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又一次驾临涿郡,他要在临渝宫祭祀黄帝。昔日黄帝战于阪泉以定天下,今天的大隋天子祭黄帝以求福瑞,祈祷黄帝之灵佑护第三次征讨高丽大获全胜。
这是大业十年的阳春三月。一个月前,杨广在东京宫中召集满朝文武再议征高丽事。三天下来,百僚中无一人发言。连续两年二征高丽,都是无功而返,谁敢说这次再讨就准能得胜?如果又败了,妖惑皇上视听的罪责着实不轻。但要是说如今府库虚空,盗贼群起,民怨鼎沸,再征高丽等同铤而走险,倒是实话。然而皇上执意要战,即使说了实话也是与皇上唱对台戏。轻则罢官,重则杀头,何必自讨苦吃?惩治杨玄感案中的种种酷刑惨状,足以使文臣武将们人人自危、不寒而憟了。
不说话就是默许,就是一致同意再征高丽。其实,皇上原本就没打算听臣下们说什么,共议朝政不过摆摆样子罢了。
朝中百官太熟悉君主的脾性了。从洛阳来涿郡的路上,竟有士兵结伙逃跑。皇上闻奏,大为震怒,命禁卫追捕,几十名没逃远的逃兵被抓了回来。皇上用他们的人头作了祭祀黄帝的牺牲,又命将士把逃兵的血涂在战鼓上,以作儆戒。
不过,天下到底是乱了,盗贼群起,闹得四方不宁,道路上也不太平。从全国征调的军队屡屡受阻,没有一支队伍能如期到达。杨广三月抵达涿郡,等各路大军陆续集结,皇上的车驾到达怀远镇前沿时,已经七月初七了。
水军大将来护儿仍然率战船从东莱出发,东渡渤海抵达高丽卑奢城。高丽国王高元调集精锐前来迎敌。刚一交手,就被隋军击溃,损失了近两千将士。来护儿挥师乘胜追击,眼看着攻到平壤城下。经过了隋军两次打击,高丽虽未亡国,却已是疲弊至极。眼下来护儿的水军将至都城,大业皇帝又率陆军从西边压了过来,高元自知大势不妙,含恨忍痛派使者面见杨广请降。这回不是诈降,是真降。为了表示诚意,高元特意把隋军叛将斛斯政塞进囚车,献于杨广御帐前。
高丽不战而降,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由此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诏告天下,高丽自降,无疑是慑于大隋上国威势!高丽既然投降,就没有再打下去的道理。杨广命高丽使者回去转达旨意,要高元近期来朝;又派人持节诏来护儿班师,然后起驾返回洛阳。
十月三日,皇上的车驾返回东京,稍作休息之后,又起驾西行,于二十五日到达了西京长安。出师凯旋,都要在京师的祖庙前举行隆重的告庙典礼,向列祖列宗禀报征战经过和辉煌战果,这是惯例。告庙典礼上,要向祖宗献上战俘。这回高丽国不战而降,没有俘虏可献,不过却有一个斛斯政。斛斯政身受皇恩,却在阵前投降了敌人,做了叛徒。叛徒要比敌人还可恨可恶,当然,也更是该杀!祭告祖庙典礼结束,皇上御驾刚刚回到宫中,内侍来报:“右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求见。”杨广传召。宇文述拜见了皇上,还没等问话,便直截了当地奏道:“陛下,斛斯政十恶不赦,国人皆曰可杀!”杨广一听他是为此事而来,就说:“宇文卿尽可放心,朕绝不会饶过这种败类!”
