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个高层也假装十分熟络的和她打招呼,沈西珂应景的笑笑,一句话也没说。郁北把座位替她拉开,心想,她真的变了不少,换做平常,她那么圆滑的一个人必定会说几句玩笑话,可是现在却整个人都变得像一杯沉淀后的开水,温润自如。
角落里的白色钢琴优雅的响起,人们开始调动气氛,纷纷说了些祝酒的话,沈西珂一句未闻,只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钢琴。
那是宁丛风从前经常弹的曲子。
【6】
沈西珂回头去看那角落,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那个身着黑色西裤白色衬衫的挺拔背影,不就是宁丛风?她下意识的回过头来,这才发现自己身旁的位子是空的,椅子上搭着一件黑色西服外套。
一曲完毕,宁丛风站起来,向这边走近,沈西珂镇静的收过目光,用叉子一下一下的划白瓷盘。
“宁总真是厉害!居然把钢琴弹得那么好!”一个男人见宁丛风坐下,赶紧拍马屁。桌子旁的几个女经理都偷偷地交换着眼色,像是寻到了十分美味的猎物。
“献丑了,很多年不碰这东西,有些生疏了。”宁丛风恰到好处的笑笑,声音干净好听。
沈西珂转头杀气腾腾地看了眼郁北,郁北假装忽略,也没解释为什么突然叫宁丛风来,也没说什么题内题外话,举起酒杯站起来,一口喝了杯子里所有的酒,然后嘿嘿的笑了两声,“我干了,你们随意。”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精明圆滑得很,见郁北带了个头,便也跟着互相碰杯敬起酒来。一个胖子举着杯子对沈西珂笑,叫了声珂姐,说了些体面话,就把沈西珂的酒满上了,沈西珂没有动,刚要说什么,面前的酒杯便被一只手端了起来。
宁丛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对那胖子笑了笑,喉结滚动了几下,一杯酒便慢慢空了。
郁北坐在一旁小口的喝着自己杯子里的酒,嘴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冲着那些本来就蠢蠢欲动的手下使了个眼色,这酒桌上便轰然热闹起来,挨着个的敬沈西珂酒,宁丛风顺其自然的挡着,喉线不停的上下起伏,一杯两杯,脸色渐渐红起来。
几个一开始还打着宁丛风主意的女人也来劲了,看着宁丛风心甘情愿的替沈西珂挡酒,知道这其中肯定有暧昧,要不然郁总也不可能把宁丛风找来,还是先交代各位高层,要灌倒宁丛风。
“宁总这么一直挡着酒可不成,我们敬珂姐的酒都进了您肚子,算怎么回事啊?是吧各位?”一个女经理说道。
底下的人也跟着起哄,“是啊是啊,难不成宁总今天是专程来挡酒的不成?”
宁丛风笑笑,可能是喝高了的原因,眸子里亮闪闪的,眼睛突然转过来看着沈西珂,那目光看起来温润纯净,迷离却闪耀着动人的光。他目光对着沈西珂和众人说,“我今天并不是‘专程’来挡酒的,只是想‘专程’来接她回家。”
此言一出,满座惊愕,所有人的八卦细胞瞬间膨胀起来。沈西珂和宁丛风结婚的事,除了朋友,外界并不知道,甚至连个婚礼都没有,如果不是柜子里还躺着红色的结婚证,就连沈西珂自己都觉得不真实。
“喂喂,珂姐,你们俩……结婚了?”一个女同事用胳膊碰了碰沈西珂,满眼放光。
沈西珂没有说话,只是嘲讽的笑了笑,伸出自己的白皙手掌,那手指上并没有结婚戒指之类的物件,光秃秃的,似乎在沉默的证明着什么,这让众人不免有些失落。
宁丛风头痛欲裂,身体里的酒精像是活的虫子一样不停的乱窜,侵占了整个大脑,她光秃秃的手指上缺少的东西,是他一贯的忽略,她笑的越是不在乎,就越是揪的他心都痛。
“抱歉,我今天不舒服想早点回去,各位请便。”
说罢,沈西珂从位子上站起来,整了整围巾,头也不回的往外走,宁丛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脚步有些摇晃。
“别走……”他低沉地说。
沈西珂试图挣扎,嘴上也同时犀利起来,“你喝多了吧宁丛风?喝多了就耍流氓不是你风格,这么多人看着,不嫌丢人你就给老娘耍个酒疯试试!”
