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被宣王囚禁在军营的“蝶千衣”再次替少原君诊脉,随后将一笺药方交给前来问话的如光使,转呈宣王。
“我可以用奇针刺穴的方法替少原君疗伤,只需数次用针便能改善他现在内力异样的情况,但需一间静室,一日时间,按照我所列出的方子准备药汤。在我施针期间,亦不能有任何人进入打扰。”
如光使去后片刻,便有两名紫衣小僮出来传话,安排诸般事宜。白姝儿以大自在如意法易容,随心所欲,天衣无缝,一时间根本无人发现真正的“百仙圣手”早已被自在堂主巧妙取代。两名小僮奉宣王之命,将白姝儿引至三楼一处宽敞华丽的房间。室内生了数盆沉香银炭,四下温暖如春,水晶帘内雾气氤氲,却是一间碧石浴池,里面早已备好热水药汤,针石用具一应俱全。另有两名紫衣童子正在仔细筛选草药,一一撒入池中,待一切检查无误后,四人先后关门退出。
白姝儿拂帘而入,踏上石台,确定四下无人,伸手拨动池中浮沉的药草,触水时纤指轻轻一转,一片淡红色的药粉在池底散开,瞬间溶入药汤,无影无踪。
她看着一池碧水渐渐恢复平静,面露微笑,站起身来。
“神医准备好了吗?”忽然间,身后传来冷峻动听的声音。
白姝儿一惊回头,只见皇非双手抱胸靠在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他此时身披一件白色丝袍,衣发之上隐约尚有水汽,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后。门外阳光自他身后穿帘而入,衬得其人英姿潇洒,别具风流,但背光之处的笑容兴味十足,予人高深莫测的感觉。
白姝儿心头暗凛,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此处,自己竟然丝毫都未察觉。从一开始到现在,这个男人总在温柔笑语中让人感觉莫名的危险,他是那种可以令任何女人着迷的男人,却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控制他的心。无情胜似多情,这样的男人对于白姝儿来说是可怕的,更何况她几次三番与他为敌,也几次差点死在他手中,所以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毁了他,而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白姝儿低下头,将手收回袖中。皇非移步上前,轻嗅一室药香,挑唇笑道:“美人香汤,思之神往,请问神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白姝儿用属于蝶千衣那般柔和冷淡的声音道:“所有东西都已备齐,请君上先行浸泡药浴。池中药物有催行气血的功效,或许会稍觉不适,君上顺其自然便好。”
皇非点头,随手挑起她面前一枚纤巧锋利的金针,轻轻把玩在指尖,说道:“如此漂亮的利器,极致的医术可以救人,也一样可以杀人。”
白姝儿与他目光一触,随即垂眸说道:“君上放心,千衣手中针药从来只会救人,不会杀人。”
“是吗?”皇非侧头看她,“那蝶千衣便是真正的善人,可惜这种人往往不得善终。”说着他突然扬手,那金针倏地射向一旁檀木屏风,径直没尾而入。
白姝儿心头一凛,眼梢悄然掠过轻微的锐光。
满室水雾绕帘,药香浮沉,待皇非浸过药浴,重新更衣而出。白姝儿目视旁边云珠灯漏,时间已过了半个时辰。虽然之前蝶千衣已然断定皇非身体出了异样,但方才他随手掷针显露的一手武功仍旧令人心存戒备。白姝儿低头拿取金针,被他目光无意一扫,不知为何竟觉不安,可刺杀他的机会极为难得,错过此次,下次恐怕便难上加难,何况她刚刚在水中施下的“魅吟散”只要触上肌肤便会侵入经脉封锁人的内力,无论皇非之前是否真的受伤,浸浴之后都必然丧失武功,而且在水中其他药物的作用下,暂时不会感觉丝毫异样。
白姝儿察言观色,见皇非果然并无警惕,万不肯坐失良机,跪至席前道:“君上浸过药浴,不妨小睡片刻,此间我会以阴阳八针分别刺激君上十二经脉交会处各个要穴,催发药物引导真气运行,以归本途。”
皇非淡淡应了一声,在云榻之上拂袖落座,帘内水雾未散,衬得他眼底似是有些迷离的光影,神情倦淡,更添风流颜色,“神医要从何处开始?”
他倚榻相询,星眸半阖。白姝儿伸手取出金针,“现在正值辰时,当先取离宫列缺穴,依次而至公孙、内关、临泣、外关、申脉、后溪、照海,而后便是百会、大椎、中枢、命门、印堂、膻中、神阙、气海。此法依时行针,所以不会太快,君上只要意守丹田便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切莫自行运气调息,否则针入血脉,必死无救。”
皇非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白姝儿曾向蝶千衣询问过大概的用针手法,不虞出现纰漏,当下取针落针,依穴而行。八针过后,她抬眼觑视皇非神色,只见他眉目平静似已入睡。四周帘光摇曳,掠过男子如玉俊面,白姝儿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无声的杀机,两枚金针落入袖底,跟着纤指一翻,悄悄对准了皇非胸前的膻中要穴。
劲气轻吐,一道细微的金光,倏地向着皇非胸口刺下。
本来针石刺穴可以疏通经络,调和阴阳,等闲不会危及性命,但白姝儿手底这枚金针中暗含了三股冰寒阴毒的劲气,倘若沿此要穴破入体内,即便身负绝世武功也将如同废人一般,绝无幸免。眼见金光就要刺破肌肤,就在这时,皇非突然睁开眼睛。
“神医是要救人,还是杀人?”
