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二年八月仲秋。天高气爽,金风袅袅,暑气早已消退,正是出游的好季节。
洛阳城的大街上,到处都张贴着朝廷发布的告示:大业皇帝将于近日沿大运河南下,巡幸扬州。
看了告示,人们都窃窃议论:皇上终于要巡游江南了,看来先前的传闻不假;那是当然,无风不起浪,有风就有雨;只可惜宣华夫人没等到今天……在此之前,黄门侍郎王弘奉旨在扬州建造的龙舟及各种船只数万艘,已沿运河北上到达东京,停靠在洛口的河道上。
后宫里,柳娣翻箱倒柜地忙碌着,她在帮着萧后收拾随驾出游的行装。
萧后坐在一旁看着,她插不上手,只能插上嘴跟柳娣闲聊,减轻一下她的劳累枯燥。
萧后说:“阿娣,看样子你对这次随驾出游江南不是太高兴,是吗?”
柳娣看了萧后一眼,微笑着说:“皇后,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十几年没回江南,好不容易有这次机会,我怎么能不高兴?”柳娣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们做下人的,只是奉旨随行,把皇上、皇后服侍好就尽职了,高兴不高兴的没什么关系。皇后,这次出游,只要你玩得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萧后不满地撇撇嘴:“你这个阿娣,越来越虚头虚脑了!你说,怎么才算开心?我也是觉得十多年没到江南,就想回去看看。机会难得,说不定这辈子不会有第二回了!”
柳娣停下手里的活儿,点头说:“是啊,你是皇后,皇上不去,你也不能去。我不一样,即使这回不去,将来一定还有机会去的。”
“哦,你怎么会有机会?”萧后疑惑地问。“皇后,你想,总有一天我老了,不能再留在宫里服侍你和皇上。到时候,我只求皇上、皇后允准我出宫回老家,那样,我后半辈子就一直住在江南。”
一阵惆怅袭来,萧后的脸上有了几丝愁云,说:“是啊,你还有个盼头,能出宫回老家去。可是,我呢?只能盼着死后葬在青山秀水之间。哎,阿娣,你是不是早就打算着出宫,不想留在我身边了?”
“不是不是,皇后,你千万可别这么想。”柳娣见萧后不愉快,急忙走到她跟前,辩解说,“我刚才不过顺嘴一说罢了,皇后,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在宫里伺候你一辈子!”
萧后凄惶地说:“一辈子?唉,等不到你老,我这把骨头早就不知道埋在哪里了!”说着,眼圈竟红起来。
柳娣慌了,一下跪在萧后膝前,带着哭腔说:“皇后,都是柳娣该死,惹得你难过。皇后大福大贵,寿比南山,该早早死了的是我!”
萧后被她这番话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她拉着柳娣的手,扶她起来,说:“好了好了,看看咱两个是怎么了,眼看就要出门远行,净说些不吉利的!快忙去吧。”
柳娣抹了抹眼角,也笑了,又走回衣柜前收拾起来。屋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萧后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一会儿,柳娣收拾好一只衣柜,轻轻合上盖子,转身看看萧后,见她右肘支在桌上,手托着腮,怔怔地出神。柳娣慢慢走过去,在桌子对面坐下说:“皇后,你不要怪我多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什么?说说看。”萧后连眼都没眨一下,平静地说。
“我听说,皇上的龙舟上,装,装了……”柳娣忽然结巴开了,她看萧后依然动也没动,就继续说,“龙舟上装了、一架、任意车……”柳娣如释重负。
萧后放下托着腮的手臂,淡淡地说:“我也听说了,是何稠设计的。看来,宫里知道的这事的人不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传遍天下。”
柳娣问:“任意车,真的是专干那事用的?”萧后点点头,又说:“车子里面不很宽敞,四角升起的时候就像一座小楼阁。女人脱光衣裳躺在里边,车上的机关就会把她的手脚缚牢,女人能随车子摇晃摆动,还能将女人的身子自动变化成多种姿势,有时像蹲着,有时像坐着,有时仰卧高抬双腿,有时还会脊背朝天,头低臀高地趴着,反正都跟春宫图上画的差不多,供男人随意交欢。所以叫任意车。”
柳娣脱口而出:“那样皇上可省好多劲了!”萧后白了她一眼,没作声。柳娣自知失言,轻轻在自己嘴上拍了一掌,说:“皇后,你别想得太多。自古以来,宫中的女人都是为皇上准备的,天经地义,想开点就是了,不要自寻烦恼。”
萧后冷笑一声:“阿娣,我从皇上做晋王时就在他身边,这么些年了,你说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还能像先朝独孤皇后那样妒恨吗?又有什么用?”
柳娣脸红了:是啊,自己跟皇上的那些事,皇后都没追究。这些年来,应该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唉,”萧后叹了口气,说:“我不是为皇上宠幸别的女人而忌妒难过,我是为他一门心思用在这些事上而担心啊!如果一位君王的才干都用在奢侈靡费、寻欢作乐上,可就荒废了国家!”
