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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残酷月光

上个月,病房来了一个晚期重症病人,陪他来的是他的弟弟,病人不太好沟通,有智能不足的问题,连哪里痛、要不要喝水这般简单的问题都说不清楚,要靠他弟弟转达。从四肢的蜷曲和走路的样子判断,应该是长期待在家里,没有得到专业的照料。他弟弟总是皱着眉,不是快乐的人,身上背负着不幸的印记。

我也是不幸之人,能在人群里嗅出相同气味的人。也只有像我这样不幸的人,才能对生死如此无睹,视之淡然。在护校毕业前夕,我就立志要进入安宁照护(临终关怀)的领域,这是一个绝望的地方,你看不到病患有好起来的一天,只有日复一日的崩坏。有学姐做了半年之后,彻底弃守这个行业,生死的反馈太大,没人承受得起。

这一行的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接手的第一个病患过世时的各种细节。肝胆科的小文,她记得那位车祸病人过世时,血溅了她一身。也不是都这么惨烈,心脏外科李美的第一位死去的病人,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过世的时候,李美正在交谊厅(摆有沙发、桌子和电视,住宿学生可以翻翻报纸、聊聊天、看看电视的地方)看《康熙来了》,从此她有一整年不再看这个她曾经最爱的节目。内科的阿迪,第一个病人过世,她正在削笔;外科的年年,第一病人过世,她在 key-in(录入)资料……

唯有对外在的生死麻痹,才能在这样的环境存活,她们习惯不表现情感,喜怒哀乐从不在心里留下痕迹,她们表情木然,久了颜面神经也懒得动了,再高兴的事,再悲伤的事,也就这样埋在脸皮底下了。

我跟大家不一样,我不记得我手上第一个走的病人。母亲常说,你这个小孩儿,天生无情,没血没泪。这像是一道解不开的诅咒,我几乎不记得为什么事哭过,或为什么事彻底开心。像我们这样不幸的人,医院是最佳的躲藏处了,我不会因为病人崩坏的身体而难过,不会因为病人离开而整日低潮。

医院,有死人的医院,是个适合没有情绪的地方,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没人愿意到安宁病房,我无所谓,并不是我比较伟大,我只是,无所谓而已。

我看过各种惨烈的人生际遇,好一点的,就是躺在床上,在某个夜里,哀号几声,家人在他耳边放他喜欢的老歌,推着病床,哐当哐当,下了电梯,回家断气。我值班的时候,总是听到长廊上哐当哐当的推床声音,那像是死神的预警铃,又有一个人要走了。

当然,偶有“喜剧”发生,有位老太太,孤家寡人住了进来,有天跟照顾她的护士道别,谢谢她的照顾。当天晚上,老太太血压、心跳趋疲软,医生判定是弥留了。我们推她下了电梯,外佣接她回家了。照顾她的小柯是新手,几乎就要在门口哭了出来。隔天,老太太打电话来跟小柯聊天,她没死。小柯五味杂陈,是要气自己白哭了?还是替老太太高兴?但这种高兴也很虚假,她终究是得走的。三天后,老太太断气。小柯没掉一滴泪。好像我们在这场喜剧里,重新适应了死亡。

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上个月十二床的黄先生,住进来已经一周了,他刚结婚,有个三岁的儿子,鼻咽癌晚期,口鼻变形。黄太太说,老公是个严肃的人,长年在外地工作,小孩儿出生后,他没抱过几次,生病之后,他有天把脸凑近沉睡中的儿子,他想起,自己从来没吻过他,想亲昵地把脸枕在儿子柔软的腹部,好好闻闻婴儿身上的味道,他要记住这个味道,好让自己一人走在黄泉路上不那么孤单,不那么害怕。

他想着离开之后,儿子还会记得他吗?会不会记起父亲,只有刺鼻的药味,和身上器官败坏的腐臭味?想着想着,他竟细细哭出声,儿子从睡梦中醒来,看见父亲迫在眼前变形的口鼻,和呼吸道溃烂的恶臭,童话里的巫婆魔鬼地狱,也不过就是如此。

三岁幼儿承担不起,放声大哭。

从此,黄先生不再抱他的儿子,他暴躁地向妻子发脾气,他们的病房时不时传来黄先生摔东西的巨响。三周后,黄先生过世,我在病房外,遇到来收拾行李的黄太太,她儿子拉着妈妈的衣角说:“生病的大野狼走了吗?我们快点回家吧。”

人世最大的不幸便是,曾经是那样爱过,下一刻却恒久地被抛开。黄先生是如此爱着他的儿子,却被童稚的眼光狠狠地伤害,他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儿子日后也许还记得这段模糊的记忆,并为这段记忆深深遗憾。

