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火焰升起的时候,有一道影子从迦楼罗上掠下,如同无声的风,穿过千军万马,停在了他的身侧。在她走过的地方,战士们如潮水般自动分开,恭敬地让出了一条路。
“瑶……不,圣女,”巫彭回过头,看到了月光下的白衣少女,失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那个本应侍奉在破军身侧、等待其转生的星槎圣女离开了迦楼罗,来到了他的面前,微微喘着气,抬头看着战车上风尘满面的统帅,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许久,才轻声道:“父亲,您老了许多。”
这个称呼令巫彭沉如水的脸动了动,压低着声音道:“我说过,不要再叫我父亲——自从你被选中的那一刻起,人世间的血脉便已经断了。”
“血脉怎么能断呢?”星槎圣女声音颤抖,泫然泪下,“我永远是你的瑶瑶。”
巫彭的手抬起来,似乎想触摸一下久别的孩子,然而咬着牙又放下了。战士们都簇拥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星槎圣女,是不可以被除了破军之外的任何人触摸的。
他压下了心里的波澜,克制地开口:“圣女,您应该侍奉在破军金座下,不可擅自离开。为何忽然来了此处?”
在这样冷硬的语声里,星槎圣女眼里的小火苗渐渐熄灭了。她低下头,白衣在风里飘舞,声音也变得缥缈而没有感情,“巫彭元帅,我想来告知您,在破除了命轮的封印后,破军刚才一度苏醒——然而,旋即又被后土神戒上的封印困住。”
“后土神戒……”巫彭喃喃,“就是空桑女剑圣临死前结下的那个封印吗?没想到过了九百年那么漫长的时间,还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
“不,我觉得不是这样。”星槎圣女低声道,“后土封印的力量在时间的流逝中必然也会随之削弱,如今只怕剩下六成不到——虽然那种禁锢依旧强大,但以破军的力量,要冲破这最后一重封印也不会做不到。”
“你的意思是……”巫彭明白过来,“那个约束在破军的心里?”
“是的。他自愿放弃。”星槎圣女道,“他只要感受到后土神戒上还存在着一丝的阻力,便会立刻停止挣脱,不会拂逆了师父的意愿。”
巫彭愕然,“这么说来,即便九百年大限到来,即便身上所有的禁锢都解除,破军只要感觉到后土神戒上的禁锢还存在,他就不会彻底苏醒?”
“是。”星槎圣女道,“这也是我必须赶来告诉您的原因。”
巫彭沉吟,抬起头来看着漆黑的夜空,“或许,巫咸大人说的是对的。”
“巫咸大人?”星槎圣女愕然,“他说过什么?”
“他在我出发之前曾经说过,打开迦楼罗上命轮的封印,只需要十二名术士足矣,接下来的事情必须看破军本身的意愿。”巫彭低声道,看着渐渐熄灭的火焰,“而剩下的九名术士,有更重要的任务。”
“什么任务?”星槎圣女有些诧异,这一点,元老院竟从未对她提起过。
“这是兵家之事,圣女就不必过问了。”巫彭淡淡道,忽然间一抬手,一道银色的光从他的战车上呼啸升起,高高地刺入夜空,一闪即灭。
星槎圣女抬头看去,“这是……”
“我是在召唤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巫彭低声道,眼神肃穆,“那是一个中州人——但只此一人,已能消灭十万大军!”
黑夜里,空寂大营一片寂静,只有岗哨上的两个空桑士兵还在打着哈欠。三月初的西荒还是很冷,他们只能不停地交替跺脚,一边将手拢在火把上取暖,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真是的……这么个大冷天,又轮到我们值夜!二队那边的人怎么都没安排这苦差事?”
“别提了,我们队长原本是白帅军中出来的,以前得势,据说还要被调入帝都骁骑军呢。现在白帅忽然下野归隐了,没了上头的提携,我们不被挤对才怪呢。”另一个同伴低声道,“据说袁梓将军和新任的骏音元帅是同族……”
刚说到这里,忽然间一阵风吹过耳际,带来类似呜咽的声音,令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啥声音?”其中胆小的一个喃喃,“像哭一样!”