一丝轻冷的笑意自那深黑的眸心倏然掠过,破空而去的金针在几不可能的瞬间被人抬手夹住。白姝儿玉容色变,拂手一掌击出,同时身子柔若丝云一般向帘内急速飘去,应变之速,姿势之美,顿时显示出自在堂主非同一般的武功造诣。
然而,她退势虽快,一道金光却比她更快。皇非反手拂袖,金针应手而出。帘光惊散,白姝儿闷哼一声,半空中娇软的身躯如遭雷殛,更被一股霸道的真气卷回,向后跌落他怀中。
清秀的面容若水般生出变化,刹那间,现出一张截然不同的娇媚容颜。
药香轻雾里,皇非面带轻笑,俯下身来,看着手底美艳动人的女子,悠然说道:“好久不见,姝儿。”
白姝儿被他一掌破去护体真气,受伤不轻,目中惊惧的神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又恢复三分镇定,娇软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微微喘息道:“君上……姝儿当真永远不是君上的对手,这一次,可是心服口服了。”
皇非俊眸掠过淡淡精芒,伸手替她拂开脸旁的乱发,笑道:“容貌、心机、手段、胆色,应有尽有,无一不缺,姝儿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让本君欣赏了。”
他修长的手指自女子娇媚脸颊慢慢滑下,最终停留在她滑腻幽香的脖颈处,倘若指下真力微吐,便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断送佳人性命。白姝儿感觉到他掌下强势的力量,方知他非但没有武功受制,反而更胜往昔,自己即便没有受伤也绝非他的对手,心念电转,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姝儿再怎样,还不是没有君上厉害,每一次人家都是君上的手下败将。君上下手好狠,一点儿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皇非蓦地轻笑出声,“怜香惜玉本君向来不吝为之,所以方才取针时便已提醒过你,只可惜你却不听话,偏要弄些小手段出来。”
白姝儿美目轻闪,柔声嗔道:“究竟君上是怎么识破姝儿的,难道姝儿装扮得一点儿都不像吗?”
皇非轻挑唇角,冰冷的目光却径直看入她眼中,“你的大自在如意法可谓出神入化,却别忘了本君对你有多么熟悉。更何况,瑄离比你聪明得多,聪明的人一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白姝儿被他看得心头一冷,玉容之上笑意收敛,“他出卖我。”
皇非道:“他不过知道你的计划绝不可能成功,想让本君饶你一命而已。说起来,本君还真有些舍不得杀你。”
白姝儿眸光一垂,复又扬起,轻衣之下雪肤凝脂,露出勾魂的妩媚,“那么君上是肯饶过姝儿了?”
皇非松开手,向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将她上下打量,水雾之下,谁也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等神情。此时天色已暗,夕阳自舷窗斜照碧池,光影浮沉,渐渐浓暗。白姝儿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皇非手中逃脱,心思流转,乖巧地伏在他身侧,一动不动,像一只驯服的猫儿,收起了锋利的爪子,娇媚迷人。
“告诉姬沧,本君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全然恢复,所以暂时不宜随军作战,这一次进攻息川最好留在大营休养,顺便可以调动十九部大军随时支援。”
男子优雅的话语伴着温柔的呼吸传入耳中,却不知为何让人心生寒意。白姝儿何等聪明人物,闻声知意,抬头道:“百仙圣手蝶千衣的建议,宣王想必绝无怀疑,君上放心,姝儿知道该怎么做。”
皇非伸手挑起她精致的下巴,迫得她正视自己,“本君是个念旧的人,也从来爱惜美人,但千万不要再耍什么花样,否则你会是第一个死在本君手中的女人。”
息川城,一只赤色的信鸟冲破乌云飞向项章军营,再次传递出退兵的王旨。由靳无余、叔孙亦率领的三万王师与赤焰军甫一交战,放弃项章,退兵百里。
穆王派出金媒彦翎刺探宣国军情,彦翎南渡汐水,摸清赤焰军情况,隔日后带回九公主交予穆王的密信。赤焰军挥师南下,步步逼近,与王师仅仅一江之隔的穆国白虎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未发一兵一卒。
汐水宣军大营由少原君亲自坐镇,调动一应军需粮草。宣国外十九部二十万大军十日内全军会师,百里连营,封锁两江要道,自此王域千里领土,几乎所有重镇皆落入敌手,除息川城外,再无任何依恃。
东帝七年壬辰月末,赤焰军攻破项章。
项章城破当日,宣王姬沧亲点重兵,率五万精骑星夜追击,于东歧长陵截杀王师。双方一夜三度交战,王师接连损兵,大将楼樊亦惨败于逐日剑下,险些性命不保。
次日,帝都上将古秋同率两万兵马驰援王师主力。
赤焰军诱敌入围,兵锁朔天谷,宣王单枪匹马出战王师三将,重伤靳无余,斩杀古秋同。叔孙亦独撑大局,当机立断,撤军普天道。王师且战且退,最后在左卫将军墨烆的及时接应之下,终于退守息川。
东帝七年癸巳月初,赤焰军十万重兵会师,兵临息川城下。
长风万里,吹动战旗如焰,一望无际。
赤焰军十万铁骑到达当日,便隔江分兵,将息川城团团围住。息川城报晓的刁斗透过晨风隐隐传出,子昊与墨烆、叔孙亦等大将登上城头,放眼望去,但见汐水大江波涛汹涌,两岸宣军大营布置森然,仿若赤云浩荡,连绵不绝。天阴欲雪,寒风朔朔,破晓的天空中黑云如阵,低低压向城头,令人生出天宇将覆、大变即至的沉重感觉。
众人一时都不说话,此时赤焰军大营响起高亢嘹亮的号角,与汐水惊涛遥相呼应,震荡不绝。墨烆面对此景,忽然深深吐了口气,冷漠的眉眼间隐约透出锋锐的杀气。他素来少言寡语,鲜有表露心中情绪,但昨夜发兵救援,眼见靳无余、楼樊身受重伤,古秋同惨死敌手,王师损兵折将,心中自是郁愤难当。叔孙亦同样眉头紧锁,遥望赤焰军安营扎寨,想起昨夜殊死血战,不知多少将士死在逐日剑下,真恨不得生啖姬沧骨肉,出城杀他个人仰马翻,只是碍于主上严令,不敢擅自行动。
城头寒意袭面,带来阵阵风雪的气息,浩荡奔流的汐水不断在两岸溅起丈许高的浪花。子昊隔江远眺的目光却始终平静从容,那些触目惊心的流血生死,以及王师连日来惨败的战况显然没有对他产生分毫影响,看在他人眼中未免便有些冷漠绝情的滋味。过了片刻,他开口问道:“城中之人走了多少?”
