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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和妈妈的最后一餐

她的不快乐是真的,因为就算大人不在,她也丝毫不会松懈下来。

我很确定那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进了学校右边那一栋旧大楼,只有二年级的学生才会在那里上课。她的头发很长,是我看过头发最长的女生。某一天早自习,在大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老师把她带了进来,她已经换上跟我们一模一样的制服,制服是全新的,衣服上浆过的褶痕,也都还生硬地留在身上。老师说从今天开始,要把她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互相照顾。我不确定她的脸是苍白或者她是真的皮肤很白,因为她的视线总是看得很低,那是少数几次她面对着我们站在大家面前。老师帮她自我介绍的时候,有一个女人站在走廊,虽然离门口很远,但是双手交叉在胸前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凶,不一会儿老师要新同学坐下,女人就不见了。我猜,那应该是她的妈妈。坐在第一排的新同学从来不跟我们说话,我说的“我们”是指,不论同学或是不同科的老师,我从来没听过她说一句话。

每天,老师跟她的妈妈,都会在早自习的时候陪她从走廊的另一头走过来,安静的早上,每一个学生都会抬起头 。看着这个不情愿上课的长头发女生,又被哄来学校了,穿越走廊经过了一个班、两个班、三个班,跟老师走进了教室,母亲在门口看着她坐下,然后离开。离开之后,她就不再透露任何的情绪,直挺挺地坐好,不会像其他的小朋友动来动去,也不会把书拿出来,就是硬撑在那儿,直直地坐着,直到自己撑不下去了,才倒在桌上睡着,等到被下一个老师叫醒,再趴起来硬撑。而每一个老师,都像是有过协议,任由她赌气在位置上不发一语,只要她在这里就好。从第一天踏进这个班开始,她就没有放松过,在自己的座位上花力气地坐好,不向别人透露任何事情,更别提跟我们打交道,要她多待在班上一分钟,凝结的空气都让人感觉时间变得更长,又更紧绷。即使到了下课时间,她也不会分心去跟其他人打闹。几天下来,她就像被逼迫硬要假装是墙上一部分的黏土,好像随时都会剥落,一旦剥落就再也黏不回来那样,只是很快就到了这一天,她终于撑不下去,剥落了。

一如往常,又是一个让人无法停止想偷睡觉的早自习,反正只要注意听走廊上的脚步声,知道老师来了,赶快振作精神就好了。今天老师来到的时间,比平时晚一点,随行的人,一样是那个长头发的女生、跟她的妈妈。脚步声愈来愈靠近教室,却停了下来,然后远处的我们,只听到他们彼此丢出了几句话,再往前走,步伐比之前快一些,脚步更乱,即使坐在教室里视线还看不见他们,也能很明显地知道,长头发的女生今天是被家长逼来学校的。到了门口,老师先走了进来,转身看着她们。果然,她今天似乎一点都不想踏进教室一步。拉着她妈妈的手,把头面向妈妈的方向,像是要回避所有人投射在她身上的眼光一样,很专心地阻隔了这一位老师,只会在家长面前,才特别把眼神放柔叫孩子别担心的语气。

但是孩子很倔,就算只是不动抓着自己妈妈的手,维持一样的动作,我知道她花了很多很多力气,因为当大人轻推她的肩膀,要她改变姿势的时候,看得出她其实很用力地让自己保持不动。老师走上台阶,转身看向她们的样子,让人很紧张,那似乎已经表现出“我要上课了,请不要再浪费时间好吗”的样子,老师讲话的微笑一号表情,有着连小孩子都已经能察觉情绪要爆发的征兆。她的母亲看这样僵持不是办法,便蹲了下来,抽开自己被抓

住的右手臂,双手搭在长头发女生的肩膀上,看着女生的眼睛,她们互相看着,那样的眼神应该代表着什么,但是我们都不明白。持续了一会儿,她的妈妈便顺利起身走了。女孩子没有追出去,没有再多做什么没完没了的反应,但是自己立在门口,对着教室门旁边的墙,长长的头发及腰,头顶以上,是电灯的按钮,和电风扇的开关,电风扇在我们的头顶转着转着,细细的噪音在噤声的教室里显得大胆。女孩儿的妈妈走了,老师在讲台上翻着课本,所有的人看着女孩儿和老师。老师低头盯着自己放在讲台上翻阅的课本,谁也没看,便说了一句:“坐回去!”那是对女孩儿说的。“坐回去!”老师的音量终于提高了。一触即发的气氛使人神经紧绷。女孩儿继续站着,她只在乎妈妈会不会突然改变心意把她接走,不在乎坚持用背影示人所冒的风险,对她来说,多一秒的失落,只会给她多一分力气用最强硬的一面拒绝所有伪善的引诱,就算是恐吓。“随便你想站多久,你就站多久。”老师望向全班,“把课本打开,我们上课。”很快地我们全部把书拿到桌上,这比较是我想要的结果,我希望老师直接忽略她,就让她站在那里就好。可惜,老师还是把注意力转向了她:“你要站可以,把书拿出来站。”我几乎不敢看,因为我知道女孩儿不会理会她,而老师已经开始生气,可是因为女孩儿的不快乐是真的,就算大人不在的时候,她也不会松懈下来,她要抵抗自己的不幸,对于所有落空的愿望,她只想讨回来。站在身后的老师,只是另一个对自己的遭遇冷眼旁观的人,喝斥的言语或是高昂的情绪,只是跟自己不幸的命运毫无交集的自导自演。

