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签约仪式后,双方负责人举办了一个小小酒宴,觥筹交错寒暄客套好不虚伪。
调成振动的电话在手边不断发出微微的嗡嗡声。明美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唐先生。她将电话反转放下去,并没有接他的电话。
唐先生并不气馁,一次又一次拨过来。这与他往日的作风完全不吻合。纵横商界,除了与之相匹配的实力,还有从不拖泥带水的绝情与狠心。曾经明美认为那样的手段是干净利落,却不想干净利落在很大程度上与绝情狠心并无任何区别。
酒宴进行到尾声,明美对坐于身侧的人低声说:“老板,容我先走,我还有别的事。”
下楼打开车门坐进去,捏在手心的电话依然在震动。婚后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何事何人有持久的耐心。
叹口气,将电话拿至耳边,还未出声便听到唐先生的咆哮声:“你在哪里?你给我马上回家。”
她不甘示弱,声线比往日高出几个分贝:“你凭什么命令我?”“你是我老婆,你说我凭什么?”“是你老婆又如何?难道要一切服从你的指令吗?”“少废话,我在家里等你,你如果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下去。”“随便你,等不等是你的事,回不回是我的事。”明美迅速收线,启动车子离去。回到家里的时候,小艾早已经下班,窝在沙发里吃一支香草冰激凌。明美将身上的VERSACE衬衣脱下随手丢在一边,只着一件内衣靠在沙发上,神情不无倦怠。小艾从沙发上的另一侧爬过来,一脸坏笑,问:“亲爱的唐太太,你可否是为你现在的选择后悔了?”明美伸手将她的长发拨去一边,以手捏着她右侧的脸颊说:“怎么可能,你休想赶我出门。我暂时无处可去,你得收留我。”
小艾大声呼痛,以手心不断揉着被明美捏过的脸颊:“你也真是的,放着你的阔太太不做,出来拼死拼活做什么?有多少人羡慕你衣食无忧拥有大宅跑车。”
“各人有各人的苦楚,不见得锦衣玉食就是幸福。我如今倒是羡慕你,未婚,裙下之臣无数,一次恋爱不如意,可以光明正大展开下一次。高薪就职中环知名外企,无论是感情还是生活,自负盈亏。”
小艾不屑地驳嘴:“莫取笑我,当年我们一同毕业,你比我们任何人都幸运,短短几年不停升职,薪水翻了数番,又嫁得金龟婿,我们望尘莫及。”
明美苦笑一声,起身解开身上内衣,走去洗手间,丢一句话给小艾:“世间一切都需要付出代价,你又不是不懂。”热水喷洒而下,仰起头,水流顺着头发如一只手掌迅速覆盖面容。七年前,明美供职于一间私企。凭着出色的工作能力与坚持不懈的努力,一级一级坐上会议室前端的位置。虽然学历并不能够代表能力,可是那一纸名校毕业证书却帮她不费吹灰之力敲开了这间有着良好声誉的企业大门。可见,很多话是不能完全相信的,那些说学历并不重要的人怕是自己宽慰自己。
唐先生彼时是本司客户。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商务论坛上,他坐在她的身侧,她们各自代表己方企业出席。将近三个小时的论坛,他们并没有过多交流,只是客气地交换各自名片。论坛结束,各自起身致意,握手离去。
时隔半年后,在公司年会上再次相见,她已经不记得他。彼时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心无旁骛,感情对于她来说是累赘投资。身后一干追求人士,都如尘土般被她轻轻拂去。
目空一切的骄傲女子总是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难以攻陷,草莽会放弃退出,自信者却势在必得。
一年后,明美正式与唐先生交往。他并非是浑身散发铜臭的男人,相反,自身有一种力量,可以让世间女子一遍遍穷途末路。
一年里,他对她呵护有加,彬彬有礼,低调沉稳,并不张扬。