叔孙亦道:“昨日派人护送靳无余二人先返帝都,随行百姓以及受伤的士兵亦有两千之众,昔王和离司姑娘亲自前来接应,这已经是第五批。”
子昊道:“若要全城军民安全撤离,还需多久?”
叔孙亦略一沉默,回答道:“息川城单是普通百姓就多达十万之众,就算以最快的速度疏散,没有月余时间,绝难办到。”
子昊回头看了他一眼,叔孙亦与那目光相触,心中微微一震,跟着露出不忍的神色。只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情:东帝决心已定,再无更改的余地,那么此次即便能够大破赤焰军,抵挡宣国的进攻,息川城百姓至少有一半会随着这座城池覆灭。这是根本无法避免的残酷事实。
接下来三日,赤焰军两次发兵攻城,但皆是派出精骑部队速进速退,一面试探城中虚实,消耗王师兵力,一面等待所有攻城器械运送到位。
这时王师除之前洗马谷所驻五万精兵之外,唯有不足两万新征战士,其中不乏宫奴重犯,以及昔日各地流亡逃散的百姓,与赤焰军训练有素的精兵铁骑自不可同日而语,且自楚都大战后几经消耗,如今即便加上九夷族旧部和昔国军队,全军所存兵力也不足四万,倘若与赤焰军正面交锋,单此一项便处于绝对的劣势,唯一能够倚仗的便是息川城高大坚固的城池。
姬沧亦知息川城池城坚厚,兵精粮足,非是边城玉渊那般容易攻破,行军之前早已传召瑄离,命他准备攻城机关。赤焰军围城布阵,便已在瑄离指挥下先架起数十架巨型云梁,复在池城四周布置高台,预备攻城之用。
此时东帝突然解除禁令,命众将轮流率骑兵出城冲杀,扰乱敌营。叔孙亦清楚多拖延一日时间,便能多疏散一批百姓,亦看出分布四面的石台会对息川城造成莫大的威胁,与墨烆商议,数次集中兵力想要夺下正在动工的高台。赤焰军主力养精蓄锐,只派出骁字营、赤字营各一万精兵,由上将牧申领兵迎战。双方连日血战数场,各有损伤。王师倚仗城头箭弩,攻守配合,赤焰军铁骑虽然彪悍,却无法突破外城防守,但王师亦同样不能趋近敌营,阻止石台建筑。
如此又过数日,赤焰军建好四座石台,每处高达六丈,阔有九丈,顶层复有丈许木台。瑄离指挥营中工兵自附近山中搬运巨石,每块皆有百余斤重,一并运上台顶,并将随军运至营地的机关一一拆卸,以巨木绞轮吊至台上。待石台机关重新组装,王师众将登城遥望,赫然发现四座巨大的投石机关,每座长宽皆逾三丈,高约四丈,比寻常军械大了一倍不止,中设轴架,前端铸有巨型铁链,穿过木台与石基内部相连,赤焰军数十将士同时转动石台四周齿轮机括,便将这四座庞然大物对准了息川城头。
众人见这投石机关虽然庞大,但毕竟距离遥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近百斤的巨石投至城上,皆不以为然,唯有宿英看过之后面露忧色,道:“这不是普通的投石机,投石机关制造的关键在于选取合适的支轴点,机关架设巧妙,辅以齿轮转轴节省力气,运用得当,可将数百斤的巨石迎空送出,攻破城池。依这机关前方杠杆的长度,力量必定极大,且四周机括需数十人同时转动,可见构造复杂,能够以连轴相互助力,一旦运转绝对不可小觑。”
叔孙亦虽见石台机关距离息川城尚有数里之遥,但知宿英熟知机关奇术,绝不会危言耸听,问道:“可有法子抵御?”
宿英道:“我们城中的弓弩无法射到那么远的距离,若换作轻巧箭矢,却又无法造成威胁。”
叔孙亦蹙眉道:“若我们与对方兵力相当,倒可以派骑兵出城,逼退赤焰军,夺下石台,再不济也可以火雷就近摧毁,但现在赤焰军布阵森严,兵力倍数于我,我方战士出城不能离开弓弩所及的范围,否则便会被对方大军围剿,得不偿失。”
宿英也知近日王师为从城中暗道疏散百姓已经派出不少兵力,目前所余已是守城底限,倘若再有过大的损伤,莫说破阵杀敌,便是守住息川城也难做到,一时颇觉棘手。
众人商议一番,回营入见东帝。今日苏陵率军接应百姓,护送粮草军需,恰好入城参见,正陪东帝下棋。室中生了两盆银丝炭火,一片暖意融融,紫铜炉中不知用了何种薰香,气息幽微清郁,仿若暖春和煦。子昊身上仍旧披着狐裘,神色一如从前,总是带着些许倦意,看情形身子始终不见大好,但一日日下来,也总没出什么岔乱。听了叔孙亦和宿英的禀报,他目光并不曾离开棋盘,手拈棋子淡淡说道:“照此情况,目前息川城中的机关虽然无法摧毁石台,但却可以抵挡攻击,对方想要破城应该也需要些时日。”
宿英低头沉思,说道:“消耗很大,来不及补充,也挡不了多久。”
子昊随手在盘中入了一子,转头看向回廊前零星飘落的飞雪,道:“不能太久,汐水很快便会结冰。”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雪落之声,没过多会,刚刚露出数日的青石地面便被雪色覆盖,一片冰寒颜色。息川城所处之地虽不似北域那般严寒,但时至深冬,再有两场雪下,汐水深流也会进入漫长的冰封期,届时必然影响城底机关运转。宿英看着庭外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说道:“照这样下去,最多也不过半个月时间了。”
子昊重新往棋盘上看了一眼,再落一子,“半个月已是极限,你们便去安排吧。”
这时门帘被人掀起,一个碧衣身影带了几丝雪花飘入,却是和苏陵一道前来的离司捧了热茶过来,见宿英他们也在,一边近前见过,一边说道:“主上,息川这里可真冷,眼见着又下雪了呢,帝都还是要好得多。”
苏陵此时方才抬头,放下棋子站起来道:“不成了,臣认输了。”跟着对叔孙亦等人微微点头。叔孙亦悄眼看去,只见棋盘上白子深入敌腹,原本咄咄逼人,锋芒极盛,却在中盘便被黑子当中截断,而后剿杀分食,变得难以收拾,终至落败收局。
子昊笑了笑,道:“你今日心神不定,这一局输得冤枉。”