而另一方面,老师忍不住的愤怒,已经开始从砸在女孩子身上的板擦蔓延开来。我只希望老师可以忽略面壁的女孩儿,任由她自生自灭。可是,老师还是决定要她屈服,要她改变。老师说着,你们来学校,不念书,耍流氓,不理老师,以后也不会守法,手上的木条开始用力甩向女孩儿的身体,左边、右边用力地甩,女孩子是注定站不直的,她也只是一个以为逞强便会得到同情的小孩儿而已。老师往女孩儿身上甩木条的力道,每一下,都足以让老师梳理在耳后的头发再次滑过自己的鼻梁,脸上的老花眼镜也随着右手每一下的大动作,滑落到看不清的位置。老师,是铁了心要她彻底明白,耍流氓会有什么下场。女孩子开始放出声音叫起来,因为热辣辣的鞭打,停不下来,我们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老师用木条继续往她的身上打,左边右边不停地打,老师说,因为她太不识相了,因为她脾气太硬了。我知道女孩很痛,因为她不停转着自己的身体,我猜想她会旋转自己的身体,是因为每一下接触皮肤的鞭打都让她痛得不能用同一个位置承受第二下,老师把她打向第一排的坐椅,要她坐下来,左右、左右地鞭打,一直到老师终于停下来,女孩子便很快坐上位置,颤抖得厉害,老师咆哮叫她“把书打开”,女孩子很快照做。她终于屈服了,是有比不幸更让人感到疼痛的事物存在的。

那一整天,我们每一个人都汲取了她被痛打的教训,班上没有多余的打闹,没人在下课钟敲起的时候自以为聪明、不识相地提醒老师下课钟响了。又是隔天的早自习,比我们都还要早到学校的,是女孩儿和她的妈妈。赶在早自习钟响前,我们很快进到了教室,把神经再绷紧起来,专注等着老师的脚步声。教室外的走廊上,是老师走了过来,走近她们,老师似乎有些意外她们今天这么早到学校,看到她的母亲,老师又出现了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的善意,对她们说早。“早安啊。”老师说。她的母亲开口:“老师,请问你昨天有打她吗?”“没有啦,怎么会。”老师轻松地回答。母亲:“真的没有吗?”老师理直气壮了起来,甚至有点凶地说:“怎么可能!”她们一起进到教室里,“如果我有打她,会有人看到阿!”“你们昨天有人看到我打她吗?谁看到啊?”老师看着我们,“有吗,我昨天有打她吗?”老师随便对着前排几个同学大声地问,“你们昨天有没有看到我打她?”没有人响应,每个人都把头低了下来,没有人敢说谎,也没人想逞英雄,老师转头对她妈说:“如果,我真的有打她,不可能没有人看见,我对她很好,她最近有比较进步了,来!各位同学,我们一起告诉她妈妈,我昨天有没有打她?”

“有!”我举起手,还没等到人允许我发言,我大声反击老师的谎话,“你昨天就是,这样!这样!这样子打她!”我模仿起老师昨天疯狂打她、用力往她身上甩棍子的动作,左右、左右用力地挥,死命地复制老师昨天在她母亲离开以后判若两人的样子,一直到我吸进身体的那一口气吐尽,我才停下来,喘了几口气,低下头开始害怕后悔。

后来,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

几天后的午餐时间,大家羡慕地围在女孩儿桌子旁边。因为她的妈妈买了麦当劳,来陪女孩儿吃午餐。“哇,麦当劳!”大家自然无视自己便当盒里因为冷掉而被水汽沾湿的水饺,或者全糊成一块的卤肉白饭,全往女孩儿的桌子围了过去,看能不能分到那个香喷喷纸袋里的一根薯条。

其实,如果换做是我的妈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陪我吃午餐,我会很不好意思。但是,女孩儿的脸上真的很满足。我们都知道,她是真的很开心她的妈妈带着让其他同学羡慕的午餐,来陪她吃饭。一群围在桌子边的小孩儿,用凑热闹的方式,为女孩儿终于降临的快乐庆祝。

午休时间,同学趴下来午睡,我们知道,她们两个默默地收拾好,将桌椅靠拢,轻轻地离开了我们,女孩儿跟她的母亲。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女孩,她和妈妈很开心地吃着鸡块薯条喝饮料,让人感到幸福的孩子和妈妈。她终于从一开始不快乐的女孩儿变成了让大家羡慕的女孩儿了,那是我们对她最后的印象。我常想,那天中午离开以后,她们去了哪里呢?那时天气很热,她的妈妈是不是带着她换了一所有冷气吹的学校,甚至搬了家,然后真正开启了缤纷的人生。女孩儿的过去和未来对我来说永远是个谜,只有一次放学的时候,我企图跟在她后面,想知道多一点。出了校门口,路上都是下课的小学生跟来接孩子走的家长,女孩儿走进一间杂货店,看着店里的一个角落望了一下,便转身跑走了。我走过去看看那个角落放了什么,原来是一排橘子汽水。

夏天里的橘子汽水,开瓶便涌上的缤纷气泡,那的确很符合她和她妈妈离开以后,我们以为她的人生最终会拥有的样子:和妈妈一起共进的午餐,幸福到足以和其他人分享的最后影像,是我记忆中的女孩儿和妈妈,庆祝幸福来临的第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