宇文述说:“斛斯政的罪恶,天地不容,人神共怒,如果用平常刑法,恐怕难以收到惩儆贼臣逆子的功效。为此,臣奏请陛下改变常法。”
杨广对斛斯政恨之入骨,但也只是想杀掉他了事,至于让他怎么个死法却没有多想,现在听宇文述一说,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问道:
“依卿之见,常法应如何改变?”“陛下,去年二征高丽,在辽东御帐之中,听到斛斯政投敌的消息后,陛下曾说过一番话。臣以为,那正是改变常法之法。”
经宇文述提醒,杨广一下想起来了。当时他曾说,总有一天要将斛斯政万箭穿、千刀剐。不过那是说的气话,今天真要用此办法处死贼臣,的确是个好主意,定会大快人心。
杨广高兴地说:“好,就给斛斯政来个万箭穿、千刀剐!这事由宇文卿全权安排。传朕旨意:十一月初二午时,金光门外处决斛斯政。京师之内九品以上文武官员必须到场。不仅是观刑,还要一起参与行刑!”
宇文述回答:“臣遵旨。”金光门是长安西城三门中的中门。这天到了行刑的时候,斛斯政被禁军士卒推到金光门外,捆绑在一根木桩上,并用一个大车轮套住了脖子,使他扭动不得。这也是宇文述想出的改变常法的新招。
伴随着午时钟鼓,第一支行刑队伍阔步上场。这是一支由五十名朝中武将组成的队伍,每人手持弓箭,走到距斛斯政三十步远的地方排成一个半圆,然后搭箭拉弓,听宇文述一声号令,“嗖嗖嗖”,对准斛斯政一阵猛射,每个各发三箭。这些武将久经沙场,个个练就了百步穿杨的功夫,在如此近的距离****斛斯政这么一个大活靶子,更是箭无虚发。每人三箭射完,斛斯政从头到脚插满了箭矢,远远看去活像一只站着的刺猬。但是还没死,全身蠕动着,嘴里发出绝命的嘶叫。
随着弓箭手退下,第二支行刑队走上来,是五十名文官,一个个手提长刀。文官不会射箭,就只有练一练砍杀。他们一个接一个轮番上阵,来到斛斯政跟前举刀便砍,有的砍三五下,有的砍七八刀,并不定数,但都砍得十分卖力,等最后一个砍完,斛斯政已成了一堆凌乱不堪的骨肉。
杨广坐在高台上,将行刑场面从头到尾看得认真仔细,他哈哈大笑,手指着那堆“斛斯政”吩咐内侍:
“来呀,将斛斯政煮熟,赐予臣卿每人一块尝尝!”满朝文武顿时哑然。听说,人肉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肉,可是谁也没有吃过。平白无故,谁敢吃人肉?而此时此刻,皇上圣旨,公卿百僚又有谁敢不吃?
一锅香喷喷、热腾腾的“斛斯政”抬了上来,众臣卿鱼贯上前,依次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吃起来都作出津津有味,似嫌太少的样子。不一会儿,“斛斯政”只剩得一堆白骨。
皇上起驾回宫,临走时又扔下一句圣旨:“收其余骨,焚而扬之!”这口气总算是出了。
御帐微开,一只雪白粉嫩的小手伸出帐外,手中捏了只玉杯,杯子里有一颗圆圆的红色药丸,大小似花生仁,在杯里轻轻滚动。帐中有人娇声娇气地说:
“姐妹们,快拿去加药,皇上等着用哩!”帐外御榻前,还有四个宫女席地坐在一床锦绣棉垫上,听到吩咐,有两个灵巧的先站了起来,一个吐吐舌头,扮了个怪相,双手接过玉杯;另一个走到灯架旁提了一盏灯笼,两个姑娘一前一后走出了寝殿。
此刻已是三更时分。二月的夜晚,春寒料峭,刮着咝咝的小北风,吹得灯笼里的烛火一明一灭。
两个宫女沿殿前的檐廊走向一间侧房,还没到门口,就有一股热乎乎的药味儿扑鼻而来。一个宫女说:“咦,皇上用的药还真香呢!”