苏陵倒也不在乎输赢,不改温文从容,“臣心中的确有事,方才又听叔孙将军他们提起攻城机关,似乎极是厉害,便更加有些心不在焉了。”
子昊将棋子掷回盒中,闭目片刻,说道:“时间差不多,你们也该回去了,息川很快便会开战,不必再入城来。”
苏陵道:“是,臣明白,臣会照主上的吩咐,尽力安排所有人疏散到洗马谷,并调回昔国军队保护,主上放心便是。”
叔孙亦听苏陵说将百姓疏散至洗马谷而不是更近也更安全的帝都,心中不由微觉诧异。离司却道:“主上这次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子昊摇了摇头,道:“朕若走了,军心会散,息川城撑不过十日,更何况……”他看了叔孙亦几人一眼,瞬目一笑,“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得此言,宿英、墨烆倒未觉怎样,叔孙亦眼底却是微微一动,跟着垂下目光,隐隐蹙眉。却听离司又道:“那不如我也留在息川吧,主上身边没个贴心人照顾,总叫人放心不下。”
子昊不置可否,问道:“靳无余和楼樊的伤势怎样了?”
离司道:“靳将军受的是外伤,伤势虽未致命,但需卧床休养,所以还要些时日才能恢复。楼将军被姬沧震伤经脉,苏公子花了一天一夜时间助他行功,现在已好了大半,我们来时,他还定要随军压阵,后来被王后喝住,才极不情愿地留在了帝都。”
众人想起楼樊那急躁脾气,让他待在帝都眼睁睁看人打仗,还真是比杀了他都难受,不由皆尽莞尔。子昊唇角亦是微露笑意,转头对苏陵道:“他们两个在伤势痊愈之前,待在帝都哪里都不许去。”苏陵自然知道这两员大将最是冲动,若在息川定然坏事,主上本便是故意将他们支回帝都,点头答应下来。子昊复又看向离司,声音微微转柔,“你回去好好照看靳无余,他性情耿直刚烈,现在有伤在身不能参战,心中定然焦躁,你素来体贴细致,处事稳重,又精医道,且多用些心。”
离司本来很想留在息川,但知主上说一不二,无奈只得从命,一时也未留意子昊说话的语气和平常不太一样。叔孙亦复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目露思忖之色。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墨烆突然低声喝道:“什么人!”反手推开雕窗。子昊在窗户打开之前目光已经落向外面,雪中闪出少女清秀的容颜,含夕怀抱着云生兽从窗前站起来,转到门口叫道:“子昊哥哥。”
子昊见她手中握着团晶莹的冰雪,微微一笑,道:“是你。”
含夕看了看苏陵等人,对子昊道:“我见下雪了过来找你玩,但走到门口,看他们在和你商议事情,就没有进来。”
子昊点头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朕原想一会儿便过去看你。”对苏陵等人道,“你们都去吧。”
众将见状纷纷告退。含夕目送众人离去,转过身来问道:“子昊哥哥,城里的驻军好像越来越少,今天早晨便只剩下不到一万的士兵了。”
子昊眸波微抬,“你知道城中的兵力?”
“嗯,你不记得了吗?在楚国的时候你教过我如何点兵,后来你跟且兰姐姐谈论兵法的时候,我不也旁边听着吗?”含夕说道。子昊笑了笑道:“朕教你的东西太多,还以为你贪玩没放在心上。”
含夕静静站着,侧头看他,“子昊哥哥,我听说赤焰军足足有十万大军,我们跟他们差得这样多,是不是根本赢不了他们?”
“朕是否也教过你,兵贵精,不贵多。”子昊唇角含笑,拂手扫过棋盘上厮杀纠缠的云子,道,“你若不信,便执白棋,看是否赢得了朕。”
含夕走到案前低头看去,只见方才的棋局已被打乱,棋盘上大部分黑子被他收入盒中,白子四面八方包围对手,占尽优势,而黑子只余稀疏十几,点缀在白子阵中,寥若晨星,处于完全的劣势。含夕抬头看了看子昊,跟着取子落盘,子昊随手在西北角应了一子,含夕见他这一子既不补劫,又非开拆,皱了皱眉,再次落子。外面落雪簌簌,很快压满枝头,两人便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棋盘上嗒嗒声响时隐时现,起初含夕应手甚快,但渐渐越来越慢,到最后甚至思索许久才抬手落下一子。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似乎早已停止不动,盘上棋局随着二人起手落手慢慢变化,逐渐呈现出中央白龙黑龙你死我活的对杀局面。
此时含夕在中盘落下一枚白子,突然哎呀一声,迟迟不肯抬手。子昊低头饮茶,微笑道:“可以悔棋。”
含夕双目盯着棋盘,片刻后抬手道:“这是四劫连环,最多和局,也算不得我输。”
“是吗?”子昊手执茶盏淡淡一瞥,拂袖一子入局。含夕轻轻啊了一声,瞪大眼睛,只见局中本来互不相让的四劫连环瞬间形成了单劫,黑子这一手劫杀,竟然将中腹之地全部放弃,可谓险之又险,但是利用劫争反占优势,数目已经多过白子。棋局变幻仿若沧海桑田,含夕慢慢坐下思索半天,无奈之下消劫吃掉中腹黑龙,但子昊连续两子取右方,补左地,局面瞬间天翻地覆。含夕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棋盘,心中知道败局已定,手拈棋子沉默不语。
若换作平常,走到这样的局面她必定早已弃子认输,或者耍赖悔棋,今日却似乎十分执着。子昊也不催促,只是把盏倚榻,淡淡相视。此后含夕数次调整布局,意欲挽回败局,却是回天无力,终以惨败收场。含夕看了棋盘半晌,抬头问道:“子昊哥哥,其实你早已经算准了每一步棋对吗?这局四劫连环是你一手布置出来的,你手中的每一颗棋子都是有目的的吧?”