“鬼哭呗。听说这座山很阴呢。”另一个胆子大点儿的士兵大大咧咧地道,“山里有九重地宫,里头曾经死过上万的人,都是被冰族人杀的!”
“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九百年前光华皇帝就来这里做过一场法事,把所有冤魂、恶灵都度化了!”另一个胆小的连忙辟谣,“如今这里干干净净,我压根儿就没看到过什么和死人有关的东西。”
“嘿,见识少了吧?山脚那个古墓没听说过吧?”同伴冷笑起来,“听说那也是个很邪门儿的地方呢。”
“那是个墓吗?”士兵愣了一下,“我倒是听说当地牧民都把那儿当作圣地朝拜,供着一个什么女仙——你也知道,大漠里的牧民到处都有膜拜的对象。”
“嘘——那可不是什么女仙。跟你说,我前几天偷偷地去那个墓看过,居然发现了沙子里埋着一块碑!”那个胆大的士兵看了一眼黑夜里黑沉沉的山脚下,压低了声音道,“你知道吗?碑文的落款,居然是光华皇帝!”
“光华皇帝?!”同伴吃惊道,“那墓里……埋的又是谁?”
“先代空桑女剑圣,慕湮。”
“慕湮?”同伴皱眉,“没听过。牧民传说里的女仙难道是她?”
“那块碑上是这样写的,估计也是很有来头的吧?”那个士兵道,“可惜我围着那座墓绕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地方可以爬进去。这座墓被彻底封死了,连一条缝隙都没有。”
“你想干什么?”同伴骇然,“盗墓可是杀头的罪!”
“嘿,谁还在意这个破墓啊!我只是好奇罢了……”那个士兵连忙扯开话题,忽然愣了一下,脱口道,“看那边……是什么东西在闪?”
“什么?”同伴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空寂之山已经是云荒大陆的西部屏障,然而,比空寂之山更西的还有一个地方:狷之原,据说是猛兽魔物云集之地,光华皇帝建起了绵延千里的迷墙,将此地和云荒大陆隔开,以防魔物入侵。
自从王朝开始以来九百年,据说从没有一个活物能穿过那道墙。
然而此刻,黑暗里只看到迷墙后闪过一道金色的光,光里映照出一个巨大的东西,仿佛是匍匐在大漠里的一只鸟。光影里,还影影绰绰看到无数的东西在移动,一排排地从大海里升上来,一望无际,如同巨大的鲸鱼列队游动。
“这……”士兵擦了擦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是什么?”
那道光一闪即逝,夜又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西海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你看到了吗?”他愕然回头,询问身边的同伴——然而奇怪的是,风灯下空空荡荡,那个人居然已经不见了。
“喂,喂!死家伙,去哪里了?”他吃惊地四顾,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同伴的佩刀掉落在地上。那刀已拔出了一半,人却不见了踪影——他脸色变得苍白,惊惶不安地四顾,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敲响示警的金柝。
夜色深浓。那一瞬,又有一阵冷风吹过,带来一丝奇诡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不会……不会是那个古墓里有什么东西爬出来了吧?或者是空寂之山上的亡灵?那个大胆的士兵也不由得心寒,顾不得敲击金柝,拔脚就往营里跑。忽然间,又是一道风吹过,风里有寒光微微一闪。
唰的一刀,一只手捂住了士兵的嘴,另一只手迅速断喉,黑暗里的人从背后袭杀了岗哨上的人,将尸体迅速无声放倒,拖入了暗影里。
“原来云荒大地上的空桑军队如此不堪一击。”一个声音低低冷笑,“在西海上和白帅搏杀了那么多年,我还以为空桑的军队个个都是像他那样的铁汉呢。”
从暗夜里悄然浮现出一张脸,映照在明灭不定的风灯下。淡金色的头发,轮廓分明的五官,完全是西海上冰族人的外貌——而在他身后,无声无息地跟着几十位黑衣同族,每一个人的眼神都狠戾如狼。
这队人,正是一个月前出现在北越郡九里亭的冰族刺客们。
“最近白帅请辞,军队里人心不定,难免不如从前。”一个人在他身后走出来,黑发黑眸,却是中州人的贵公子模样,在一群冰族人里鹤立鸡群。他俯视着沉睡中的军营,“空寂大营是云荒四大营之一,扼守西方门户,屯兵十万,领兵的袁梓将军久经沙场,麾下战士也是善战精英,牧原少将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知道。空寂大营是军事重镇,所以元老院在完成任务后并没有令我们即时返回西海,而是直接奔袭此处。”牧原少将道,从岗哨上俯视着黑沉沉的西方尽头——忽然间,一道银色的光从狷之原上升起,划破了黑夜!