彼时,她在他眼里是一颗耀眼的钻石,不贪图,不虚荣,有着良性交际圈。她的长发不经烫染自然挽起,白色衬衣穿在身上,随意挽起袖子,不刻板不俗气她的工作能力出众,不接受男人的任何馈赠,一同出门购物始终坚持自己买单,连袋子都拒绝别人帮忙拎取。
凡事一旦刻意便会沦为笑话,掩饰也需要功力。而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在一起,真正为着什么,但凡有点脑子的人心里都有数。为着爱或者为着钱,瞒不住。
有时候,遇见那种攀附的艳丽女子趋向他,她也只是轻轻看一眼走过去,从不追问。内心骄傲的人知道什么叫对比,也知道有些东西需要对比才会令其看清本质。她也不是没有心机的人,但她更相信他比她更清楚什么才是各自所需要的。
这一场感情的对峙里,众人都说唐先生败下阵来;也有人说她懂得魅惑男人的心,否则怎么会登上唐太太的宝座?明美对那些八卦言论并不在意,对于她来说,横竖都要找个男人过一辈子,那么,一定要能令她仰视才够资格一同携手。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将就度日的人。
婚礼现场,小艾是她的伴娘,白色长裙经过礼堂,众人齐齐送上祝福。
美丽的小艾说:“明美,你不知我有多羡慕你。”
婚后的生活一如婚前预期,幸福美满。唐先生日日不厌其烦亲自驾车来她公司接她。走至面前时,他在她的脸颊轻轻吻下去,拉开副驾车门,载她回家。从此成为圈内人人艳羡的模范夫妻。
家里一直有佣人煲汤、煮饭、整理家务。但是,后来唐先生在饭桌上凝视着妻子叹口气说:“如果能够在下班后吃到你亲手做出来的饭菜,此生都别无所求了。”
明美笑着说:“只要你不嫌弃我做得不好吃,我可以试试。”
步入婚姻的她,一心爱着自己的丈夫。尝试着学习烹饪,但是有着出色工作能力的她并不擅长柴米油盐酱醋茶。
有时候在下班前打印出晚餐的菜单,令佣人购买相关食材,但成品却总不尽如人意,连自己都觉得不如一碗泡面美味,可唐先生却从未皱过眉,更从未说过半句不是。他越是这样,越是令她懊恼。
后来,唐先生问:“你愿不愿意辞职来我的公司帮我?我将财政大权交予你来管。”
她断然拒绝:“你知晓我的脾气与性格,就算我们现在是夫妻,我也不会去干涉约束你。二人白日里一同工作,晚上回家岂不是很腻?我也不懂财务知识,你应该交给专业人士负责。若给我管,怕是日后被人笑言家有悍妇。”
他笑着拥她入怀,没有再说什么。
以她的能力,若将财政大权交予她,她自然也不会逊色。若他坚持要给她,她也不会再拒绝。纵横情场与商场如唐先生,她对他而言一开始便如囊中取物,势在必得。败下阵来?不,当初那不过是他的策略罢了。
一个手段利落的商界男人,从来都不会有太多深情,但所有成就需要有一个足够能与之相配的人,明美是不二人选。
她后来听他的话,辞了职,报名学习烹饪,只因他一次又一次地期盼能够在家吃到妻子亲手做出的美味晚餐。
她渐渐走入他的局中,他双手奉上锦衣玉食,却无声无息剥夺了她的自由。他不能够容忍自己的女人走在CBD里被别的男人惦记,至于他是否惦记他人却又是另一回事。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本就是一句废话。
数年转瞬即逝,唐先生的应酬越来越多,从开始的晚归,渐渐变成不归。
无论再晚她都一直亮着一盏灯等他,有时候会拨一记电话给他,听到他那边喧杂震天,叮嘱一声“少喝酒,早回家”便收线。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啰唆抱怨的女人。
她也一直都知道,生意上应酬多,不过是男人不愿意回家的借口罢了。但是,有些事情揭穿就没有意思了,当事人需要自觉自知才好。
她后来同小艾说起:“实在怪不得他,男人本是意志薄弱的王生,狐狸精又遍地是,一招手便前仆后继了。再有定力的男人都有禁不住诱惑的时候,冰肌玉骨,樱红嘴唇,身为女人的我都会多看几眼,何况是男人?”