宁丛风就不放手,反倒把整个身子都倾斜到她身上,回身对满座宾客笑,笑的那叫一个妖孽,“不好意思今天失态了,我们俩先回家了,你们慢慢喝……”
“哈哈成,你们俩快‘回家’吧!宁董记得把酒疯撒的畅快点啊!”
【7】
“放开!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有多沉!”沈西珂歪歪扭扭的扶着他往酒店外面走,气得直骂脏话。
“沈西珂……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可不会骂人……”他笑着将整个上半身都倚在她身上,脚步凌乱,右手很顺理成章的搂上她的腰。
沈西珂边走边掰开他的手,“放屁!谁他妈认识你啊!我就这德行一辈子都这德行你管得着么!”
说着便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将他塞进了后座,趁宁丛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猛的关上了门。
车子开出去十几米远的时候,拖拉着路灯流转成一道模糊的光线,沈西珂站在原地好久,这才回过神来,像是什么宝贝被拉走了一样,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转身,沿着马路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今天这样子耍无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证明他们的关系,他看她的眼神,他说的话, 这算是,在道歉么?
不算,可明明他才低头那么一点点,她就已经开始心软了。
心里突然很纠结,她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听着对方的忙音。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哥,你吃饭了没有……”
“怎么了?你又担心我了?我很好,真的,袁医生在。”沈井原一下子说了五个分支的话,生怕沈西珂担心,听见电话那边的妹妹没有声响,他把电话放到一旁的袁婷耳边。
“真的吗?要不我过去陪你吧?”沈西珂还是不放心,虽然时隔很久,她也为他请了贴身的心理医生,哥哥的情绪也已经很稳定了,可是沈西珂就是不放心。
甚至有时候她会幼稚的觉得,全世界也就她哥这么一个痴情的男人了,其他的,都是狗屁。
袁婷刚从楼下的超市回来,眼镜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霜,沈井原突然把自己的手机贴到她耳朵上,袁婷吓了一跳,几秒之后立刻会意,连忙对着电话说,“对对西珂,我是袁婷,我现在在沈井原家。”
听着袁医生温柔的声音,沈西珂这才松了口气,顺便嘱咐了几句便收了线,随后也拦下了一辆车。
窗外的夜景流水般的在眼前飞驰,夜班司机正津津有味的看着车载DVD,DVD里男主角砸碎了一只高脚杯然后大骂一声“贱货”,最后扬长而去。
突然想起某个男人在年少时也做过类似的事,只是记忆很久远了,拉扯的太长有些模糊不清,只记得灯红酒绿中他单薄高挑的身影绰绰,一个接一个的往地上扔杯子。指节间苍白的突兀,气的发抖。
“师傅,调头。”
她突然开口说道。
【8】
夜空点缀的星光与大都市的霓虹灯混杂一起,随着车速的加快,在窗子前连成一条条冷光的长线,沈西珂坐在出租车的右侧,头抵着上了霜气的玻璃窗,紧紧的闭上眼睛。
突然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从她认识宁丛风的第一天起,这种感觉便如影随形。
也许你也曾爱过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很帅,不是很高,甚至他有很多缺点,让你有时会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他话不多,他有修长的手指,清爽的气质,他会让你在人群中一眼就揪出他的背影,然后在年少纯粹固执的心里久久挥之不去,直到你长大了,成熟了,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各种男人,也依然忘不了他。