“皇后!”柳娣心惊地轻声叫道:“在皇上面前,你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知道。皇上变了,敢说这种话的大臣都没有了。如今可好,大臣们投其所好,竟然连任意车这种东西都造出来献给皇上。皇上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这么说,皇上这回巡幸江南,随驾的嫔妃嬖妾一定不少。”“后宫的嫔妃嬖妾、宫娥侍女,加上西苑十六院的夫人、姑娘,差不多有三千人哩!哼,你没听说,除了皇上的龙舟,其余各类大小船只造了好几万艘呢!给我的那艘叫翔螭舟。”
“我的天,”柳娣失声叫道,“那得花费多少金银啊!”八月十八日,大业皇帝率文武百官巡游江南。皇上命左武卫大将军郭衍为前军统领,右武卫大将军李景为后军统领,率卫队护驾南巡。大队人马从显仁宫出发。
皇上、皇后身穿崭新的龙袍凤服,乘坐一辆金围玉盖的消遥辇,率领显仁宫和西苑的三千佳丽,宝马香车,迤逦西去,那里是一段通向洛口的漕渠。漕渠狭窄水浅,龙舟大船驶不进来,只有先乘小船到洛口。
皇上和萧后登上一只叫作朱航的小船,沿漕渠行进,不久便到了洛口。远远就看见那艘巨大的龙舟停泊在洛水中,随着粼粼清波微微摇荡。
皇上的龙舟就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宫殿。龙舟长二百尺,高四十五尺,共分四层。上层是正殿、内殿和东西朝堂;中间两层有一百二十个房间,都用金玉装饰,是皇上休息娱乐的地方;最下层是内侍居住。整个龙舟的外观造型名副其实,就是一条巨龙,前面是昂然的龙头,后面是高翘的龙尾。从龙舟正面看,只见龙嘴半开,龙珠圆睁,龙角丫权,直向苍穹,一派真龙天子的无限威严。龙舟上兵甲列阵,旌旗猎猎,非常壮观。
萧后的翔螭舟比龙舟略小一些,但装饰几乎无异,只是翔螭舟前首的龙头是一条雌龙,没有角。
在龙舟和翔螭舟后面,是九艘叫作浮景的大船,船分三层。九艘浮影满载日常起居饮食所需,专供皇上和皇后之用。
此后便是称作漾彩、朱鸟、苍螭、白虎、玄武、飞羽、青凫、凌波、五楼、道场、玄坛、板煽、黄篾等各式船只,分别数百艘和千余艘不等,有楼船,也有平船,分载后宫、储王、百官、公主、僧尼、道士、蕃客及供奉物品。光是拉纤挽船的就有八万多人。皇上旨令,储王、公主及五品以上官员赐坐漾彩、朱鸟、苍螭一类的楼船。这样,拉纤的船夫也分出了等级。拉漾彩以上船只的共有九千多人,他们有一个雅号,叫“殿脚”。凡是殿脚,一律都穿特制的锦衣彩袍。
随行护驾的卫兵分乘青龙、平乘、艨艟、八棹、艇舸数千艘,因这些船上载有兵器帐幕,全由兵士牵引,不用船夫。
整个南巡船队,舳舻相接二百多里,两岸有二十万骑兵和十多万步兵夹岸护卫,真可谓水陆并进。若从稍远处望去,根本分不出哪是河中,哪是岸上,只见旌旗蔽野,浩浩荡荡,自古以来,不论哪朝哪代的皇上出巡,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气派和声势!
杨广坐在龙舟前首的顶层船楼的廊檐下,看着河中岸上声势浩大的行进队伍,心里激动不已。新开的运河水满河宽,足有二百三、四十尺,像龙舟这样大的船,也可以并行四艘。河堤上筑有宽阔的御道,可行走车马。夹道垂柳依依,殿脚们背负彩绳,拉船走在柳荫下,免去了阳光曝晒之苦。而且,两岸密密的垂柳还可以护岸固堤,又是沿河的一道风景。
心中多年的愿望实现了,一个奇迹在自己手中完成了。一代帝王一生中能成就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大运河就是这样的大事,大运河必将彪炳千秋!
杨广心潮起伏,被兴奋和激动涨红的脸,在阳光和水波的映照下烁烁发光。
一阵清风迎面吹来。徐徐而过的清风里,夹送着一阵阵隐约的歌声。渐渐地,歌声近了,也更加嘹亮、高亢、粗犷。杨广在扬州十年,常听到这样的歌声,那是撑船人几乎都会唱的船工号子。
杨广站起身,凭栏眺望。远处水面上,一队长长的木船正迎着南巡的船队沿河北上。他问身边的内侍:
“那是不是运粮的漕船?”“陛下,正是漕船。”内侍回答。嗬!运河开航,漕帮船队也启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