她刻意要去原谅他,等着他玩累了收心。但他并没有珍惜她的用心良苦,那盏夜夜等着他归家的灯也没有等回他的回心转意。
一日,唐先生饮酒深夜回来,深灰色的外套搭在腕上,一推开门便斜斜丢在地板角落。
她过去扶他,没有半句指责。待他在沙发坐定,端一杯热水给他,坐在他的对面缓缓说:“我要出去工作。”他有着好看的唇部线条,那曾经令她心折的笑意如今却冷了她的心,只听他说:“别开玩笑了,你要知足,多少女人羡慕你锦衣玉食。”她起身走进卧室,关灯睡下去。她想说的是:“其实应该知足的是你,而不是我。”但说与不说,又有什么重要呢?她在唐先生上班后,只收拾了少量衣物,轻轻带上门离去。她对小艾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需要在你这里寄住一些时日,待我安顿好新的住所与工作就离开。”
美丽的小艾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们一直是恩爱夫妻。”因着数年来,明美从不炫耀也从不抱怨,即使她们是很要好的朋友。
在小艾家的客房里,她将衣物一件一件挂好,云淡风轻地说:“年轻人说恩爱,有点为时过早。恩爱这回事,不到死,不知道真假,需要盖棺定论。”
“你这人不好玩,要知道,一个女人太清醒了,就不可爱了,上不了男人的当,煞风景。”“小艾,你倒是看得透彻,那为何裙下臣那么多不选一个结婚?”
“就是因为看得太透彻了,所以宁愿装糊涂,糊涂到不愿走进婚姻的地步。连你这样的人现在都搬出来了,我又怎么敢豁出去踏进去?”明美没有出声,略有倦意。小艾并没有追问前因后果,朋友做到深处只需陪伴与共同担当,只有粗俗的人才会追根究底探寻底线揭其伤疤。只是过去拥抱明美,拍怕她的背,说:“你也不要太为感情劳心劳力,看缘分吧,我们都上了点年纪,知道光凭一腔爱意决定不了多大的事。”她笑起来:“小艾,你放心,我从来不是一个悲观的人,我知道宠欢应珍惜,伤害即放弃,无论作何选择,均需落落大方。”凭借着朋友的关系,明美很快得到一份优差。如今社会,没有关系,势必多走一圈崎岖路,可是,如若自身没有实力,再好的关系也无用。唐先生在数日后回家,一屋子冷冷清清,问及佣人,佣人也只当是太太回了娘家。
他拨一记电话给自己的妻子,却没有如常般那样很快听到她的声线,耳边传来的只有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走进卧室,拉开衣柜。他以为她的衣物俱在。他皱着眉,在房间走来走去,佣人做好晚餐上楼来喊他。他暴躁地咆哮起来,将电话狠狠砸向墙壁。不多时又过去捡起来,再次拨打妻子的电话。他忘记自己多久没有主动打电话给她,他以为所有的女人最后都会沉溺于物质。可是女人和女人不一样,物质和物质不一样,有爱的话,一双二十块的棉拖鞋都是爱;无爱的话,几百双JimmyChoo又能代表什么呢?
再过几日,冷静的唐先生终于坐不住,四处打听到老婆上班的地方,不顾前台劝阻冲进去,却在推开门那一瞬怔住——他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穿着衬衫西装裤的女子靠窗而立,细腰不盈一握,阳光在她身上打了一圈光晕。时光汩汩流回去,他似看到最初认识的那个她,扎马尾,小虎牙,一副倔强的神态。
她转身看到他,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温和地说:“唐先生,上班时间恕不奉陪。”
他伫立在那里细细打量她。她将一头长发绑起来,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眉毛修成两把剑。那两把剑因为头发绑得太紧,微微倒竖起来,似宝剑出鞘,有一种凛冽的杀意。她整个人突然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不再是他下班回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妇人。她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同他说话,雪白修长的双手十指交叉,神态四平八稳,整个人几乎能用英俊来形容。
唐先生突然想到自己一路追过来,满头大汗,和前台拉扯间衣衫皱成一团,相比她越发觉得难堪,不由得恼羞成怒:“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唐,你要不要停下来,好好看看我,我新长了几条皱纹?我的腰围是增是减?我头发染了什么颜色?你这样忙,再不仔细看一次,我就老了。我们说过白头偕老,是说你我相互数着白发皱纹走到最后一步,而不是我一个人先老了,然后无止境等着你回到原点。”
“你又发什么神经?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都那个样子?”
