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娟子宫里的胎儿茁壮成长的时候,张笑雪也怀了孕。端木林先后三次结婚,只第一任太太生了儿子端木春阳,现在,在他年过五旬的时候,妻子笑雪怀了身孕,他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他就是要让那些嘲笑他的人看看:他端木林宝刀不老。仿佛唯恐天下人不知似的,他拿妻子怀孕的事情到处显摆,很快,消息就传到了儿子耳朵里。自从父亲和张笑雪结婚以后,端木春阳就很少再踩父亲的家门了,偶尔见了面也对他这个做老子的阴沉着脸。端木林想:儿子的情绪可以理解,自己的夫人比儿子的妻子还要年轻漂亮,儿子心理上怎么可能平衡呢?儿子愈不平衡,端木林心里愈得意。能娶上比儿媳妇还要年轻漂亮的娇妻,证明自己作为男人的极大成功。自从娶了笑雪,嫉妒他的人多了去。嫉妒的人愈多,他的幸福指数愈高。
得意和自豪之余,对妻子怀孕这件事情,端木林还是很认真地进行了思考。很显然,这件事情必将引起家庭连锁问题,最敏感的症结在儿子端木春阳那里。他拿定主意,这个孩子他要定了。端木春阳的人生还很漫长,而自己行将就木,他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度过这注定不会太长的余生。到了这把年岁,没有必要再迁就任何人的脸色,他要让自己的生命绽放出最后的炫目之光和个人意志之尊严。单单为了向人们显示自己的骄傲,他也要定了这个孩子。这孩子让他相信:来日方长、日子多多,自己井深绳长、老当益壮,离真正的衰老还十分的遥远。在他的头脑里,“生育”永远与“年轻强壮”“健康旺盛”这些语汇相辅相成,几乎就是“青春”和“生命”的代名词。端木春阳若是胆敢兴师问罪,他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批他一记耳光,再啐他半脸唾沫,看他还敢指手画脚、藐视他这个做老子的不敢了。
谁知,端木春阳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呢,儿媳乔忍冬倒先坐不住了。她瞅空子撇开张笑雪,把公爹请至咖啡屋交谈了整整两个小时。笑雪回到家里,老阿姨桂嫂就告诉她,乔忍冬开车接了公爹出去,张笑雪就立马感觉事情不妙,但她想: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端木林之妻,乔忍冬的“婆婆”,乔忍冬即使内心不愿承认,也不敢太过放肆。令张笑雪没有想到的是:端木林和乔忍冬见过面回来,二话不说,直接提出一个要求,尽快到医院打胎。笑雪什么都可以接受,唯独不肯打胎。于是,两个人拉开了新婚之后的第一场冷战的序幕。笑雪担心端木林采取强制胁迫的手段硬逼她打胎,便从深圳跑回郑州的娘家投奔妈妈来了。
直到这时杨剪梅才知道:笑雪的确如她所声言的那样,是为了“爱情”才嫁给端木林的,然而,她爱的却不是老子端木林,而是儿子端木春阳。自己一直怀疑这桩婚姻有哪个地方不对劲,到底还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这哪里是婚姻?简直是荒唐透顶的胡闹和恶搞。
认识端木林以前,张笑雪早就认识了端木春阳。两个人正爱得风风火火的时候,端木春阳突然决绝地提出分手,并闪电般和张笑雪最好的闺中密友乔忍冬结了婚。张笑雪觉得自己被背叛和耍弄了,怒不可遏、气愤难平,设法靠近端木春阳的老爹端木林,把老头子糊弄得意乱情迷,也名正言顺地嫁入了端木家。虽说从内心深处对妈妈充满怨怼,但笑雪发现:当自己头顶的天要塌下来的时候,只有爸爸才会用身躯替自己撑起,当脚下的地要陷下去的时候,只有妈妈这里才是永不沉没的躲灾避难之船。此刻,她心安理得地躺在妈妈家的沙发上,马上又底气十足地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她气愤地对妈妈说:乔忍冬眼里只有钞票,她图的是端木家的财产。
杨剪梅道:那又怎么样?她如愿以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男人。
张笑雪突然冷笑起来,这笑令原本俏丽的面孔变得狰狞而又可怖,笑过一阵子她才扭曲着表情道:你等着瞧,我不会让她如愿的。她自认为赢定了我,那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她替端木林生一个孙子想夺取家业,我要为端木林生个儿子出来,比她儿子长一个辈分,看谁玩得过谁!
别忘了,她还有端木春阳撑腰呢。
端木春阳想甩脱我,没那么容易!他太低估了我张笑雪的能量。做不成他太太,我就做他老妈。现在他不认账也不行:从法律上讲我是他父亲的妻子,从辈分上讲我是他继母,还是他儿子的奶奶,他妻子的婆婆,我生了儿子就是他亲弟弟。用这一层连一层的关系,密不透风地把他拴牢套死,我倒要看看,他端木春阳还怎么甩脱我!
看着心痛欲碎、满腹仇恨的女儿,杨剪梅痛彻心扉地说:笑雪啊笑雪,你何苦这般烧棉袄气虱子呢?你这样做,把自己的一生都搭了进去啊!你以为自己在报复别人,伤的却是自己!
张笑雪扑进妈妈怀里哽咽着说:我就是不甘心啊!要把他忘了,除非我死掉。只要活着,我就不能做他的陌路人。曾经那样相亲相爱的两个人,怎么能连任何关系都不存在了呢?如果那样,这世界上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要和他保持永远也割裂不断的关系。
杨剪梅反问:你这样做就有意义吗?
