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不带回来,你明天就挨饿,”那位先生摇摇头回答。“那就严重了。我要在你入睡一段时间后才出去。”
当晚剩下的时间他都密切监视着克朗彻太太,愁眉苦脸地跟她闲聊,阻止她开始不利于他的祈祷。为此,他也让儿子找她聊天,伺机挖苦她,不让她有反应的时间,让那个可怜的妇女十分难过。就连上帝最忠实的信徒对祈祷实现的信心,恐怕也不及他对妻子祈祷灵验度的笃信。这就是叶公好龙。
“你得小心!”克朗彻先生说,“明天别耍花样!如果我这憨厚的商人明天能弄到一两条猪腿,你们也不会光吃面包没有肉的。若是我这憨厚的商人能弄到一点啤酒,你们也就用不着光喝白水。入乡随俗,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就是你的山,你知道。”
然后他又开始抱怨:“你这是跟食物过不去呀!我真不敢想你那下跪祈祷的手段和狠心的折腾会让家里缺粮到什么地步。你看看你这儿子吧!他不就是你亲生的?可他瘦得皮包骨。你还说自己是母亲呢,可你难道不懂母亲的首要责任就是把儿子养好么?”
这话可触动了小杰瑞伤心之处。他马上要求母亲执行她的首要责任。无论她做了什么,她得优先履行父亲失望而温柔指出的所谓母亲的责任。
克朗彻家的一晚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小杰瑞被勒令睡觉,他的母亲也跟着入睡了。克朗彻先生独自一管又一管地抽着烟斗,打发着初入夜的时光,直到近半夜才准备出发。到了凌晨一两点,也就是神出鬼没的时刻,他才在椅子边站了起来,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柜橱,取出一个口袋,一根不大不小的撬棍,一根带链的绳子和类似的“渔具”。他熟练地把它们整理好,向克朗彻太太漫不经心地说了再见,灭了灯,走出门去。
小杰瑞只不过假装脱掉了衣服在上床,没一会已跟在父亲身后了。他借着夜色,跟着他出了屋子,下了楼,进了院子,走到街上。他并不担心回家时进不了大院,因为房客多不胜数,门总会开到半夜。
他有一个让人钦佩的远大理想,要钻研父亲职业艺术的奥妙。基于此番决心,小杰瑞尽可能地贴近房屋门面、墙壁和门洞走(贴近得有如他的双眼),跟随着他崇拜的父亲身后。他所崇拜的父亲往北走了不久,便跟另一位艾萨克·华尔顿的门徒会合,一块摇摇摆摆地往前走去。
出发后没过半小时他们已偏离了昏沉的灯火和昏昏欲睡的守夜人,走上了一条偏僻的小道。在这儿他们又遇到了另一个钓鱼人——这相会悄无声息。如果小杰瑞信迷信,他简直会以为他是第二个钓鱼人突然一分为二变出来的。
三个人往前走,小杰瑞也跟着。走到一道俯瞰大路的石塄坎之下。石塄坎顶上有一道矮砖墙,上面是一道铁栏杆。三人在石塄坎与砖墙的影子里走出路旁,钻进一条死胡同,那短墙在此升高了八至十英尺,组成胡同的一侧墙壁。小杰瑞蹲在一个角落,向胡同里张望。他首先看到的是所崇拜的父亲的身影,在清澈的月光衬托之下轮廓清晰,正机灵地往一道铁栅门上爬,一下子就翻了过去。第二个钓鱼人也翻了过去,接着是第三个。三个人轻巧地落地,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像是在听听声音,然后便匍匐着向前进。
现在该是小杰瑞靠近大门了:他蹑手蹑脚走了过去,在一个角落里蹲下,往里窥视,隐约看到三个钓鱼人在荒草和墓碑间爬了过去——那墓地很宽。三人像白衣在身的幽灵,而教堂高塔则像巨大的幽灵。他们没有爬多远便停下站了起来。于是开始钓鱼。
最先他们用铁锹钓。紧接着那偶像父亲似乎在调整一个庞大的类似拔塞钻的物体。不管他们使用的是什么,他们都热火朝天地努力着。直到教堂钟声响起才惊起小杰瑞,他拔腿就跑。他的头发竖了起来,像他爸爸那铁蒺藜似的。
但是他长期的探索欲望让他停住了脚步,引导他又往回跑了。在他再次从大门看进去时,那三个人仍然毫不松懈地钓着鱼。只是现在鱼儿似乎已经上了钩。下面传来钻子钻动的声音,他们弓着的身子也紧张起来,像是在拖起一个重物。那东西缓慢地破土而出,露出了地面。小杰瑞原本是知道拖上来的是什么,但是等他见到那东西,又见偶像父亲正要撬开它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又一次拔腿就跑,而且一路狂奔了一英里以上。
