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泰戈尔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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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游思集(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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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来到满脸怒气、一语不发的国王面前,朝国王敬礼说:“村子已经受到了严惩,男人们都被打倒在地,女人们踡缩在一团漆黑的屋子里,不敢哭出一声。”

祭司长起身朝国王大声祝贺,高呼道,“上帝的仁慈永远在陛下身上闪光。”

听到这句话丑角放声大笑,朝臣们被吓得毛骨悚然,国王的眉头越皱越紧。

“王座的尊荣,”大臣说,“是以陛下的威严与全能上帝的恩宠为基础的。”

丑角笑得更放纵了,国王怒声喝斥道,“不看火候地嬉笑取乐!”

“上帝赏给陛下几多恩宠,”丑角说,“他赏给我的就仅有这一种笑的天分。”

“这种天分要断送你的性命。”国王右手握着剑柄说。然而丑角却站起来放声大笑,直笑到他不能再笑出声来为止。

一团恐怖的阴影飞落到宫殿上面,因为在上帝的沉默的深处听见了王宫里的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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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愤怒地将多少世代以来,为了实现世界最美好的希望而祈祷时织成的地毯撕成碎片。

一切为了表达爱而准备的宝贵的物品,都变成一堆碎片,在被摧毁的祭坛上,没有一件会让发疯的人们想起上帝将要赐予的东西。在一阵激情的烈焰中,他们似乎将自己的未来与他们的青春吉日一同化为灰烬。

天空中传来嘶哑,“胜利属于暴徒!”孩子们容颜枯槁而苍老,他们窃窃私语地说,时间总是在反复旋转而从不前进,我们叫别人驱赶着向前奔跑,然而没有可以达到的目标,而创造又如瞎子的摸索。

我对自己说,“收起你的歌声吧。歌曲是为那些行将到来的人而唱的,而不息的斗争是为了存在的事物。”大路是永远躺卧的,犹如一个将耳朵贴进地面谛听足音的人,此刻探索不出所有来客的暗示,在大路的远方也看不见一座房子。我的琵琶说,“将我扔到尘土里任人践踏吧。”我注目路旁的尘土,在灌木丛中开着一朵纤小的花。

于是我高喊道,“世界的希望并没死去!”天空俯伏在地面上,跟大地低语,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期待的静谧。我发现棕榈树的绿叶,在向那无法听见的音乐的节奏击掌,月儿也在跟湖水的闪烁的宁静交换目光。

大路跟我说,“什么都不必担心!”而我的琵琶则说,“请将你的歌儿借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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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春天,大地的激情洋溢的爱人,你使那森林的心因为急于倾诉而狂跳!

你化为不安的阵风,吹到百花齐放,新叶摇曳之处来吧!

你如光明的叛逆,冲破黑夜的禁闭,闯过湖水黝黑的喑哑,穿越地下的监牢,向被幽闭的种子宣布自由吧!你如闪电的大笑,似暴风雨的咆哮,冲进喧嚣的闹市中心;解放那僵化了的语言与茫然无知的劳作,增援我们正在懈怠的战斗而战胜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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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度在几多芥菜花开的三月,欣赏过这一幅图画——这一弯纡缓的流水,岸边灰色的沙滩,还有沿河那一条将田野的友爱伸向村庄心坎里去的弯曲的小径。我一度想将这闲适的风声,与一只飘荡的小船的桨声谱入诗章。

我一度暗自惊异,这茫茫的世界,站立在我的面前是何等单纯;而我此番和这位永恒的陌生人的邂逅,又以何等挚爱与亲切的安适充溢了我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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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村庄隔河而望,一只渡船在横亘在它们之间的小河上往来划行。

小河既不宽也不深——它不过是为那条日常生活的小径增添一些微小的风波的裂口罢了,很像在一首歌曲里的间歇,曲调通过这个间歇而得以欢乐的奔涌。

财富的高楼大厦高耸入云,又毁成废墟,而这两座村庄却隔着这条淙淙流淌的溪水交谈,渡船在它们中间往来摆渡,过了不知多少个世代,自春播至秋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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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婴孩的眼睛里,树林朝他摇曳着绿叶,用那远在世界形成之前的久远的语言低吟着诗歌,月儿,那夜空的孤独的宠儿,装作和婴孩一样的年纪。

在老人的眼睛里,繁花为了那些杜撰出来的神仙故事而柔顺地羞红着脸,破碎的玩偶也承认自己是泥塑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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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大的土地,我不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期盼在你的身躯上流过,与那些举起信旗以应答蓝天的致意的每一片绿叶分享愉悦!我感到在我出生的若干世代以前,我似乎就已经属于了你。这就是因何在秋天的光辉闪摇在熟透了的禾穗上的日子里,我仿佛忆起了一段我志在四方的往昔,甚至还听见了一阵阵似乎是我的游伴的声音,从那遥远的,面纱重掩的岁月传来。