所以,不要在年少固执的时候,轻易的爱上一个人。
宁丛风之于沈西珂的意义,不是衣服裤子面包,而是一面清透的镜子,没有他,便没有安全感。
所以,这么多年下来,每次一闹别扭,最先在心里妥协的那个人一定是沈西珂。
车子路过了刚才他们分开的那家酒店,沈西珂下意识的往酒店门口看了一眼,郁北的车还在那里,看来那伙人应该还在里面喝酒。她刚要收回目光,准备告诉司机宁丛风家的地址,却突然抬起眼朝酒店门口的角落看去。
那高个子服务生正一脸为难的蹲下,试图跟地上坐着的西装革履的男人沟通,目光很为难,却不敢有一丝得罪,而坐在酒店与公路交界处的高大男人,皱着眉毛甩开服务生的手臂,低下头用手拖住自己的额头,貌似很难受,却顽固的坐在地上不肯走。
“司机,”沈西珂眼睛盯着窗外的一切,呆呆的开口,“停车。”
车子停在了路旁,她却沉默着坐在里面看向窗外,没有下车。
高个子服务生拉了半天也没能把喝得烂醉的宁先生挪动半步,最后没办法了,只好拿起对讲机向酒店里的服务生求助,“喂喂?宁总在外面,不太……不太清醒……你马上去通知郁北先生……啊不,是郁北小姐,叫她出来接应一下,否则出了事情我们可担不起。”
A市的冬天虽然不太冷,可晚上风有些大,温度低,地上结了一层晶莹的霜,高个子服务生把对讲机别在腰间,继续矮下身和宁丛风沟通。
“宁先生?您不要在这里睡,我们送您回去吧?”
宁丛风用手揉着额头,慢慢睁开眼睛,呼出了一口白气,摆摆手拒绝,示意服务生离开。
小服务生左右为难,薄薄的制服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冷,却又不敢丢下宁丛风不管。他刚刚在泊车的时候看见宁丛风被沈西珂送上了出租车,可不一会的功夫,宁丛风的那辆出租车却又驶回来了,他从车上摇摇晃晃的下来,坐在酒店门口的路边,一直坐到现在。
酒店的门被推开,郁北披着驼色的呢子大衣朝这边走来,小服务生双眼放光,像是看到了救星般,立刻迎上去,解释宁丛风的状况。
郁北眯起微醺的眸子,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背影,把皮制手套套在修长的手指上,悠闲地俯下身拍了拍男人的后背。
“喂,要不要我给你找代驾啊?”
见宁丛风没反应,郁北站起来,不客气地踢了一脚,她早就想揍这男人了,不只是因为他现在伤了沈西珂的心,而是从年少时期,他把沈西珂迷得五迷三道的时候,郁北就想揍他。
只是她不知道,不远处的一辆出租车里,一双妖娆的眼睛正危险的眯成一条线,紧紧地盯着自己。
“宁丛风,我觉着咱俩应该打一架,高中我就不服你,要不你起来,咱俩比划比划?”郁北绝对是个爱打架的假小子,虽然已经为人母了,可是爱动拳头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她说着,便又朝宁丛风的后背踢了一脚,而一直没反应的宁丛风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脚踝,攥的死死的,力道非常大。
郁北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开,瞄了眼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小服务生,觉得很没面子,大声吼道,“……有种你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的动作会激怒宁丛风,却没想到,他居然醉醺醺的笑了,迷迷糊糊的说道:
“你再踢我……我就告诉沈西珂!”
郁北嘴角抽了一下,怀疑眼前俯视着的男人被酒精浇坏了智商,没记错的话,这话好像是七八岁小孩子放的狠话吧!
好吧,她承认此狠话有一定的震慑作用。
【9】
宁丛风松开了手,又恢复了沉默。
郁北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抬眼,却看见了沈西珂就站在马路对面,目光盯着地上的男人,然后慢慢靠近。
郁北摊了摊手,拉紧身上的风衣,转身,快步往酒店里走。
那步子心虚的很,可她却又忽然停住,把自己手上的手套取下来,交给身后的服务生,嘱咐道,“待会把手套给沈西珂小姐,叫她扶人的时候小心点别摔着,待会有什么情况,去包间里找我。知道了吗?”