若不是因为呼吸困难,他是绝不敢停步的。他这就像被鬼缠上了,迫切地想摆脱它,他总感觉:他看到的那棺材似乎在追他,小头在下直立着,又蹦又跳,在他周围就快要抓住他了——也许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吧!——他得东躲西藏。那东西还是个似有若无、无所不在的幽灵,把黑夜衬得毛骨悚然。为了逃出黑暗的包围,他窜上了大路,以免那幽灵像无处不在无踪可寻的风筝一样从小路上窜出来。那东西也躲在门洞里,用它那吓人的肩膀在门上磨蹭,肩膀直耸到耳朵,像是在笑。那东西也藏进路上的黑影里,阴险地埋伏着,想绊倒他,又一直紧跟其后,而且就快赶上了。所以当那孩子跑回家时,几乎可以说吓得魂飞魄散。就连在家里那东西也还放弃他,仍然跟着他踏过每一级台阶,钻进他的被子里,他睡着以后还没蹦到他胸口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即将日出之时睡在小屋里的小杰瑞从让人窒息的睡眠里被他正屋里的父亲惊醒了。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至少小杰瑞那么认为,因为他正揪住克朗彻太太的耳朵把她的头撞向床板。
“我警告过你,我会收拾你的,”克朗彻先生说,“我也收拾过你。”
“杰瑞、杰瑞、杰瑞!”他的妻子恳求。“你跟我的业绩唱反调,”杰瑞说,“我的团队就交霉运。你得尊重我,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服从?”“我是想做个贤妻的,杰瑞,”不幸的女人哭着辩解。“跟你丈夫作对就是个好妻子么?让丈夫的事业交霉运就是尊重他么?在你丈夫事业的关键点自作决定就是服从他么?”
“可当时你还没开始这恐怖的交易,杰瑞。”
“你只需要,”克朗彻反驳道,“做一个老实商人的妻子就够了,至于你丈夫要做什么,你一个妇人不必操心。尊重丈夫、服从丈夫的妻子是不会影响到他的事业的。你不是自称是个很本分的女人么?你如果也算是本分,那天下没有不本分的女人了!你缺乏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和泰晤士河河底没有金子一个道理。应当给你灌输些责任观念。”
这番咒骂很小声,终于那位老实的商人踢掉脚上满是泥土的靴子,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切结束了。他的儿子战战克克地偷看了一眼,见他躺在床上,把手放在脑后当作枕头,睡着了。
早餐并不是鱼,也没有很多其它的食物。克朗彻先生面无表情,满腔愤怒,把一个铁锅盖放在手边好在克朗彻太太有做祈祷的迹象时攻击她。他按时洗漱完毕便带着儿子上班去了。
小杰瑞腋下挟个小板凳,跟爸爸沿着阳光下熙攘的舰队街走着。他跟昨天晚上独自逃离黑夜里狰狞妖怪的那个杰瑞判若两人了。他的滑头与日俱增,他的胆怯随夜消失。就此而言,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舰队街和伦敦城也用不着和他类似的人。
“爸爸,”两人并排时小杰瑞说,说时同爸爸有一定的距离,当中还夹着一个板凳,“什么叫‘复活商人’?”
克朗彻先生停下来,回答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为你无所不知呢,爸爸,”可爱的孩子说。“唔!好了,”克朗彻先生又继续走,同时脱下帽子,他的铁蒺藜展露无余,“‘复活商人’是卖某些货品的人。”“卖些什么,爸爸?”机灵的小杰瑞问。“他销售的是——”克朗彻思量了一会,“一种供科研用的商品。”“是人的身体吧,爸爸?”那调皮的孩子问。“或许是吧,”克朗彻先生说。“将来,啊,爸爸,我也很想当个复活商人呢!”克朗彻先生虽感到安慰,但出于道德教育的义务还是摇了摇头。“那就要看你如何培养自己了。慎重发展自己的技艺吧!这种事要守口如瓶。有的工作不一定适合你,现在还不确定。”小杰瑞激动地走了好几步,把小板凳放在法学会大楼的影子里。这时克朗彻先生心想:“杰瑞,你这个忠厚的商人,那孩子还可以给你带来幸福呢。他总算是补偿他母亲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