子昊淡声道:“棋局多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每颗棋子自然有每颗棋子的用处。”
含夕道:“你曾说过棋局战场、世事人心皆是一样,错综复杂,那是不是每个人也像这棋盘上的棋子,都在你心中算得一清二楚呢?”
子昊一笑道:“天地为盘,世事为局,人心千变万化,如何真正算得清楚?”
含夕眸若星潭,倒映出男子清冷的身影,微微一漾,仿佛落花飘零,流水无声,“子昊哥哥的话就一定可以,我知道。”说着她抱着云生兽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回头笑道:“改日我再来找你下棋。”
窗外雪色纷飞,一片寂然清静。子昊目送含夕俏丽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苑深处,许久之后,微微阖目轻叹,眼底光阴明灭如染,一瞬消逝无痕。
息川城中早已在数月前便修造了两条暗道,直通城外七松岩下的山谷,此时昼夜不停疏散百姓出城。重云密布,大雪纷飞,冰天雪地里车行马嘶人心惶惶,避难的百姓汇成两条长长的人流向着城外涌去,喊爹带娘,扶老携幼,不少人遥望家门,伏地痛哭,令人闻之心酸。两侧负责护送的王师战士不停让出马匹斗篷,照顾幼儿老弱先行,同时催促众人加快脚步,但即便如此,仍有大批百姓尚滞留在城中。在这样的天气下,每天能够安全离城的人数也是有限。
苏陵纵马来到城中望台之上,看着满城百姓拖儿带女颠沛流离,眼前大雪遮路,寸步难行,不由暗叹老天不仁,忽听身后有人叫道:“苏公子!”转头望去,只见叔孙亦来到身边,苦笑道:“这场雪来得真不是时候。”
苏陵轻声叹道:“是啊,若再晚几天,我们就从容多了。”
叔孙亦道:“刚刚收到回报,汐水有些地方已经略见薄冰,恐怕当真过不了多久便会大雪封江,按照主上的计划,肯定是要赶在这之前动手。”
苏陵望向满城茫茫白雪,片刻之后说道:“半个月,都难。”
叔孙亦点了点头,转头看他一眼,突然问道:“公子有没有觉得,主上心中好像有些其他的打算?”
苏陵侧眸相望。叔孙亦道:“有些话不知当不当问,或许是我想多了。方才主上命公子将王域百姓往洗马谷疏散,为何不是帝都,是否主上另有什么安排?”
苏陵唇畔优雅的微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是眼中几不可察的忧虑,“原来先生也察觉了。”
叔孙亦蹙眉道:“息川流亡的百姓虽多,但对帝都来说并不算什么负担。帝都乃是天下最坚固,也是最庞大的城池,拥有完备的守御系统以及充足的粮草供应,数百年来从未被人攻破过,以王师现有的兵力据城而守,足以保护其中臣民安全,哪怕是赤焰军、烈风骑联手也别想轻易撼动。但不知为何,我感觉主上竟似有放弃帝都的打算。”
苏陵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叔孙亦意外道:“主上连对公子都没有提过?”
苏陵摇头道:“没有。主上放弃玉渊,放弃伏俟,放弃息川,都是战略上的考虑,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他连帝都也放弃,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或许是不愿出口,或许是不能出口。叔孙亦何等精明,何况心中早已猜测多时,“公子有没有觉得,主上刚刚跟离司姑娘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倒像……像在交代什么。”
苏陵目光落在不远处正替一个跌倒的孩子包扎止血的离司身上,说道:“离司姑娘心思细敏,温顺柔和,恰好能够弥补靳无余刚直不屈的性情,而靳无余的人品能力也是有目共睹,定会好好待她,主上此举算是用心良苦。”
叔孙亦问道:“公子为何不劝?”这话跟离司之事全无关系,苏陵心知肚明,抬头仰望飞雪,跟着无声一笑道:“因为我相信主上的安排一定经过深思熟虑,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比他考虑得更加周全,所以与其节外生枝,不如尽心配合,或许只有这样,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果。”
叔孙亦一怔,跟着长声叹道:“如果连公子都这样说,那现在能改变这件事的大概就只有九公主了。”
苏陵转头望向淹没在白雪之中的汐水,说道:“没错,我也希望九公主能快些带回好消息。”
汐水茫茫,雪覆两岸,一叶扁舟逆流北上,在这日黄昏时分抵达了伏俟城。
临江码头舟来车往,昔日喧哗热闹的城镇并未因宣军入驻而有太多影响。数日前少原君将中军大营移到伏俟,更因外十九部军队将领到达此地,各处主要街道上多了不少守军,亦不断见披甲佩剑的战士成群结队纵马而过,惹得行人纷纷避让,就连各路江湖人物也不例外。
轻舟靠岸,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多时。子娆弃舟登车,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沿江扎营的宣国水军,夕阳之下兵戈连城,江风拂起帷帽轻纱,露出眉目清光惊鸿一瞥。
“事情怎样了,人可在伏俟?”片刻后她转回头来问道。
车前洛飞说道:“自从前几日公主命萧言和聂七入城传令,我早已安排人手调查清楚,那百仙圣手蝶千衣确实在宣军之中,每日与皇非同进同出,贴身伺候。”
子娆闻言轻轻一笑,道:“是吗?听说那蝶千衣颇具姿色,看来皇非艳福不浅,今晚他们人在何处?”
