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强最后一次见张慧琳，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
中秋节过后，张慧琳就被执行注射死刑了。
算起来，沈强与张慧琳总共也就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抓捕她的时候；第二次是审问她的时候；第三次，就是在她行刑前的一天。
张慧琳被女狱警带出来，发现来看她的人竟然就是主办她这个案子的刑警沈强的时候，脸上又是诧异又是疑惑，站在原地凝视了沈强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女狱警提醒她，她才有些迟疑地坐下来。
沈强把两个塑料袋放在铁栅栏前面，然后坐了下来。
“今天是中秋节，给你带了点水果和月饼，等下狱警会给你带进去。”
张慧琳发现沈强现在说话的声音与之前审问她的时候完全不同。之前是执法者质问违法者的语气，而现在却变得像朋友一样关切，这让她愈发感到困惑。
沈强平时都是板着一副铁脸，给人的印象是严肃得几乎不近人情。然而此刻，他试图让自己变得轻松一点，脸上想要露出笑容，但是又不能很自然地笑出来。他以为这样看上去会显得随和一点，可是在张慧琳看来，他这个人实在不适合微笑。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下面的部分是放松的，而两个颧骨以上的肌肉和那双眼睛却还像平时一样紧绷着，眼神还是那么凌厉。
这个样子的沈强显得十分奇怪。
然而张慧琳在意的并不是沈强的表情，而是他的来意。
张慧琳冷冷地瞥了一眼放在前面的水果和月饼，用疑惑地眼神看着他，然后问他：“我们认识吗？”
这句话让沈强感到非常尴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干咳了两声，想了想，然后说：“嗯，可以这么说，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是这样，今天刚好路过这里，中秋节嘛，就顺便来看看你，给你带点月饼。”
沈强说话的时候，张慧琳一直在观察他。
她发现沈强与之前办案的时候判若两人，现在的说话和举止之间充满了关切之情。这让她不禁怀疑沈强这次来是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些信息。
沈强见张慧琳沉默不语，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说话的氛围，于是就从口袋里拿出烟，抽出一根，正准备送到嘴边，又停下来，试探地问张慧琳：“来一根？”
张慧琳看了看那根烟，又看了看沈强，嘴里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麻烦你，帮她点一下烟。”
沈强把一根烟和打火机递进去，女狱警给张慧琳点上烟，又把火机递了出来。
张慧琳嘴里叼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仰起头，闭上眼睛，让烟在胸腔里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全身变松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烟吐了出来。
沈强自己也点了一根烟。
也许是很长时间没抽过烟了，张慧琳抽了几口烟之后，一直紧闭着眼睛，身体稍稍有些摇晃，脸上就像吸了毒之后一样带着迷幻般的陶醉。
沈强知道她现在有些眩晕，于是没说什么，抽着烟等她。
过了两分钟，张慧琳终于睁开了眼睛。
与之前的紧张和戒备相比，她抽完烟之后变得轻松了不少。她看了看手中的烟，对沈强说：“还是这烟好，有劲头。”
女人抽烟很常见，但是抽完之后还能做如此评论的，沈强还是头一次听到。
也难怪，张慧琳本来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沈强说：“想不到你也喜欢抽这个烟。”
张慧琳又吸了一口，她吸得很慢，很小心，好像生怕一下子把烟吸完了一样。
在沈强看来，与其说张慧琳是在珍惜这一根烟，倒不如说是在珍惜临刑之前的这一短暂的放松时间。
与之前的紧张和焦虑相比，她现在变得轻松了不少。
张慧琳吐出烟来，说：“一直都很喜欢，只是抽得少。以前抽的时候不觉得有多好，现在抽起来，真是感觉不一样，要是当时一直抽这个烟该多好，以后已经没有机会再抽了。”张慧琳说到这里，脸上惨惨地笑了笑。
沈强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张慧琳是个毒贩，她自己也吸毒。把她送上死刑之路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毒品。不过沈强并没有就此发表自己的观点。
张慧琳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也无所谓了，我这一辈子就像这根烟，被火点燃了，就只有燃烧下去，直到最后烧成灰烬。”
沈强注视着张慧琳，心里回想着她说的这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谁会在一个人将死之际用一些人生道理去劝勉她呢？
又过了一会儿，张慧琳似乎已经从香烟的陶醉中清醒过来了，她问沈强：“警官，你来看我是有什么事吧？”
沈强故作轻松地笑道：“没什么事，就是顺道来看看你。”
张慧琳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监狱在郊区，他会这么巧从郊区路过？
张慧琳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在社会中混了这么多年，她对人有着深刻的洞察力。她知道沈强对她的案子还存有很多疑惑，但她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她很直白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罪我也认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沈强这次确实是带着疑惑来的，不过他也并不指望再从张慧琳口中得到什么重要信息，就说：“你别误会，我并不是来调查什么的。”
“那你为什么还来看我？”张慧琳脸上露出一丝嘲讽，她在不经意间就会显露出风尘女人的世故和对人情的淡泊，“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而且我们好像也并不认识吧？”