在黄昏降临的时候,羊群像往日一样回到栏舍,草地的小径上扬起了尘土,月儿比村子里草舍的炊烟升得还高,我似乎为生存的首个早晨所遭遇的揪心的别离而感到悲楚。

49

晨曦如一绺沾着雨水的刘海,在雨夜的额上垂挂着,此时乌云不再密集了。

一个小女孩站在窗前,她沉静得如浮现在歇息的雷雨门口的一弯彩虹。

她是我的邻居,她来到人间就仿佛是某一个神灵的叛逆的笑声。她的妈妈气愤地称她为本性难移的孩子;而她的爸爸则微笑着说她是疯丫头。

她如一道跃过岩石逃跑的瀑布,似那最高处的竹枝在不宁的风中刷刷作响。

她立在窗口,望着远处的天空。她的妹妹走近她说,“妈妈在唤你呢。”她摇了摇头。

她的小弟弟拿着他玩耍的小船兴致勃勃地跑来,想拉她一起去玩;可她挣脱了弟弟的手。男孩缠着她不放,她在男孩的背上打了一下。

在上帝创造万物之初,那头一个伟大的声音,或许是微风与流水的声音。

大自然的久远的呼唤——大自然对没有降生的生命的不出声的呼唤——或许已经传到这个孩子的心里,将她的心灵独自引到我们这个大千世界的樊篱之外:故而她站立在那儿,被永恒迷惑得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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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狗在一只空船头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头水牛怡然自得地躺在河边的浅水里,它的眼睛半睁半闭着,在享受着那清凉的泥浆的特有的美味。

母牛在岸边嚼食着青草,村子里野狗的吠声没能让它心慌,一群跳跃着捕食飞蛾的沙立克鸟相随在它的身后。

我坐在罗望子树的树丛里,此处聚集着喑哑的生命的各种叫喊声——牛羊的哞咩声,麻雀的叽喳声,天空里纸鸢的啸叫声,蟋蟀的瞿瞿声及一条鱼儿在河里戏水的扑楞声。

我凝视这生命的原始的哺育所,在此处,大地母亲因为第一次生命的抚摸迫近她的胸脯而颤动。

一切我的所有,我的所求,以及一切我之所爱,永远在难以发现的秘密中朝你流去。从你的眼里朝我投来最后一瞥,我的生命便永远是你的。

鲜花业已编好,花环已为新郎准备完毕。婚礼举行过后,新娘便要离家,只身在夜晚的静寂中见她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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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沉睡的村庄里,中午鸦雀无声,宛如白昼里的午夜,我的假日已经度完了。

整整一个清晨,我的四岁的小女孩一直没离我左右,从这间屋子走到那间屋子,严肃而无声地瞅着我准备行囊,到后来她感到厌倦了,便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静默坐到门旁,自言自语地喃喃道,“爸爸一定不要走!”

在吃饭时,一日一度的困意袭上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母亲已经将她忘却了,孩子委屈得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懒得说了。

最后,当我伸出手臂与她告别时,她一动都不动,只是乞求地望着我说,“爸爸,你一定不要走!”

她这句话引得我笑出了眼泪,令我想到这小小的幼童竟敢向这个被生计所驱使的庞大世界挑战,她不用别的,单单凭借这几个字,“爸爸,你一定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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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度你愉快的假日吧,我的孩子;那里有湛蓝的天空与碧绿的田野,粮仓及那座古老的罗望子树下的破庙。

我定要从你的假日中获取我自己的假日,从你眸子的闪动中寻觅光明,从你兴奋的叫嚷声中寻求音乐。

秋天为你带来了愉悦身心的假日的自由,它所带给我的,只是工作的压力;因为,看,你闯入了我的房间。

是的,我的假日是一种喜欢扰乱我的无边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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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昏时分,我的幼小的女孩听到她的小伙伴在窗子下面喊她。

她手里拿着一盏灯,用她的面纱遮着,胆怯地走下漆黑的楼梯。

三月里的星夜,我正在平台上消闲,突然听到一声哭喊,我赶紧跑过去看。

她手里的灯盏已经在盘旋的楼梯上熄灭了。我问她,“孩子,你为何哭?”

她在下面沮丧地回答说,“爸爸,我将自己丢失了!”当我重新回到平台,在三月里的星夜下仰望天空时,我似乎发现有一个孩子正在天空中行走,她的面纱里藏着一盏盏明灯。

倘若这些灯盏熄灭了,她或许能突然停下步子,而天际大概会传播着一声哭喊,“爸爸,我将自己丢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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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迷乱地伫立在街灯中间,它的金色衣饰已经蒙上了一层都市的尘土。

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她的阳台上凭栏而立,如一团旺火在等待着扑来的飞蛾。

突然,街上的众人,在一个被碾死在车轮下的流浪儿的周围,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站在阳台上的女人,感受到了坐在世界内心的宝龛里的神圣的白衣母亲的痛苦,她发出一声尖叫,跌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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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忘记荒原上的那幕往事——一个女孩只身在吉卜赛帐篷前面的草地上坐着,在午后的阳光下编结发辫。