我在这对智能不足的哥哥与陪他的弟弟身上,也看到这样的遗憾。弟弟不多话,只是天天帮哥哥换上新袜子,上面是与病人年龄反差很大的卡通图案。我告诉他,病人的脚畸形,包裹太密合,容易发疹子、溃烂,尤其癌末了,免疫力又不好,易感染。弟弟总是 低头说抱歉,下次见了仍是帮他哥哥穿上袜子。

之后,我不再说了。我明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不能只想到病人的生理病痛,还要想到家属的赎罪告别行为。

可以赎罪,总是好的。

我喜欢值小夜班,下班后,走在没有人的路上,心里特别宁静。黑色的柏油路浓得像墨汁,快滴出水来。带月光的晚上,柏油路又是另一种黑,像夜里的海洋,闪着暗暗卷来的浪花。

我不喜欢有月光的夜晚,所以刻意把夜班排在月底或月初。月光从来不是浪漫的事,走在路上,月光一波一波地扭动,我记起那个晚上,那些事,总让我胸口一闷,喘不过气来。

那是我对母亲最后几个残破的记忆。

小学三年级吧?或者是更小了,妈妈那天反常,她提早下班,把我从学校带走。我还记得,那天的天空很蓝,经过操场的时候,还闻到草地刚割完的青草味,妈妈牵着我的手,这是少数她跟我的肢体记忆了。她的手很黏,像是汗,却是冰冷的。她额头冒着汗珠, 我记不起她的表情,她发现我在看她,很努力对我笑了一下。

“妈,我想喝汽水。”我因为不用上课,而有种放纵的错觉,事实上,我不爱零食,只是觉得有些不安,觉得想对母亲说点什么话又不知说什么。母亲没有反应,我以为她没听到,但也不敢再提。

她拉着我快步往前走,停在一家杂货店,有些焦躁地跟店家买了一瓶橘色冒着气泡的芬达。理应汽水是冰的,但握在手上却是温温的,反倒是母亲的手冰冷湿透像蛇的皮肤。

“汽水不冰耶。”

“小孩子不要吃冰的。”她没看我,像是对着远方的谁说话。

之后,我跟她搭了好久的公交车,我在车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初春的海水浴场还没开张,海风吹起来有些凉,刮在脸上,好像冰箱冷冻室喷出来的寒气。我喜欢偷开冰箱时,那种迎面而来、混着各种食物味道的冷空气。那是家的味道。

妈妈搂着我,坐在海边的石头上。我坐累了,就到沙滩上堆沙,一个人玩很无聊,我不晓得要堆怎样的沙堡,还是要做什么沙 雕美人鱼。明明海边是愉快的地方,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妈妈坐在石头上,对着我笑,我挥手,也对着她笑。那一刻,我明白原来假装开心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们从下午坐到晚上,海边的空气愈来愈冷了,妈妈的头发被吹乱了,但她好像无所谓。“妈,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我摇了她的衣角,她没有回应。中午那罐芬达,还剩一半,我大力吸了几口,早没气了,只剩满嘴甜腻。

我看着光一点一点变暗,最后只剩月光映在浪上,黑压压一片像柏油路。妈妈安静得让人害怕,我不敢把汽水喝完,当时有个傻念头在脑子窜,好像我把汽水喝完了,就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了。

我不记得汽水到底喝完了没,我吹着冷冷的海风听着浪声,一路昏昏沉沉,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在家里的床上。母亲站在衣柜前照着镜子,她穿了一件碎花洋装,还擦了口红。她走到床边,摸了摸我的头:“你要乖哦!”然后,对我浅浅地一笑。

此后,我没再见过她。我不明白,她为何还能笑得这么自然诚 恳,好像她只是要出门买菜,半小时就回家而已。

母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没见过我的父亲,而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父亲是谁,就在我生命中消失。那几天,我吃光了家里的泡面食物,没去上课,在公园闲晃,被邻居发现,报了警。此后,开始在不同的寄养家庭流浪。我遇到几个中途爸妈都很不错,他们花很多时间陪我,带我出门,但不管去哪里,我拒绝到海边,甚至是泳池。我闻到扑鼻而来的水的味道,便觉眩晕胸闷。

青春期的时候,我常梦见母亲离家时那个笑容,我反复想着那个笑,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还是鼓励我好好活下去的笑?也许我对母亲来说,是多余的累赘,因为我的存在让母亲变得不幸。

等到我够大,我从大人的口中拼凑出一点点故事的真相。母亲和有妇之夫生下我,父亲遗弃了她,她从来不提父亲,也不许我问。然后,她有一天也跟父亲一样,突然在我生命里消失,父亲不愿出面处理。外公外婆也早过世,我成了有父有母的孤儿了。