张慧琳说的没错，她与沈强并不相识。如果硬要说有关系，从性质上来讲，也是一种对立的关系：警察与罪犯，或者说法律与犯罪的关系。
面对张慧琳的这种冷漠与尖刻，一向沉着冷静的沈强这时候反倒显得有些窘迫和不知所措了。
当他的身份是警察的时候，他有着清晰的思路和冷静的处事态度。可是当他变回一个普通人，特别是在面对张慧琳这个特殊的女人的时候，他反倒变得有些笨拙了。
他虽然办案经验丰富，但与在社会中经历了无数事情的张慧琳比起来，他的社会经验明显不如张慧琳丰富。
末了，还是张慧琳首先打破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她说：“不过，在临死之前，还有人愿意来看我，虽然不认识，但也很高兴，谢谢你。”
“不用客气。”
现在，沈强感觉自己和张慧琳的位置对调了。他们各自的身份已经不再是警察和罪犯了，而是一种性格上和经验上的客位与主位。
在这一点上，沈强处于客位，张慧琳处于主位。
如果张慧琳没有在贩毒的同时还犯下了惊动全国的“连环杀人碎尸案”，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是沈强最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
沈强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队长，张慧琳的案子就是在他的带领下破的。
经过调查取证和审问，证据确凿，嫌疑人张慧琳也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承认了贩毒、吸毒和杀害五个人并且碎尸抛尸等罪行。在移交市中级人民法院后，法院一审判决张慧琳死刑并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结案之后，沈强并没有松一口气，相反，他的心里一直对这个案子存有很多疑惑。
凭着多年的办案经验，他有一个直觉：张慧琳的案子并非只有贩毒和杀人这么简单。虽然与张慧琳有关系的所有毒贩都已经落网，但沈强还是觉得张慧琳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犯罪网络。
沈强这次来看张慧琳，正是带着这些疑惑来的。不过现在张慧琳即将被执行死刑了，他知道即使有再多的疑惑，也不能再往下问了。
除了对案件的疑惑，沈强同时也对张慧琳本人感到好奇。
虽然与她的接触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但张慧琳还是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表明她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女人。她有着复杂的人生经历以及不同寻常的头脑。这样的人，正好为沈强一直在研究的犯罪心理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案例，只可惜这是最后一次见她了。
沈强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沈强。”
“我早就知道你了，”张慧琳说，“在新闻上看过你的报道，你破案很厉害。”
“这是我的工作。”
张慧琳露出表示理解的微笑。她看了一眼沈强带来的东西，说：“谢谢你带的礼品。”
沈强说：“不用客气，就是些月饼和水果。”
张慧琳听到水果，抬起头来想了想，说：“可惜现在吃不到芒果了，好想再吃一次芒果。”
“芒果？你喜欢吃芒果？”
张慧琳点了点头，“嗯，芒果是个好东西，尤其喜欢青芒果。”
沈强一听张慧琳说青芒果，马上想起当时在抓捕张慧琳的时候，在她的出租屋里的桌子上看到的一小篮子青芒果。于是说：“这个季节可能已经没有青芒果了。”
“不管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只是突然想起来。”
“看来你对青芒果情有独钟。”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水果里面就喜欢它。”说到这里，张慧琳似乎有了一点精神，好像一下子沉浸在了一种美好的回忆之中一样，“青芒果看起来非常可爱，一尘不染。”
张慧琳说的普通话带着点西南地区的口音，有些字的发音不太标准；但是吐字又带点苏杭一带的柔和与婉转，听起来很舒服。
张慧琳是A省人，曾经长期在江南一带打工。
沈强问：“你老家那边也有芒果吧？”
“有，不过都是从外地运过去的。那边是高原地区，种不了芒果。”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芒果的？”沈强问了这句之后马上就后悔了，他不知不觉凭着职业习惯问了这么一句，听起来就像是在审问一样，这个问题很可能会引起张慧琳的反感。
但是张慧琳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她还沉浸在对芒果的怀念之中：“来B市之后才真正喜欢上的。我老家那边水果不多，大部分都是从外省进的，跑那么远早就不新鲜了。以前也吃过芒果，但并不觉得有多么好吃。
自从来这里以后，第一次看到路边的树上竟然还结着芒果，觉得很新奇。而且这边的芒果也非常新鲜，很甜，我就开始喜欢芒果了。
我最喜欢的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青芒果，洗干净，放在冰水里冰镇一会儿，然后就可以吃了。在嘴里慢慢咀嚼，有种苦涩的味道，但是也透着股清甜，回味无穷。
以前得空的时候，我就会去郊区的芒果园里摘青芒果，后来和果园的老板都认识了。每当青芒果长出来的时候，老板就通知我去摘。青芒果不但好吃，挂在枝头上的样子也非常好看，一般我都会摘好多带回去，放在客厅里观赏。”
张慧琳说到这些的时候，一脸陶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已经忘记了四周严肃的环境和自己即将结束的生命一样。沈强看着她这个样子，没有说话，心里头有些发酸。
“要是能在死之前再吃一次青芒果就好了，哪怕是看上一眼也很满足。”
张慧琳目视前方，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沈强，穿透了整座监狱，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地方。也许她看到的就是一片芒果园，果园里的树上挂满了青芒果。