洛飞道:“皇非这几日频频与宣军十九部将领接触,今晚在城中最豪华的‘曼音天’设宴款待众将,同时还请来了汐水六城当红的名妓莫仙奴,这种场合蝶千衣倒不太会出席。”
两人说话间,一辆装饰华丽并由两队宣军战士护卫的马车迎面驶来,旁边跟随着两名紫衣小鬟,一人手捧古琴,一人背负剑囊,皆是眉清目秀,气质不俗。两车错过之时,对面车帘一动,露出一只玉白纤美的手,指尖蔻丹晶莹,如兰轻现,显然车内有人正隔帘向外看来。
洛飞压低声音道:“车上便是莫仙奴。皇非刚刚派人自项城将她请来,今晚‘曼音天’全场爆满,不知有多人等着听她名动天下的琴技,可惜莫仙奴卖艺不卖身,不知今晚会不会破了这规矩。”
子娆倚窗看去,随口问道:“听说莫仙奴和秦师白交情非同一般。”
洛飞点头道:“莫仙奴这次到伏俟城该说是冲着秦师白的面子来的,只不过两人都未必心甘情愿,以莫仙奴传说中的姿容才艺,恐怕秦师白很难从皇非手中保下她。”
轻纱背后,子娆眸光微微一漾,转而跟洛飞低声交代了几句话。洛飞挠头道:“公主让莫仙奴免见北域十九部将领,秦师白自然感激不尽,不过这样似乎有些危险,万一那皇非心存不轨,就算劫出了蝶千衣,我们也不好和主上交代。”
子娆轻轻一笑,扫他一眼,“去办事吧,让你们做劫人的准备,但蝶千衣未必要用强才能请出,我自有法子让皇非答应交人。”
皇非宴请北域十九部将领的曼音天位于伏俟城主街尽头,离千灯阁不过两个街口距离,乃是属于城中另一实力帮派长蛟帮的产业,规模名声都与千灯阁不相上下,其中的歌舞宴乃是伏俟城中最吸引人的节目。
入夜之后,细雨如织,整座院落点起茜纱绡灯,点点光晕朦胧美艳,一直通向宽达五丈的主堂。除了穿梭忙碌的仆役之外,早有数百名赤袍战士在院落内外以及各个路口设下防卫,再加上北域十九部首领的车马扈从,一时间偌大的曼音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今晚包场设宴之人无论主客皆是跺一跺脚便能震动九域的强势人物,就连长蛟帮帮主也只有站门赔笑的份,其他帮众更加打起精神伺候,不敢有丝毫疏漏。主堂设下二十余位尊席,美女歌姬鱼贯而入,鼓乐丝竹不绝于耳,席间佳肴珍馐更是流水般地送上,轻歌曼舞,金盘玉盏,不逊王府公侯。
宣军十九部将领都是些粗豪人物,其中大部分乃是北域蛮族首脑,非但行事野蛮,更加作风开放。酒过三巡,席上频频传出震耳的笑声,不时还夹杂着舞娘娇声尖叫,气氛热闹到极点,但是今晚最令人期待的美姬莫仙奴却迟迟没有出现。
直到宴会过半,一辆紫帷马车才徐徐驶入曼音天。
马车停在院中,长蛟帮帮主单何道立刻带人亲自迎了上去,哈哈笑道:“仙奴小姐终于来了!今夜托少原君金面,能请得仙奴小姐光临曼音天,长蛟帮上下当真是三生有幸!”
两名紫衣小鬟转身打起车帘,撑起油伞,扶了一个薄纱遮面的白衣女子下车。那女子婀娜侧身,向着单何道敛衣一福,道声:“有劳帮主亲迎,仙奴如何敢当。”说话之间,一阵幽香拂面缥缈,仿佛漫天细雨里云生雾绕,轻轻袅袅勾向人三魂七魄。单何道顿觉心神俱醉,一时竟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直到听见堂前通报才蓦然回神,而莫仙奴早已带着两名小鬟娉婷而去。
“仙奴小姐到!”
随着侍者一声通报,皇非放下酒盏微微挑眸,曼音天内喧哗的声音随之安静,主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门外看去。只见阶前雨落,灯火星亮,一个轻云般的身影袅袅然自夜色深处而来,四周烟凝雨绕,水光如梦如幻,那美妙动人的身影就像是红尘梦境里开出一朵绝色的妙莲,远远望去高贵不可亵渎,却又令人生出无尽绮丽、无比娇娆的幻想。这艳冠六城的名妓娉婷前行,衣带随风,步步生尘,但却没有人能看清在那紫竹伞下,烟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番容色,这般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风姿,当真诱人遐思。
主堂中一时声息全无,十九部将领全都目不转睛看着门外。有人端酒欲饮却全然忘记,有人松手放开怀中的舞姬站起身来,唯有皇非在莫仙奴出现之时目光微微一收,跟着眼底掠过一丝轻淡的光芒。
雨中婀娜多姿的身影在众人注目下渐渐行近,渐渐清晰,但就在即将看清她面容的时候,主堂上方忽然落下几面朦胧的轻纱,顿时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十九部将领哄然出声,无不失望地坐回席上,却见那纱帘背后影影绰绰,两名小鬟拂尘洒扫,焚香布琴,不多会传来叮咚数声弦响。一段清音转过,女子柔软轻媚的声音飘然而出,“仙奴见过君上,诸位将军安好。”
皇非看着这音容神秘的美姬,突然扬声笑道:“仙奴小姐当真妙极,吊足了我们的胃口,未见其容,已是声色迷人,再听琴音,更觉颠倒众生。”
莫仙奴柔声说道:“君上过誉了,天下谁人不知君上精通音律,尤擅操琴,奴家陋质蒲姿,学得几首琴曲,不过聊慰佳客,略助酒兴,实不敢在君上面前班门弄斧。”
帘后美人柔声款款,容光隐隐,皇非明亮锋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轻纱直入人心,微笑道:“仙奴小姐何必过谦,小姐琴技名动六城,今晚在座各位哪一个不想得闻仙曲,得睹芳颜?”