这些年,没有人知道母亲去哪儿了,一点生活的痕迹也不曾出现过,为什么一个人可以这样活着而没有任何痕迹?就算死了,也有具尸体。我甚至留意各种无名尸的社会新闻,想象哪具浮在河里的中年妇女尸体,是我失散多年的母亲。即便是死的,也没关系。

当我还在医院实习时,有天急诊送来一具落水的女尸,通常这只是形式上送过来让医院开立个死亡证明,尸体的家属冲了进来,劈头对尸体又捶又打,咒骂死者的狠心,怎么能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孩儿去自杀?而小孩儿的尸体至今未寻获。

我不记得后来事情怎么发展了,脑袋里混乱,心跳加速,童年那段海边的记忆又回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母亲那日也许是寻死,我们都没死成,而我人生的某个部分却从那一刻起,便永久地死去了。母亲必是觉得人生被困住了,求死不能,唯一的解套方式便是遗弃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像是计算机的 reset(重启)键,删掉过去,干干净净重新开始。我只是那个没删干净的余渣。

我愈懂得母亲的心情,便愈痛恨自己,越发确定母亲那个离去的微笑,是松了一口气。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么想见她,但我仍是会注意路上跟她年龄相仿的妇人,我甚至每隔一阵子便在网络上搜寻她的名字,我知道有一个跟她同名的人在澳门当警卫,另一个是马来西亚某女子中学的排球队队长,还有一个是台湾南部推广有机食品的农夫……我定期在网络上更新这些人的信息,好像她们真的就是我的母亲。

昨天下班,阿长交代,今天有个新病人,老太太脾气古怪,你比较有耐心,你去接吧!我点了点头,没有意见地接下这个病人。不是我有耐心,而是我对任何的辱骂都无感,一个人无感,便什么苦都能忍下去了。

病人的状况很糟,已经出现谵妄的现象,对时空、记忆混淆。老太太有个女儿固定来看她,老先生身体还算硬朗,坐在床前陪神智早已混乱、爱骂人的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老太太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了,专业判断不出一周大概会拔管送回家了。老先生站在病房外,默默掉泪,我从旁经过,原打算装作没看见,却被老先生拦住,拉我进去到床边说起了老太太的事。他说,老太太三十多岁才跟他结婚,高龄生了一对儿女,很辛苦持家,他很感谢她,但他也知道她在外面曾经有个女儿,却始终没再见面。老太太连记忆还清楚的癌末日子,也从不提这个在外头的女儿,老先生说他不介意,都这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把这样的秘密吞在肚子里呢?他不懂。

我有些喘不过气,隔着布仔细看着老太太的脸,我拼凑不出任何关于那个曾经遗弃过我的女人的长相。老先生爱怜地握起太太的 手:“她脾气从来不是那么坏,她现在认不得人了,是气自己。”她不是气自己,是恨自己,恨自己可以如此不后悔地遗弃另一个女儿。内疚通常深植在人的意识里,即便记忆不在了,内疚会以另一种变形在身上像肿瘤一样蔓延开来。眼前这个什么都忘记的垂死女人,是以恨自己来赎罪了。

老先生抚着太太的手,我见到太太的右手上有一颗痣,童年不复记忆的细节突然全都跑了回来……妈妈在厨房做菜,我踮着脚扶着桌子看,不够高,看不到妈妈在流理台上变的料理幻术,倒是看见她右手背上,一颗爱心状的红痣。我边看她切菜,边伸手抚着她手上的那颗痣:“是爱心耶。”

我低下身体,假装帮老太太调整点滴,靠近她的胸前观察她的呼吸。我像十八床的黄先生想闻嗅即将离别的儿子身上的味道。我想记住她。

我的口是干的,眼眶几乎要喷出泪来。我大口闻嗅她身上的味道,只有浓浓的药味,什么也没有了。

她是个陌生人,一个满身药味的陌生人。我对她有好多的疑问,而这些疑问却永远没有得到回答的可能。这一刻我觉得母亲是 一个比我还不幸的人,她努力在他方重新开始,用不一样的名字,抹去回忆,当一个好妈妈,即便在病末,也不愿松口那个过去的秘密。一旦松口,这些年来建构的日子便是一道谎言,日子成了谎言,她便被打回原形。

我分不出来,究竟是恨还是怀念,这些年在不同的寄养家庭流转,我始终带着一口箱子,里面是母亲离开的那个早上,遗留在衣柜里的衣服。我带着它们一起流浪。每年换季,都仔仔细细清洗防虫,我不愿承认,其实我跟母亲一样,一直在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生。我们都是彼此无法抹净的残渣。

往病房窗外望去,院区的停车场空空荡荡,月色照映,像是小学那年,母亲带我过夜的那个海洋,波光粼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