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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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张可久(3)

“独上危楼愁无奈,起西风一片离怀”二句,渲染了离怀难遣、愁绪无尽的复杂感情。“一片”承“起西风”,以状离怀,拈来自如,情味含蓄。而且登高望,西风拂人,这情境又与前面的“近景静物”描写形成对照,意境一下子开阔了,袭上心头的相思如同秋风乍起,来势猛烈。此二句,当是受晏殊“昨夜西风雕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词意的启发。这首小令写得十分朴素。全曲不过五十字,却真实而细腻地传达出一个多梦时节的少女复杂而又微妙的心理情态。“雁啼”一联,用反衬法,一以当十,既点明了题旨,又渲染了基调,疏淡而又蕴藉,是耐人寻味之笔。

你看小山起笔就铺排,几种物件罗列起来,似全无章法。然读罢全曲就看出了他的高明处。他的简捷利落,他的不动声色而情动于中,他的冷隽与秀曼,他的“模糊”之美与含蓄之趣,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这首令曲的独特韵味。附带说及,小令题作《秋怀》,既怀人,也伤时感事,同时又流露出一种孤独感,意味是相当复杂的。正因为如此,它才更耐咀嚼,更耐寻味。(王星琦)〔中吕〕普天乐

张可久

秋怀

为谁忙?莫非命。西风驿马,落月书灯。青天蜀道难,红叶吴江冷。两字功名频看镜,不饶人白发星星。钓鱼子陵,思莼季鹰,笑我飘零。

元代不重科举,而从吏中选仕,读书人金榜题名之想便成虚幻。本曲作者张可久就是一个始终沉抑下僚、不能施展抱负的失意者。这首《秋怀》是他自觉岁月销磨而功名难遂的悲叹。

“为谁忙?莫非命。”一起首,作者便自怨自艾:我老是这样穷年累月地焚膏继晷,发愤苦读,仆仆风尘,奔波劳碌,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呢!其实,一切早巳都命中注定……。张可久才具不凡,但一生只当过“路吏”、“典史”之类的小官,郁郁不得志。“莫非命”一句,表面云命运难改,其实正见出心中的愤懑难平。

最后,诗人腾挪笔势,改从对面设想,以一个自嘲式的“笑”字,吐露了倦于仕途,转觉“不如归去”的心曲。在富春江垂钓的严光(子陵)、见秋风起而思故乡莼菜鲈鱼脍的张翰(季鹰),都是历史上敝屣功名富贵的著名“高士”,与他们相比,作者觉得自己热衷功名却落得潦倒失意确实十分可笑。“飘零”与开端的“忙”字遥相呼应,但感情已深化,带上了明显的否定色彩。这最后三句转笔作结,引人遐想,是作者艺术手腕的高明之处。

张可久的作品受南词影响,讲究格律、辞藻,是较少“蒜酪味”的“文人之曲”,与俚俗、生动的“曲人”之曲有所不同。如这篇作品,用典较多,文词亦工巧婉约,便颇能显示“小山乐府”的特色。

〔中吕〕普天乐

张可久

道情

北邙烟,西州泪,先朝故家,破冢残碑。樽前有限杯,门外无常鬼。未冷鸳帏合欢被,画楼前玉碎花飞。悔之晚矣,蒲团纸被,归去来兮。

“道情”,意谓“道家之情”。是元散曲中常见的固定标题。元燕南芝《唱论》:“三教所唱,各有所尚:道家唱情,僧家唱性,儒家唱理。”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道家所唱者,飞驭天表,游览太虚,俯视八纮,志在冲漠之上,寄傲宇宙之间,慨古感今,有乐道徜徉之情,故曰‘道情’。”本曲即通过感慨历史的兴亡沧桑,人事的祸福无常,讽刺了历代统治者醉生梦死而自取灭亡,表现了作者向往归隐之情。

小山乐府多数皆典雅清丽,此曲亦不例外。全篇词藻文雅,多诗词语,又多典故;句法上前六句皆两两对偶,珠联璧合。然而从意境上看,此曲又自有特色:即于典雅清丽之中又兼有豪辣灏烂的一面。试看通篇感叹兴亡沧桑,讽刺纵欲亡国,纵横古今,视通万里,于开阔的气象中透露出慷慨激楚之音、磊落不平之气;结尾三旬则一气贯注,已不暇顾及对偶。然这类作品在其曲集中并不多见。

〔中吕〕喜春来

张可久

金华客舍

落红小雨苍苔径,飞絮东风细柳营。可怜客里过清明。不待听,昨夜杜鹃声。

张可久真不愧为描春的能手。这首小令落笔轻倩,潇洒飘逸,宛如一幅湿淋淋的水彩写生。它几乎是一挥而就,色彩鲜明而不浓艳,玲珑剔透却又意境开阔,读来令人抚玩无孜。

〔喜春来〕即〔阳春曲〕,适于作短小精悍的写景作品,一般不加衬字。张可久写散曲技巧娴熟高超,尤长于令曲,他写过不少〔喜春来〕曲,都是很精彩的。这支小令字少意多,颇能代表小山曲清丽流啭、情款味厚的格调和作风。

