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们聊天时讲起朋友情义这回事。
她眼里容不得沙子,我曾经也是这样,但活到现在竟然横竖不再介意沙子这回事。倘若有,伸手拂去便可以了。
她说:“这是我同你的最大区别,在你面前,我白活近三十年。”
她曾一度怀疑自己有自闭症,倒也不是与外界完全的隔绝,也和三五好友联络,但日常聊及内容都不外是看了什么有意思的书、掉眼泪的电影、捧腹的笑话、对时政的看法等,也有些义愤填膺的愤青感慨,但极少提及私生活。私人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永远不会了解,也不想寻求分享和共鸣。
我也很少问起她,并不是不关心她,只是朋友之间亦有底线与尊重,只有愚蠢肤浅的人才会去反复探根究底。
有那么一段日子,我很伤心,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表露。就算凌晨归家也会在次日清晨六点半起床跑步。与人谈事或者朋友聚会等,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伤心的蛛丝马迹。这是这么多年练就出来的一副不动声色的本事。声色犬马也好,悲伤情切也好,旁人都未必能够体会。
唯有她,每日都有数个电话来,没有问我太多,寻常话题,只在挂线时会说:“你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少喝酒少熬夜,我都会陪着你。”
我们都知道,人的嘴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一个人知道是秘密,两个人知道就是新闻了;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谬论。最初的最初,我们都会很轻易地去相信自认为妥帖无比的朋友,愿意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晦涩挖出来示人。当然,不会有谁当着你的面去评论你的是非,唯有在背后。你可以想象,你曾经十分信任的朋友,你曾经将你的秘密讲给她知,你彼时亦笃定她是会守口如瓶并且一直陪在你左右。但世事无常,人性更是无常。某一日当你察觉时,伤心与失望该是怎样以劈头盖脸的形式淹没你?
她说:“你总是太过相信你认定的朋友,有些人不堪为朋友,最多只能算是你身边熟悉的人。我本想提醒你,又不想你觉得我心机深沉,横竖,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是的。我其实心里有数,只是想拨开迷雾看看到底是谁罢了。“但是,你和别人不同,我不管你的从前,我只知道你走到今天不容易。”听着她这般说的时候,我很想环抱她瘦弱身躯痛哭一场。
我和她的爱好截然不同。她热爱阅读电子书,又仿似活在旧时。我热爱纸质书籍,又从不看晦涩古文。日常生活里,我们的生活习惯更是南辕北辙,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爱着对方。
唯一的共同点,恐怕是我们都没有太多的好奇心,从不去关注别人的隐私,更不去探问任何。倘若在圈子里听旁人讲起什么,也尽量做一个旁观者,不愿意背负任何承诺。沉默的个性有时候就是这样来的,保护着自己,也不会伤及别人。
也有一年冬天,她受了极大的委屈,我知晓前因后果,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一味任她在我面前哭得支离破碎,眼泪在巴掌大的脸上倾泻如雨。那样的日子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复原的时间漫长,但复原后的气息冷如冰窟,再无旧日温情气息,是真正的放下。哪怕是回头看一眼都会觉得脏,如身上某一处的腐处溃烂,及时挖去,给予时日必会结痂,即便是留下疤痕,也不会再理会。
她每每念及当初,只说:“只你这样的傻子陪着我。”
可现如今,又换成了我,她也以同样的方式陪着我。
可自始至终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我只对她说:“我很庆幸,庆幸我不是在临终前才得知那位朋友的虚情假意。”
所谓朋友,没有共同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你永远不会知晓谁真谁假。但倘若在困苦之时,一直站在你身边陪着你的人,你势必是该好好珍惜的。有些人,巴不得在这个时候从未认识过你,撇清所有过往。唯有爱,才会有共同的担当,恨不得立刻挡在身前替你挡了那些是非与伤害。
我从前不够通透,总认为时间久了,情义自然也加倍。可是这世间想要寻找那种不必解释的关系,皆需要时间来验证,倘若心急,结局恐怕令人失望。
这样的话题成为了这段时间我们聊及的重心,我在她面前从不避讳任何,甚至是愿意自己动手剔除这一处仿似肿瘤的东西。
我并不是不怕痛,只是怕日后会更痛而已。
她说:“爱,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伴和谅解。如你最初陪着我那般,我陪着你,天塌下来我在呢,我替你顶不了天,但会和你一起被废墟埋住。”
言毕这些不愉快的话题,她又会如太婆一样说:“你要按时吃饭不要刻意去减肥,你瘦了,我送你小码的衣裳;胖了,我送你大码的衣裳,只要你健康。我还想提醒你的事有好多件,每次看到电视营养课堂上的对身体好的东西,都想告诉你,不要喝太多酒和咖啡,多吃水果,按时睡觉。没有什么比身体健康更重要的了。若有恋爱,也不胆怯,勇敢去爱,大不了退到原地就是,想必你已经找到进可攻退可守的方法。也别太相信朋友,你如今过得好,总有真真假假的朋友,人心难测,谨慎为好。”
这样说着的时候,我越发觉得我在她面前仿似一个孩童,未经世事一般。
但事实上我比她还要年长一岁。
可大多时候都是她在说,我听着。她也会说:“我今晚打算做手撕包菜。最近每天都能吃到手撕包菜,全凭天意和运气,有时候准备充足了做出来的不好吃,无心插柳做出来的反而很好吃,至少我自己觉得好吃。包菜是很美好的蔬菜,一层一层剥开,一层比一层干净洁白,真是难得。和人类的内心恰恰相反。”
她还会说:“你要开心,至少,你看,你还有一个过着焚琴煮鹤日子的朋友我,时不时整出一出闹剧来。但是酒一定要戒掉,我因为打算封山育林,都戒掉很久了,还在吃一些叶酸之类的,所以很馋。不过,酗酒终归不是好习惯,对身体不好。你想,你那些煲的汤和粥带来好处,也许一杯白酒就毁掉了,多么划不来。”
我“嗯嗯”应着,她也知道我酗酒熬夜加班等毛病不会有所更改,但我也知道她纵容我。
倘若说,我希望数年后身边有这样一个朋友,没有任何名利的牵绊,二十四小时里随时打电话对我吼叫骂我作息不规律;会用力踢开我家房门,招呼也不打随意打开我的酒柜;会对着满室凌乱一边训斥我懒散,一边帮我收拾;会喝我喝过的水并挽起衬衣袖子走进厨房,做三五家常菜,骂我是白痴笨蛋兼自私酒鬼,却又会与我不时傻笑对饮……
那么,我知道,这个人将会是她。
——谨以此文献给我最亲爱的Ro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