她就这样睁着眼睛出神，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身在监狱，对面坐着沈强，就迅速把视线收回来，说了句“不好意思。”
沈强说：“我不知道你喜欢芒果，不然就给你带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时候还有没有青芒果。”
“谢谢，不用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喜欢什么水果？”张慧琳说到一半，突然问沈强。
沈强微微笑了一下：“我啊，平时不大吃水果。”
张慧琳认真地说：“哦，不过，水果是个好东西，应该多吃一点。”
沈强感觉找到了一点聊天的氛围。
随后，他们像两个普通朋友一样随便聊了起来。
沈强很少提问，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张慧琳一个人说。张慧琳此时更像是一个人在说话，她并不在乎眼前的听众是谁，只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仿佛这些话在她心头已经积压了很久一样。与其说是在对沈强倾诉，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说了很多她喜欢的东西，还简单说了多年来在各个地方打工所经历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她沉浸在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探监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当身后的狱警提醒的时候，一直很平静的张慧琳一下子从梦幻之中惊醒，突然变得焦虑不安，她没有想到时间竟会过得如此之快，而且她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
“我可以相信你吗？”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沈强说：“你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会尽力。”
狱警又提醒：“时间到了。”并且走向张慧琳。
沈强对狱警做了一个手势，说：“几分钟。”狱警知道沈强的身份，给了他一个面子，就停了下来。
“我想请你帮个忙。”
“请讲。”
张慧琳又看了沈强一会儿，然后脸上露出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焦急地说：“沈警官，其实我还有个女儿，叫欢欢，现在五岁了。她被人卖到元溪的一个黑工厂做童工，求求你去救她出来。”
“你知道是谁把你女儿卖到那里去的吗？”
“我不知道，是他们把她抢走的。”张慧琳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你别急，我们会去救你女儿的。但你要告诉我，他们是谁？”
张慧琳抽泣着说：“黑社会。”
“你认识其中的人吗？”
“不认识，他们就这样突然来了，把我女儿抢走，然后把她卖到了黑工厂。”
“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女儿被卖到黑工厂的？”
“李天明告诉我的。”
李天明是张慧琳的前男友，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因为他已经被张慧琳杀了。
沈强接着问：“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张慧琳捧着脸，无助地哭起来。
沈强知道张慧琳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如果这个时候再去逼她回想，只会让她的情绪更不稳定。但是眼看探监的时间已经超出了，沈强还没有得到关键的线索，心里也有点着急。
女狱警走到张慧琳身边，把她扶起来。这时候张慧琳突然失声痛哭：“沈警官，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求求你！”
沈强站起来说：“好的，我们马上就会去救她，你女儿长什么样子？”
狱警扶着张慧琳往里面走，张慧琳已经崩溃，泣不成声，整个人都瘫软了，她一边哭一边大声说：“照片！照片在我的出租屋里！”
沈强隔着铁窗对张慧琳说：“你放心，我们会去救你女儿的！”
狱警扶着张慧琳进去了，沈强听见她尖锐的哭声在空旷的过道中不断回响。他站了一会儿，心情很复杂。
沈强从监狱出来，回到闷热的车里，没有马上发动汽车，而是点了一根烟，注视着前面监狱两扇高高的大铁门，默默地抽着。
他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了。张慧琳虽然被判决了，但从目前掌握到的信息来看，张慧丽背后肯定还牵扯着更大的案子。
很显然，张慧琳的女儿是被人有目的地绑架走了，而这些人，肯定与她有着一定的联系。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救出她女儿，抓捕那些黑社会的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更多的线索，开展进一步的调查。
同时，张慧琳身上也有很多谜一样的东西在吸引着沈强。在审讯过程中，张慧琳的表现就给沈强一种复杂、辛酸而又无奈之感，她是一个充满故事和神秘的女人，也是沈强从事刑侦工作多年来见过的为数不多的犯下惊天大案的女人。
沈强坐在闷热的车厢里，没有开空调，任汗水不断流出来。外面的太阳热辣辣的，把监狱的铁门和前面的水泥地照得发白发亮。
沈强盯着那两扇大铁门，抽着烟，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张慧琳最后的形象：中等身高，面容姣好，五官精致，留着齐肩的短发，穿着白色短衬衫和齐膝裤。可能是她身体瘦弱的缘故，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有点大，走起路来的样子看起来弱不禁风，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是十分的干净和纯洁。
如果不了解案情，光是看她这个形象，谁都不会相信，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姑娘，不但是一个女毒贩，还是犯下惊动全国的“连环杀人碎尸案”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