她的小狗朝着她那双忙碌的手又跳又叫,似乎她干的是徒劳无益的事儿。

凭她如何叱责它都无济于事,她叫它“讨厌的家伙”,又说她被它这样不停地犯傻搅得心烦了。

她用自己嗔怪的中指敲打它的鼻子,然而如此一来反而逗得它更兴奋了。

她沉了一会儿脸威胁它,警告它灾难即将降临;然而随后她却奇怪地放下自己的发辫,一下子将它捉到怀里,大笑着,将它搂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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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这个从集上归来的穷汉,能忽然被人举升到一个久远时代的峰顶,人们大概会停下手中的工作朝他欢呼,并欣喜地朝他奔去。

因为他们再也不会将他视为一个农夫,而会发觉他充满了他那个遥远时代的神秘与精神。

甚至连他的贫穷与痛苦也会变成伟大,不再受到世俗生活的轻蔑和羞辱,而装在他的篮子里的那些破乱东西,也会赢取动人怜悯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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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早就出了门,在一条被一排喜马拉雅杉树遮挡的路上慢慢散着步,道路盘绕着山岭,似矢志不移的爱情。

他手里捏着他的新婚妻子在其家乡邮来的第一封信,恳求他到她娘家那儿去,并且还让他赶快动身。

在他散步时,一只阻隔在远方的手相随着他,抚摸着他,天空也似乎响彻着那封信的呼唤:“亲爱的,我的亲爱的,我的广阔的天空已经装满了眼泪了!”

他迷惑地问自己,“我如何值得她这样呢?”太阳骤然显露在蔚蓝的山脊上,四个女郎大声嬉笑着,自山外的河岸迈着轻盈的步伐一路走来,一只吠叫着的狗儿相随在她们身后。

两个年纪稍大的女郎看到他那副木讷的奇怪表情,忍不住想笑,为了掩饰她们的欢乐,便将身子转了过去,而那两个年龄相对比较小的女郎,却你推我搡地纵声大笑,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他止住脚步,低下头来。继而他倏地意识到手中的书信,便再次打开信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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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庙中的神像放上金辇,环绕着圣城巡行的日子来临了。

王后对国王说,“走吧,该去参加节会了。”举家大小皆朝香顶礼去了,仅有一个人例外。他是采集矛尖草为国王的宫殿扎扫帚的仆人。侍仆的总管不无怜悯地对他说,“你可以和我们一同去。”

他垂首回答道,“这不可以啊。”此人就住在国王的侍臣们每天都要必经的那条大路附近。大臣骑着象来到此处的时候,便朝他喊道,“来同我们一道去看乘坐着金辇的神吧!”

“我不敢按着帝王的方式去寻找神明。”这个人说。“你怎么能再有如此幸运的机会亲眼看见乘坐着金辇的神呢?”大臣问。“等到神亲自来到我自己门口的时候。”这个人回答说。

大臣不禁哈哈大笑,说,“傻瓜!‘等到神亲自来到你自己门口的时候!’堂堂的一个国王却还得自己主动跑去看他呢!”

“除了神之外还能有谁来亲自访问穷人呢?”这个人说。

59

日子飞快地流逝,残冬已经度完,阳光下,我的狗在用它顽皮的方式与娇爱的小鹿尽情嬉戏玩闹着。

去市场赶集的人们汇聚在篱边,他们开心着观赏着这两个宠物,在竭力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来表达爱情。

空气里春意浓浓,嫩绿的新叶如火焰般的闪动着。每当小鹿窜跃起来,朝自己移动的身影弯下头去,或者竖起耳朵谛听微风的悄悄话时,它的乌黑的眼睛里都会有一道闪光在欢跃。

春的讯息和游荡的微风与回响在四月天空中飒飒作响的林声同微光一块儿飘来。它咏叹世间青春的第一次苦痛,当蓓蕾里绽放出第一朵鲜花,爱情摒弃了它所熟知的一切而去探求它所未知的东西时。于是一天的下午,在阿姆洛克树林中,林影受到光线悄悄的爱抚,变得庄严而又肃穆时,小鹿撒欢飞奔,犹如一颗爱恋着死亡的殒星。

天黑下来了,屋子里灯盏已经燃亮;星星升空了,夜已飞降在田野上,然而小鹿一直没有回来。

我的狗伤感地朝我奔来,它那双可怜的眼睛带着疑问,仿佛在对我诉说,“我不明白!”然而有谁明白呢?

60

我们的巷子是蜿蜒曲折的,似乎很多世代以前,在她开始寻找目的地时,一度左右徘徊过,尔后就永远定格在迷乱中。

天空中,在她那些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之间,如缎带般的悬挂着一条从空间扯下来的狭带:她称它为蓝城的妹妹。

她只有在中午短暂的片刻才能见到阳光,故而她不失明智的向自己提出疑问,“难道这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