张笑雪争辩道:怎么没有意义?现在我和端木春阳成了一家人。我肚子里的孩子跟他流着同样的血脉,我是他弟弟的亲妈!他们都姓一个端木,他端木春阳哪怕逃到月球上去,也逃避不了这层关系,叫他再去甩脱我!
杨剪梅只感到万箭穿心、裂肺焚肝地痛。她紧紧地抱着女儿,喃喃地说着:孩子,孩子!你可怎么办啊孩子?!
这时这刻,杨剪梅痛切肺腑地意识到: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是如此的孤独啊。因了这可怕的孤独,每个人都拼命想要抓紧和攥牢一种关系。仿佛是,只要与什么人缔结了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关系”,就会打败孤独和寒冷。事实上,哪里有什么牢不可破的关系呢?孤独就是人的本质,人与人之间的任何关系都如履薄冰、不堪一击。无论友情关系,还是爱情关系,都是多么脆弱啊。那么,以血缘为纽带的亲情关系就真正靠得住吗?自己是笑雪的妈妈,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父母与子女的关系更牢靠的关系了,但是,自己又能替笑雪抵挡和承担多少人生的孤独和打击呢?属于笑雪的人生苦痛半丝半毫都不可能因自己而减少,笑雪真正想要的东西,自己也完全无能为力。自己总是固执而又可笑地认为,只要替女儿积攒下足够多的金钱,就是对女儿最大的爱意和保护,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伤及和危害到她了。可是此刻,当笑雪疯狂甚至是变态地爱着端木春阳时,自己能拿金钱替她买来男人的爱情吗?再往深处推究,作为母亲,自己真就比女儿更高明更强大吗?自己难道不是也在拼尽全力、挖空心思地维护和王水躲的关系吗?与女儿相比,自己难道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吗?
她进而想:上帝知道被自己无辜地抛置到世界上的人们有多么孤独和可怜,于是,把人类分为男女两性,让他们能够从肉体上缔结一种天然的“关系”,从而用“快乐”和“欢娱”来抵抗“孤独”,这种关系叫作“性爱”。人们喜欢性爱、渴望性爱、贪恋性爱、疯魔性爱,性爱的力量大到能够超越一切,这可能就是对孤独的本能抗拒吧?男人和女人以婚姻的形式缔结了法律上的关系以后,仍然摆脱和战胜不了来自生命深处的巨大而又绝望的孤独,于是,便以生儿育女的方式,制造一种比肉体关系更深层的血缘关系。什么“传宗接代”?不过是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借口,人们之所以要生育子女,就是为着制造和建立与这个荒漠般的世界的根深蒂固的、牢不可破且无可替代的关系。做父母的都相信,拥有了这种独属于自己的、且仅仅只属于自己的血缘亲子关系,彼此在这个冷寂的世界上挨持下去就不会再感觉孤独寒冷了。然而,正因为以血缘为纽带的亲子关系是怀了自私和利己的本质目的,并以获取性快乐为浅表动机人为“制造”而成,这种关系总是令人不能真正和完全满足,也不能从灵魂层面深邃地抵挡和抚慰孤独,归根结底,血缘关系就是一种功利的“人造关系”,带有很大的自欺性和动物本能性,于是,人们总是渴切地几乎毕其终生都在努力寻找并建立血缘以外的关系。也因此,与亲情相比,爱情总是更加致命地蛊惑人。但,爱情又是多么脆弱和危险的关系啊。杨剪梅觉得,“爱情”仿佛一枚钉子,人们总是本能地努力把这枚貌似美丽动人的“钉子”镶嵌在自己与世界之间,而且天真地相信:只要牢牢地把自己的人生之舟系在这枚玫瑰色的“爱情钉子”上,就无所畏惧、无往而不胜了。实质上,这却是最大和最致命的危险,如同一发千钧、一线悬命,那“钉子”因为承载了太过沉重的负累而岌岌可危、摇摇欲坠,那爱情的崖壁下面就是令人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因为钉子握在“别人”的手里,而“别人”随时可能绝壁撒手。爱情表现出的其实是人类最大的绝望和孤独,是上帝赋予人生命的同时附带配给的麻醉剂和慰安药,因为他老人家最清楚地知道,这世界有怎样切骨入髓的寒冷和孤寂,于是,把“爱情”当杜冷丁配发给人类这癌症晚期患者们,并把“性”作为“药引子”,诱哄着人们在人生的死海里苦中作乐地泅渡。杨剪梅相信,每个来到这世上的人都是癌症晚期患者,天生患有名叫“死亡”的绝症,爱情只是杜冷丁,其作用是抚慰、麻醉和镇痛,而不是拯救。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拯救孤独和死亡的绝望。人们渴望的其实不是爱情本身,而是医治孤独绝望的“药”,这种药其实不存在。
换句话说,从根本上讲,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了女儿。大家都处在孤独无助的绝望境地,谁都在劫难逃。从女儿脱离自己的子宫、被一刀剪断那联结母女关系的脐带以后,她们就必须各自面对属于自己的人生,并去努力建立相互取暖、并赖以在世界上撑持下去的“关系”了。但是,无论再怎么努力,都寻找不到像母亲的子宫那样温暖安全的所在,也再建立不来像脐带那样血脉相连的天然原装“关系”了。每个人都注定要在切断脐带以后的孤独中泅渡终生,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徒劳绝望地寻找类“子宫”的所在,并期望和试图重建“脐带关系”,这就是生而为人的残忍又可怕的真相,没有人能够躲过这真相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