〔中吕〕喜春来

张可久

永康驿中

荷盘敲雨珠千颗,山背披云玉一蓑。半篇诗景费吟哦,芳草坡,松外采茶歌。

这是一首写景的小令。作者在永康(今属浙江)途中忽遇阵雨,于是小憩于一驿站中。驿站外有一方荷塘,千万颗雨点打将下来,碧绿的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放眼望去,远处的山脊上浮荡着乳白色的云雾,如同披着一领玉蓑衣。这一片雨景触动了作者的诗兴,他苦苦思索,沉吟良久,想将这一派迷人的自然景色用诗写出,正在此时,芳草如茵的山坡上,响起了由松林那边传来的采茶姑娘轻快的歌声,令人感到轻松愉快。

这是一首即兴之作,除了“半篇诗景费吟哦”一句,全文都是写作者耳闻目睹的自然情景:雨珠、荷叶、山坡、云雾、歌声,似是漫不经心,信手拈来,随口吟成。而于作者的心境、情绪,却不著一字,好像是用淡淡的笔墨,随意勾画了一幅雨中小景。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所谓“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所谓“一片自然风景就是一种心情”,都可以借来评价这一首小令,作者正是借用一系列的意象,表达出了一种忘情山水、轻快自如的心境。作者在面对自然的一瞬间,有的只是静寂空明与悠然自得,什么忧愁烦恼,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辱浮沉,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人生难得的正是这忘情于自然,恬淡而闲逸的宁静心境。千百年之后,当我们吟哦这首小令时,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

〔中吕〕满庭

张可久

山中杂兴

风波几场,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故园老树应无恙?梦绕沧浪,伴赤松归欤子房,赋寒梅瘦却何郎。溪桥上,东风暗香,浮动月昏黄。

古代诗歌以“山中”为题的大多写隐居生活或托以归隐之思,著名的如王维的《山居秋暝》。本曲亦是如此。开头三句,诗人写自己经过了几场人海风波,下定决心,解脱名缰利锁。这是过来人的顿悟语,以直抒胸臆的方式说了出来。一个“急”字,一个“顿”字,充分表达出摆脱名缰利锁的迫切心情。

“故园老树应无恙?”故园老树,是诗人对昔日家居生活的回忆,思物乃在寄情,其间透露出对“归去来”的渴望及对家乡故亲至友的怀念。“梦绕沧浪”一句,是对前面表达的归隐之意的补足。

前数句,诗人叙理述怀。而“溪桥上”三句,却突然转出一清幽之境界。“东风”二句,乃化用宋代林逋著名咏梅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园小梅》)林逋原诗偏于咏物,清俊而淡雅,但张可久紧接前句“赋寒梅瘦却何郎”之语脉引此二句,则于淡雅中微露一丝伤感气息。联系“何郎赋梅”的典意及全曲思归隐之情怀,“东风暗香”似可看作“故园”的召唤;“浮动月昏黄”则又是诗人思归而不能的黯淡心理之象征了。小山化用林诗而别具其意的妙处,正在这里。

〔中吕〕朝天子

张可久

闺情

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铜驼巷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小意收拾,怪胆矜持,不识羞谁似你!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

这只曲子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叙述了其爱情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从曲中所写的内容和手法来看,它似从唐无名氏〔醉公子〕词脱眙而来。词云:“门外狗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自睡。”然本曲显得更为曲折和细腻。首句写夜已深,闺中少妇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久候不至,她不由得顿生疑窦,猜想他莫非有什么风流韵事,另结新欢:“与谁、画眉,猜破风流谜。”是不是和谁效张敞画眉的故事,又另结良缘啊,这风流韵事又让我猜破。三四两句“铜驼巷里(一作陌)玉骢嘶,夜半归来醉。”是叙述女主人公听到巷中马嘶声,知是她丈夫深更半夜喝酒醉归来了。六七八三句“小意收拾,怪胆矜(一作”禁“)持,不识羞谁似你!”写丈夫回来后,醉意醺醺,可女主人公还是小心为他拾掇、殷勤照料,而他丈夫则还装模作样摆架子,女主人不由责备他“不识羞”。丈夫被“识破机关”,于是“自知、理亏,灯下和衣睡”。本曲虽短小,但写得颇生动。女主人公的猜忌、埋怨,丈夫先硬后软又不肯明白认错的神态,均写得颇有情致。与前引〔醉公子〕词相比,确实更见曲折、细腻。

〔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

张可久

道情

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读书,图,驷马高车。但沾着者也之乎,区区,牢落江湖,奔走在仕途。半纸虚名,十载功夫。人传《梁甫吟》,自献《长门赋》,谁三顾茅庐?白鹭洲边住,黄鹤矶头去。唤奚奴,鲙鲈鱼,何必谋诸妇。酒葫芦,醉模糊,也有安排我处。