“知道了。”
高个子服务生点头,跑过去送手套,郁北没再回头,进入了酒店的旋转门里。
沈西珂走到宁丛风面前,停下脚步。他低着头,看不到脸,但从肩膀上起伏着的呼吸来看,应该很难受着。
他的酒量始终没有锻炼出来,这次被灌得太急,胃里一定翻江倒海的。
“我让你回家你为什么不回?”她俯视着他,开口责怪。
其实她很想装作冷冷的语气,可是话一脱口,便带着三分责怪七分心疼。
宁丛风猛的抬起头,睁开眼睛,见她逆着路灯的光晕站在头顶,尖削的下巴高傲的扬着弧度,眼睛里却掩饰不住满满的心疼,宁丛风一下子笑了,笑纹深深的,像个被惯坏的孩子,伸手揽住了她的身子,脑袋抵在她的腿上,闷哼哼的说道:“我就知道,你不放心我。”
那语气,是吃定了她会回来找他。
沈西珂心一动,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从胸腔里窜上来,鼻子酸酸的,长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搭上他乌黑又细碎的发,那稍硬的发丝穿梭在指尖,真实的让人心安。
他是真的醉了,一路上都躺在她腿上,沈西珂没有带他回他的别墅,也没有回自己下榻的酒店,只是叫司机师傅把车子开到了他们曾经一起同居过的小屋。
沈西珂好久都没回过这里了,自从她陪着沈井原旅游回来之后。
宁丛风从背后抱着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下来,让她上楼的时候有些吃力,带着微微酒气和夜风味道的呼吸就在耳际,有时随着走动的动作他的唇还会轻轻的擦过她的脸颊,这让沈西珂心里像是有一样的电流滑过,痒痒的。
钥匙插进锁里,她推开门,屋子里没开灯,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她想象中的房子被闷太久的霉味。
宁丛风似乎是意识到门开了,便把自己的身子直立起来,半睁着眼睛摇摇晃晃的往客厅的沙发走去,踉踉跄跄的几步,却准确的找到了沙发的位置,然后一头栽下去,倒头就睡。
沈西珂心里突然有种难以言喻的预感,难道说,他早就来过这里?
她急忙打开灯,把身后的防盗门关上,眼前的景象跃然入目。
沙发上随意的搭着他换下来的白衬衫,茶几上的红酒瓶里倒歪斜的摆放着,有的剩了半瓶连木塞都没塞回去,泡面桶滚落在地上,似乎是他哪次走的太急无意间碰翻的。
窗子边有暖黄色的路灯照进来,光晕打在钢琴旁的小盆植物上,植物的小花朵开得很饱满,看样子有人经常为它浇水灌溉,钢琴的盖子是打开的,沈西珂瞳孔闪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他坐在这幽幽的路灯之下,一个人弹琴的样子,目光忧伤,双唇紧抿,修长的手指飞速在琴键,越弹越急,极度忧郁的琴声撞破万家灯火,却唤不回心里思念成魔的那个人。
她离开的那段日子,他每天回到这里,解下领带,颓颓废废,也不开灯,就这样窝在沙发上,或是沐着月光弹上一曲,她走之后,弹过的琴键变冷了,坐过的沙发变宽了,就连这足足不到60平的小屋子也像是巨大的空的寂寞展厅,而他,变成了没有思想的摆设。
墙上的猫头鹰挂钟滴答滴答的兀自走动着,沈西珂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对着客厅发呆了有好久,房间里安静极了,甚至于他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他躺在沙发上,白色的衬衫皱巴巴的,衣领处开着,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她弄了条毛巾,沾湿了拿过来,想给他擦擦脸,可能是毛巾的温度太凉,他便一下子睁开眼睛。
“你……”四目相对,一向巧舌如簧的沈西珂竟尴尬起来,心里有些慌乱。
“我难受。”宁丛风皱了皱眉毛,又闭上了眼睛,只是突然抬起手攥住了她拿着毛巾的手腕。
她呼吸一滞,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身体的难受,还是心里的难受。
正不知说些什么,他突然不说话了,安静下来,似乎是疲倦的睡了过去。
沈西珂暗自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攥着毛巾退到了洗手间。
一夜相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