莫仙奴轻叹道:“琴曲易谱,知音难求,君上雅擅乐律,不知是否是奴家知音之人呢?”
皇非目含兴味,挑唇道:“本君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一闻小姐琴音了。”
莫仙奴轻轻一笑,低头道:“如此奴家便献丑了。”话音落时,一缕轻弦幽幽作响,自那四面烟纱之间回荡缥缈,刹那之间,仿若柔声私语轻轻在每个人耳边飘过,有着薄暮花落、风送暗香的气息。
帘后烟云,曼妙旖旎,随着琴上仙音,满堂众人无不渐渐露出神迷之色;但听弦音数点,袅袅流淌,一丝一缕皆在人心头荡漾,那音色并不激越,亦不高扬,只是无比的柔和,梦境一般,说不出的美,道不明的媚。
皇非半眯星眸,把酒浅啜,烟香琴音漫于夜色,就在他身边轻轻飘荡,低沉婉转,如诉情话。重纱深处似是藏了世间最诱人的美景,那一抹窈窕魅影,挑起男子唇畔完美优雅的弧度,化作眸心深深浅浅的灯火,最终便似一声轻叹,随着轻烟淡淡飘落无痕。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琴音终止之时,所有人都像沉醉于梦幻不曾醒来。偌大的主堂鸦雀无声,直到皇非抬手击掌,才像惊醒梦中人一般,喝彩之声满堂响起。
皇非起身向纱帘走去,“琴绝,曲妙,颠倒神魂,不知本君可有幸能邀小姐共饮一杯?”
帘内女子娇柔相问,“君上当真已经神魂颠倒了吗?”
皇非微笑道:“本君到伏俟城前,便早已经对小姐牵肠挂肚,小姐难道全然不知吗?”
帘内传来低低轻笑,“看来君上的确是知音之人。”
皇非抬手拂开纱帘,众将无不向内张望,想要看一看这琴艺卓绝的美姬究竟是何模样,越过少原君肩头,只见一双清光流离的魅眸幽幽抬起。烟纱缈缈,方寸空间,皇非含笑注视着眼前勾魂的凤眸,伸出手道:“小姐请。”
莫仙奴将手交到他掌心,袅袅起身,走出纱帘背后。虽然面容仍旧被薄纱挡住,但只是玲珑媚冶的身姿便足以令人心动不已,十九部大将无一不是好色之徒,首席上三个大首领早已按捺不住,其中一个身穿赭色裘袍、头戴金环的蛮族首领显然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推开身边两个侍酒的舞姬,站起来道:“仙奴小姐今晚来曼音天,咱们……咱们可都等得脖子都直了。小姐的琴听着虽妙,却不如让咱们见见仙容,再不济……也要陪大伙喝上两杯才痛快,你们说是不是啊?”一边说着,一边抓了酒壶越席而出,摇摇晃晃向着莫仙奴走去。
四周将领顿时起哄道:“赤哈大将说得极是!仙奴小姐当陪我们每人都喝上几杯!”
皇非含笑侧头,“大伙盛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莫仙奴轻轻横了他一眼,道:“奴家今晚可是为君上来的,君上是否忍心让奴家去陪别人呢?”
皇非朗声大笑,转身说道:“诸位抱歉了,今次可否看在本君的颜面上,放过仙奴小姐?”
两人这一问一答,显然莫仙奴对皇非颇为钟情,表明了谁的账也不买。众将忌惮皇非权势,倒也不能像对待寻常舞姬一般用强,个个都觉扫兴。那赤哈大将醉眼蒙眬地打量莫仙奴,但见美人娇娆,越看越爱,心中极是不甘,酒意上涌,到了皇非面前站住脚步,说道:“君上若要自行收了这美姬,兄弟们倒也没什么话可说,不过另结新欢,难道就不怕宣王殿下知道了不痛快吗?”
他这话中暗有所指,十九部众将本便心存不满,此时趁着酒劲滋事,哄堂大笑,唯有万俟勃言以及少数几个宣军将领知晓少原君性情,心中暗自捏了把冷汗。
皇非却仍旧微笑,抬眼看向赤哈,容色温雅,“今晚仙奴小姐在此,本君不愿有什么不快,赤哈大将愿否收回方才的话,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赤哈乜斜着一双吊梢眼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便是想收也收不回来啊,君上又待怎样?”
皇非负手问道:“赤哈大将当真不考虑后果吗?”
赤哈放声狂笑道:“君上莫不成是在威胁我?我十九部重兵横行北域,还当真没有怕过什么!”
“好。”皇非微微颔首。忽然间,堂上一道烈芒闪过,仿若赤虹贯日,灿光夺目。赤哈狂吼一声,左手三根手指溅血飞出,带着纯金酒壶砰地砸到案上,两名舞姬失声尖叫,吓得花容失色。
谁也没看清皇非是何时出剑,如何出剑,一招废了赤哈半边手掌,但任谁都可以想到,如果他的目标不是手指而是对方性命,赤哈现在早已是一具尸首。
“赤哈大将所说的话既然无法收回,那这一剑便算咱们两清。”
赤哈连退两步,手上鲜血淋漓,痛得面目扭曲,锵地拔出腰刀指向皇非,目中像要喷出火来。堂中十九部将领酒意早醒,腾腾起身,几乎全部兵刃出鞘,席间一时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外面长蛟帮帮众吓得人人色变,帮主单何道心头叫苦,只怕整个曼音天今晚便要不保。
刀剑环伺之中,皇非微微一笑,挑起案上舞姬的罗帕,轻拭血鸾剑锋。鲜血之下锋芒隐隐,震慑天下的血鸾剑透出魅亮的异光,比那血色更加邪艳。只见他随手一扬,丢开血帕,挑眸环顾堂下,傲然道:“本君听说在宣国,十九部军将若是敢对王都无礼,视为不赦死罪,这条禁律到了本君这里依然有用,诸位若是想知真假,不妨一试。”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堂前明灯,堂外风雨,其人白衣胜雪,剑下锋芒毕露。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想起数月前宣都点将台上,那一抹嗜血的身影,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杀戮。
肆行无忌的北域重将虽然杀气腾腾,却没有一个人敢动。突然间,赤哈仰头狂笑,声震屋宇,呸地吐掉嘴里一口血痰,道:“少原君,真他妈的是个人物!你的剑是老子见过最硬的剑,除了宣王之外,老子从没服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
皇非微笑道:“那么赤哈大将是要和本君比剑呢,还是喝酒?”