另一个说:“怎么,你想喝一口尝尝?”那一个反驳道:“你敢我就敢!”两人咯咯地笑着进了那间房屋。屋里当地上摆放着一只小火炉,炉中炭火正旺。炉子上架着一只瓦壶,火苗长短跳跃舔着壶底,壶盖和壶嘴处噗噗喷着热气。
一位年轻的内侍守在那里,他见两个宫女进来,就埋怨地说:“怎么才来,再晚一刻就熬干了,端下来怕凉了!”
一个宫女嘻嬉笑着说:“知道快熬干了,还不快点送过去!”
“你……”内侍被噎得两眼圆睁,恨恨地说,“你个死丫头,是想要了大爷的命啊!”
两个宫女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开心地大笑起来。谁都知道,在这种时候,如果没有皇上召唤,任谁也不敢擅闯寝殿。因为这是在列祖列宗牌位下的京城长安,不是在洛阳的西苑或扬州的离宫。
内侍从炉火上取下瓦壶,倾斜着将里面黄澄澄的汤汁倒进玉杯,一时间,药香味儿更浓了。宫女一边看内侍倒药,一边问:
“皇上得了什么病,听轮流前来侍寝的姐妹说,接连好多天,皇上每晚都要喝这种药汤。你知道吗?”
内侍将药汁倒净,把瓦壶放在一边,鬼脸兮兮地笑笑,说:“皇上的事我怎么会知道!一会儿等皇上喝下这杯药汤,你们就知道了!”
“哎,看你说的,药汤喝到皇上肚里,我们怎么会知道?”
“怎么不会?皇上快活了,你们自然也就快活。说不定快活不够,还要求皇上再喝一碗呢!”
两个宫女听了这话,对这药汤的功效明白了个大概,脸上立时浮上了红云。一个伶牙俐齿的说:
“那是当然,谁不想快活一点儿!哎,大姑我还得嘱咐你两句,天天晚上在这里守着炉子熬药,千万不要偷喝。要不然,你也想快活了,一定会憋出病来!”
后宫内侍是阉人,说这话等于骂他。好在后宫里内侍跟宫女私下开这种玩笑屡见不鲜,相互习以为常,所以这位内侍并不气恼,只是笑骂说:“好你个死丫头,敢拿大爷开心。但愿今夜让皇上把你豁了,叫你四条腿爬着出门。快滚吧!”又是一阵放浪的大笑,两个宫女又捧着玉杯,提着灯笼走回寝殿。皇上真的病了,却不知道得的什么病。那是从去年冬天冬至以后开始的。冬至是大节,按制皇上要行南郊大礼。皇帝祭祀南北二郊,是朝廷中的大事,尤其是南郊大礼,皇上须亲自祭献上帝。礼官在长安南郊设下祭坛,祭坛是圆的,高二丈七尺,分上下两层。上坛直径十一丈,下坛直径十八丈。坛上设上帝、五帝、五官之神、太一、天一、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太微、轩辕、文昌、北斗、三台、老人、风伯、司空、雷电、雨神等诸神位。
杨广在冬至前一天沐浴斋戒。第二天早晨,坐十二乘法驾,率朝中百官前往南郊祭祀。杨广独献上帝,其余诸神由朝中文武按官阶不同分别祭祀施礼。
法驾车马来到祭坛下的时候,还是天晴日丽,碧空无云。杨广刚刚为上帝献上炷香,突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地间一片浑沌不清,摆放香烛的长几被掀翻,一堆一堆的牺牲供品也不知道被刮到哪里去了。百官禁卫赶紧护驾,好不容易把杨广拥上了车,南郊大礼就这样草草收场。
从那天回宫之后,杨广就觉得浑身不适,先是以为受风着凉了,就命太医下了几剂驱寒发汗的药,但并不见效。白天里一直昏昏沉沉,萎靡得很。来到夜间,精神依然不振,却久久难以入睡。虽说头不热,脑不闷,肚子也不疼,但日复一日总这个样子,让杨广受了不少煎熬。太医们几番望闻问切,可是脉象、面色、气息皆无异样,找不对病症也不敢下药,真的是束手无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