风云,如今皆尽灰飞烟灭,倒成就了王族一盘江山棋局。”
皇非轻拭重归手中的逐日剑,说道:“天下战局弹指存亡,不过寻常而已,待到终局之时,我必会让东帝付出应有的代价。”
姬沧长眸微阖,低声道:“他的条件是什么?”
皇非淡淡道:“血玲珑。”
“血玲珑吗?”姬沧手腕轻震,掌心一泓赤光幽艳浮泛,血色灵石被他以仅余的内力催动,越发照得其人容色妖肆,直夺眼目,“九石出,天下一,这九域诸国分立千年,如今终于要到尽头了。”
玲珑幽光映入皇非俊眸底处,浮沉明暗,一片莫名的色泽。姬沧杯中酒尽,身子忽然微微一震,一缕艳红徐徐自唇角溢出,白玉杯上,色若琉璃,一直染透细狭的长眸,流出慵然笑意。
“也罢,今夜便再奏一曲,日后相见无期,你我缘分当绝。”
他随手抛掉杯盏,拂袖转身。
血色沿着冰弦漫开,一缕琴音响起在漫天战火之下。曾经沙场烽烟回眸相见,血战千军放手相搏,曾经大漠残阳纵马逐敌,碧波万里仗剑惊涛。放马江湖,曾有多少山间醉饮,共看清风流云,星月满天。琴上飞歌,曾有几度并肩红尘,共见千里繁华,烟雨江山。
杯中酒已尽,烽火漫天地。皇非自琴音响起便始终一言不发,眼底水火交流,仿佛一幕幕往事飞掠心头。几多胜负笑语,几时生死约誓,弦上音,三尺剑,都随这一天烈焰,化为残云飞烟。
千峰似海,曼殊花丛中,曾有一人一曲,苍山绝响,一人醉卧花海,白衣如雪,笑如风。
待到一曲终了,姬沧忽然仰首长笑,弦断琴裂,笑声戛然而止。空中雷电交加,风云摧,高楼崩,此时的皇非,一口鲜血喷出,手中玉杯成片。断琴晶玉碎成齑粉,红衣白袍同时向着城下坠落,召玉惊叫一声,“君上!”纵身扑了过去。
皇非一口心血喷出,坠入水中顿时清醒了数分,抬手触到一人娇软的身躯,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上推去,想起方才隐约间听到召玉的声音,反手拉住身后之人,同时冲出水面,回头看向城楼。
整座城楼崩塌下来,随着滚滚惊浪淹没殆尽,再无片痕。烈风暴雨从天而降,瞬间天地尽暗,曾经刻骨铭心的琴音飘然而逝,血鸾剑葬,夺色琴绝,这世上再也没有一柄剑,能与逐日争锋,也再没有一个人,能与少原君并肩纵横,指点江山。
“君上快走吧,息川城要毁了!”召玉看着四面洪水席卷而来,忍不住出声提醒。皇非微一闭目,断然转身,与她一起潜入水中,向来路而去。这时江水肆虐,巨大的洪流不断冲入城中,狂涌咆哮,召玉之前顺流而来,未费太多力气,可是现在逆流而出,却几乎绝不可能。两人数次闭气下冲,皆被激流卷回。皇非与姬沧一战虽然斩杀宿敌,但自己也受伤不轻,如此牵动伤势,又是两口鲜血呛出,刹那间竟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
雷电风雨更添洪水威势,召玉眼见无法原路返回,潜下去摸索一番,回来道:“君上,瑄离先生说过,王师在四面城门都设有机关,只要找到机关枢纽,我们便能从城门出去。”
皇非调息片刻,道:“玉儿你无需在此送死,凭你的水性,一个人出去应该不难……”他话未说完,召玉忽然在水中紧紧抱住他,叫道:“君上!玉儿既然回来找你,今天就算死也要和你在一起。玉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独自离开!”
倾天暴雨淋漓激溅,电光下女子秀艳的双眸仿若火焰一般,有种决绝炽热的光彩,即便是漫天大雨之下亦那般清晰动人。皇非看她半晌,倏然一笑,“说什么呢,本君怎么可能死在这里?启动机关需要时间,我们要在城毁之前找到枢纽所在才行。”
召玉眼中掉下泪来,滑落脸庞却早已分不清是雨水江水还是泪水,跟着又是一笑,返身向水底潜去。两人一同寻到城门处,水中视线模糊,几乎分不清方向,一口真气用尽,不得已又浮上水面。城中暴雨遮天,仿佛末世降临,四周到处都是骇人的漩涡。两人再次下潜,依旧一无所获。召玉摸到城门却无法探知机关,不由心急如焚,拔出腿上水刺奋力戳向城门。皇非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正要带她上去,却突然感觉城门轰隆一震,忽然徐徐向上打开。
召玉大喜之下,张口欲喊,但是城门开时,外面一股激流迎面冲入,猛地将她向后推去。
皇非反手拉她,却被激流一同卷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门处忽然有人伸手扣住了召玉肩头,将他二人向外拖去。
召玉水性本佳,得此助力,与皇非一起全力上冲,过不多久三人同时冲出水面,暴雨中看不清那人是谁,跟着一个巨浪打来,将他们再次向下冲去。
那人显然水性更甚召玉,始终紧扣她的手臂。三人顺流漂浮,有惊无险,最后终于在汐水下游上岸。召玉刚刚喘了口气,发现救他们出城的原来是瑄离,方要开口道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她蓦然回头,只见整座息川城全然沉没在黑暗之中,再也见不到半点踪迹。她永远忘不了此时皇非望向息川的眼神,那是一种绝利的锋芒,更是一种深刻如刃的感情。当息川城与赤焰军一同毁灭,曾经威震天下的烈风骑踏破雨夜呼啸而至,皇非吐掉口中鲜血徐徐起身,亲口发出了追击王师的命令。夜空之下暴雨止息,乌云风雷滚滚而来,卷向黎明之前的九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