典雅工丽是张可久的散曲作品的主要创作特点,但他也有“纾其怫郁感慨之怀”(胡侍《真珠船》)的作品,〔齐天乐过红衫儿〕《道情》二首就属于这一类。只要联系作者长期“沉抑下僚,志不得伸”(同上)的生活经历,我们自然就更能理解《道情》曲中的感慨之深了。

本曲是《道情》的第一首。这首带过曲中的第一支曲〔齐天乐〕着重写读书人的不章遭遇和满腹牢骚。曲子开头第一二句“人生底事辛苦,枉被儒冠误”。这一问一答,写得极其沉痛。在元代,中间有七十多年废除科举,这对读书人来说,无疑是极其沉重的打击,他们没有了进身之阶,社会地位一下子降到了最底层。作者感慨地说:人生一世辛苦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作为一个读书人,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白白被那顶儒冠所误了。三四五句写读书人的抱负。以前读书人都把司马相如作为学习的榜样。司马相如在没有发迹的时候,从四川去长安,途经成都升仙桥,他在桥柱上题云:“不乘高车驷马不过此桥。”(《成都纪》)就是为了想做官,害得广大读书人日以继夜的苦读“者也之乎”,在仕途上挣扎,疲于奔命。这里含有作者自喻之意,像我这样兼有诸葛亮足智多谋和司马相如博学多才的读书人,却得不到像刘备那样的明主来赏识,有谁来三顾茅庐呢?这是人生的悲剧,时代的悲剧!

接着〔红衫儿〕一曲为读书人设想了另外一条出路,那就是看破红尘,逃离现实,去过纵情诗酒,放浪山水的隐居生活。一二句泛写隐居地风景之美。白鹭洲也好,黄鹤矶也好,均非实指。白鹭洲在南京市西南长江中;黄鹤矶在湖北武昌黄鹤山西北,峭峙长江边,上有黄鹤楼。三四五句描写隐居生活的无拘无束,有跟随的童仆把鲈鱼肉切成极细,坐享佳肴,更不必与妇道人家去商量家务事,家累没有了,何其轻松。最后三句写隐士与酒葫芦作伴,成天喝得酩酊大醉,这就是天公为读书人安排的归宿。整首曲子由牢骚转入放达,至此点题。总的说,作品宣扬了消极遁世的虚无思想,但骨子里何尝没有读书人不能施展才能的愤慨呢!这首带过曲前面写读书人的苦况,目的是烘托隐居的快活,写得层次井然。全曲极少用衬字,遣字造句极有工力。整首曲子具有“骚雅,不落俳语”(刘熙载《艺概》语)的特点。缺点是不够本色,这是张小山散曲的通病。

〔中吕〕齐天乐过红衫儿

张可久

道情

浮生扰扰红尘,名利君休问。闲人,贫,富贵浮云。乐林泉远害全身,将军,举鼎拔山,只落得自刎。学范蠡归湖,张翰思莼。田园富子孙,玉帛萦方寸,争如醉里乾坤。曾与高人论,不羡元戎印。浣花村,掩柴门,倒大无忧闷。共开樽,细论文,快乐清闲道本。

本曲是《道情》的第二首。也可以这样说,这支曲子是《道情》下篇,充分叙述隐居的令人神往之处。〔齐天乐〕曲把现实社会中的种种不幸归罪于名与利的作祟。一二句劈头就批判名利。放眼扰扰攘攘的人间世,哪儿不在争名夺利,勾心斗角。读书人切忌把名利二字放在心上。有了名利之争,必有贫富之分,有名有利的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无名无利的过着饥寒贫贱的日子。三四句写读书人要安于贫困,把富贵看得像浮云那样淡漠。六七八、九句对比着写出世与入世的是非之争。在作者看来,一个隐居乐道的人,可以颐养天年,远害全身;一个不可一世的将军,尽管力能举鼎拔山,到头来还不是身败名裂。

〔红衫儿〕曲进一步美化隐士生活。一二两句写隐居者的追求。隐士们宁可与高人清谈,也不羡慕世俗之人梦寐以求的那颗统率三军的元帅印信。三四五句写隐士那如死水、似枯木的心情。过着离群索居的乡间生活,没有忧愁烦闷。六七八句总写隐居者的交往和理想境界:如果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来访,那么就一边喝酒,一边谈诗论文。俗话说:“清闲真道本,无事散神仙。”真能成为一个又快活、又清闲修持得道的人,不是神仙是什么呢!

元人散曲有不少题为“道情”的,都是抒写超脱凡尘、警醒顽俗之类的内容。张可久的“道情”同此。明初朱权《太和正音谱》把此类曲称为“黄冠体”,并加以说明云:“神游广漠,寄情太虚,有餐霞服日之思,名曰‘道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