“可是,昨天一起吃饭的人还问我喝什么牌子的咖啡呢,你连一个陌生人都不如。我在家里,穿着睡衣和穿着Valentino是一个效果,永远无人过问;我出来了,口红颜色不对都有人会指出来。我不回去,不想在镜子前见证自己的苍老。我想出来走走,看看风景,外面有很多有趣的人,包括男人,甚至比你还有趣。”
“好吧,一切算我错,回家吧。”
“我们都要静一静,想想后半生还需要些什么?不能把前半生的债算在后半生上头,一切都还来得及。世界这样大,想通了再继续。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找到我自己。”
唐先生败下阵来,这一刻他无比希望自己的老婆是一个无知泼妇,这样他就有理由吓唬她几句,叫她乖乖回家去。偏偏她不是,她冷静自持,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他以前听朋友抱怨老婆无理取闹不懂事,他还纳闷儿过:既然无理取闹不懂事,休了好了,留着有何用?
他的朋友笑说:“你不懂,她们不懂事还好,可怜又可爱的小样子,闹脾气也是宠物狗叫几声,无伤大雅。等她们真正懂事了,就成了母狮,出口必伤人。”
唐先生灰溜溜回家去,第二日在办公室看到妆容精致的女秘书,想到自己的老婆也是其他男人眼中风姿绰约的事业女性,顷刻间冷了那一腔被女下属仰慕的傲娇心思,坐立难安。
明美站在二十九楼往下看,微笑着想:女人的一生何其无聊,大多数女人为了打发这种无聊,便开始攀比,幼年比谁的父亲有钱,少女时期比谁的男朋友英俊体贴,婚后比谁的丈夫有本事,后来比谁的儿子成绩好、谁的儿媳妇孝顺,再后来比谁的孙子听话懂事……无止境地比下去,直到最后一口气还在想,隔壁老王家那口子还要活着受罪呢。大多数女人一直在扮演自己之外的角色,听话的女儿、温柔的妻子、孝顺的儿媳、万能的母亲……没有一次做过自己,难得做一次自己,便有许多人站出来围观,等着看你的好戏,大家都期待出走的娜拉灰头土脸地回来。
小艾说:“你给彼此时间冷静,不怕他真的冷了,不回头了?”
“天要下雨,男要变心,随他去吧,你怎知最后不是我变心呢?一切都没有定数。一个男人要变心,总要有借口:整天在家做贤妻良母,他们嫌你目不识丁无法沟通;出来做事,他们嫌你太强势感受不到家庭温暖——他们总需要一个理由,来掩饰他们喜新厌旧的真相。我过了十八岁,无法因为爱一个人就把自己打碎了重装成他喜欢的样子,一旦他不喜欢,便再也回不去原样。我如今略有积蓄衣食无忧,何必为了一点情爱委屈自己?人活一世,不光是来爱一场的,爱能分好几场呢,何必挂在一棵树上?再说了,我做我自己,他也许会好奇跟过来。即使失去他,我还有我自己;我做了他的依附,迟早被当成蚊子血和饭团抛弃。”
小艾鼓掌:“是该出来走这么一遭,当成是一种修行,参悟得多一点,眼界开阔一些,也不至于坐困愁城。”
明美低头微笑着看唐先生、王先生、黄先生的短信。唐先生开始新一轮回的追求,一切都回到原点。他回到他们认识的最初,毛头小伙子一般紧盯着。这些伎俩她见识过一次,已能免疫,便不再吃惊感动疯狂痴迷。她开始享受被追求被关注的感觉。她靠在大班椅上,支着下巴想起那句著名的话:“你以为我老了吗?还早着呢。”
恩爱这回事,不到死,不知道真假,需要盖棺定论。
情变从来不是真正的苦难,不过是离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