“当然是喝酒!”赤哈转身吼道,“你们谁他妈活得不耐烦了,反正老子不是他对手,喝酒!”说着将腰刀一插,坐回席上,一手抓起酒壶,一手抓了两根断指,竟然蘸了肉酱送到嘴里大嚼起来。瑟缩在旁边的舞姬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众将哈哈大笑,纷纷取酒狂饮,散归席位。一直冷眼旁观的莫仙奴玉手托盏,将一杯晶莹美酒送到了皇非面前,“君上,请。”
酒宴结束时已是夜半,赤哈大将废了半边手掌,离开曼音天时非但毫无不快,反而和皇非称兄道弟,其他大将也与之相交甚欢。长蛟帮帮主单何道一路将众人恭送上马,亲眼所见,不由啧啧称奇,却不知宣国外十九部将领素来与赤焰军各营上将不和,皇非行事虽然张扬高调,但当初在点将台重挫赤焰军威风,对于外十九部来说可谓十分痛快,再加上北域蛮族素来崇尚武力,谁的剑更狠,手更辣,他们便服谁,至于对方身份如何倒是次要。
皇非回到行营沐浴更衣,入室后但闻幽香浮泛,如兰似麝,罗帐深处美人斜卧,素手支颐,笑吟吟看他进来,曼声浅笑,“君上今晚真是迷人,不过人家可替君上担足了心,生怕那一群蛮族首领动粗,毁了这良辰美景。”
皇非拂帐而入,抬手绾起锦榻上如水青丝,送到鼻下轻嗅道:“最迷人还是仙奴小姐的玉容仙姿,只是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面纱下的秘密,本君就算砍了那十九个蛮将的脑袋,也不会让他们动夫人一根发丝。”
帐中女子转眸轻笑,面纱飘落,露出一张清艳魅冶的玉容,“就知道瞒不过夫君,不过我可不愿让那些蛮人看见,纠缠烦人。”
皇非低头看向那双幽幽凤眸,“子娆的武功心法越来越厉害了,今晚一曲琴音,也不知惑了多少人的心,勾了多少人的魂。”
子娆眼波微漾,仿佛万千星雨晶辉漫流,灯火下浮浮沉沉,一片光色动人,“人家莫仙奴琴技妙绝,子娆在夫君面前用点小小的手法而已,怎么,没有坠了仙奴小姐的名头吧?”
皇非蓦然而笑,搂住她腰肢仰面躺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任她乌发如云散了满肩。窗外雨声绵绵,两侧莲花香炉轻吐檀香,缭绕入帐,在两人之间漫开深深浅浅的轻丝。
“王域如今大军压境,夫人不在息川陪伴东帝,千里迢迢来寻本君,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子娆被他半揽怀中,睫光莹动,在他脸上微微一转,“息川有王兄坐镇,何用他人操心?我不过是记起夫君曾经说过,若是喜欢的话,不管找你要什么都可以,也不知现在还作不作数,所以特来问上一问。”
皇非轻挑眉梢,唇畔笑意若有若无,“夫人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雨声入帐灯影摇曳,眼前男子完美的眉目如玉雕琢,风流言笑,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云丝单衣上传来阵阵柔和暖香,以及属于年轻男子独特英俊的气息,但若仔细分辨,那酒宴之上淡淡的杀气仍未消散,仿若剑锋在匣,寒气逼人,提醒着他非同常人的另一副面容。“我想要夫君身边一个人。”子娆丹唇微启,轻声在他耳畔低语,“百仙圣手蝶千衣,此人对夫君来说根本没什么用处,可否借我数日?”
“蝶千衣吗?”皇非目中微光一闪,唇畔浅弧轻薄如刃,“这位神医人是在我这,不过本君记得那句话,当初是对少原君夫人说的,不知现在是何人要人?”
子娆轻轻一笑,说道:“那夫君定然也没忘记,我们曾经约定,你若娶我为妻,便只能有我一个女人。现在似乎有个招人怜爱的小美人,对夫君言听计从,为夫君出生入死。夫君一句话,她可以亲手献上故国珍宝,夫君需要,她便甘冒奇险潜身赤焰军中,为了夫君她连自己的公主身份也弃之不顾,甚至在狼群环伺之中,不惜舍命相护,不知夫君是否舍得她呢?”
皇非眼底泛出深黑无垠的光影,待她说完,沉声道:“召玉在哪里?”
子娆柔声问道:“夫君肯否让百仙圣手随我往帝都一行呢?”
皇非手底一紧,猛地将她带至面前。轻衣滑落,云丝婉转,两人咫尺相对目光交错,子娆浅笑淡淡,吐气如兰,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拭目以待。皇非低头,在她幽香萦绕的耳边,轻声说道:“子娆啊子娆,你是一定要让本君刻骨铭心才肯罢休。你且记得,本君以两千里宣国沃土娶你为妻,举世皆知绝非戏言,用不了多久,这一日便会到来。”
子娆妩媚侧眸,“夫君若是答应此事,人家定然不会再为难那小美人。至于其他事情,夫君只要能过得了王兄那一关,那想怎样便怎样好了。”
皇非含笑道:“既然是子娆的要求,本君又怎忍心拒绝,明日子娆离开伏俟,相信蝶千衣必会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