那道光只是短短一瞬,却照亮了大漠。那一刻,慕容隽清晰地看到铁甲从海上升起,无声无息地密密涌上大漠,簇拥着一架巨大的金色机械。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牧原少将的眼神陡然亮了,指着西方,“是巫彭元帅!他们已经到了,东归行动已经开始!”
亲眼看到沧流军队踏上云荒的土地,慕容隽只觉得心猛然紧了一下,几乎无法呼吸——是的,是的!这一切终于开始了!
异族入侵,天下动荡。太平的日子不过千年,这片大地便要再度风雨飘摇——空桑人的王朝要崩溃了,新的秩序即将建立。只有在这样的乱世里,他才有可能寻到机会,重新获得博弈的机会吧?才能重新让在云荒的中州人改变自己的命运和地位!
可是……这一切,都是要以血流漂杵尸骨成山为代价。
在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中,也包括了堇然。
“巫彭大人今夜已经带兵登陆狷之原了,我们得抓紧。”耳边传来牧原少将的声音,一物被放入了慕容隽的手心,“慕容公子,看你的了。”
那是一个钢制的小筒,一端有精密的开口。慕容隽的右手颤抖了一下,几乎接不住。他的手上还绑着绷带,似乎那个伤口永远好不了一样——他凝视着放入掌心的东西,眼神复杂地变化,嘴角微微一动,忽地道:“非得这么做吗?”
“还有别的方法吗?我们才十几个人,怎能对抗这十万军队?”牧原少将第一次看到这个人露出犹豫的表情,“慕容公子,你是这里最熟悉空寂大营的人,不会到了现在开始犹豫了吧?刺杀白墨宸这样的大功都已经立下,我们很快就会夺回这个天下——到时候,元老院绝不会忘记对你的承诺。”
元老院的承诺——那一刻,慕容隽微微一震,手指不露痕迹地探入怀中,触及了秘藏的那一卷金黄色的帛,上面的文字他几乎倒背如流:
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封尔为王,世袭罔替。免卿九死,子孙三死——立此为证,若有违者,破军辟之。
誓约的下面,是十个用鲜血画成的符咒,那是十巫对他的承诺——血咒里的誓咒,对立约人的确具有绝对的约束力,否则所立的誓言必然反噬。然而,作为对等的代价,他也奉上了自己的血,立下了替冰族做马前卒、夺取云荒的誓言。
如今白墨宸已死,他的诺言已经实现了大半,是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慕容隽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也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将那件东西放进了怀里,对着冰族人点点头,“那我去了。”
“慕容公子,小心。”牧原少将在后面道,“要不要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一个人就行了。如果人多了,对方反而会起疑心。”慕容隽已经走入了黑夜,头也不回,“你只要帮我把这一路上的岗哨都拔掉就好——你也知道,我手无缚鸡之力,随便一个士兵都能打倒我。”
看着那个白衣贵公子独自走入黑夜,牧原少将眼里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似是佩服,又似鄙薄,叹了口气,对左右的心腹低声道:“这个中州人还真是一人能当十万大军啊,难怪元老院如此重用……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冰族将领却没有说出来。
今晚的空寂大营很安静,外面只有沙风不时呼啸。在大营的最高处,一盏孤灯摇摇欲灭,灯下的将领犹自未眠。
空寂大营的袁梓将军放下来自帝都的书简,想着目下的政局,皱眉沉吟了片刻——几个月前的劫火之变后,帝都天翻地覆。白帝驾崩,女帝登基,白帅挂冠而去……种种变故接踵而来,令人措手不及。而他又远离帝都,驻守边关,等消息传到的时候大局已定。
如今,新任元帅骏音已经驰往西海战场,缇骑统领都铎下落不明。一朝天子一朝臣,目下空桑军队里的情况微妙不明,让他不由得心里忐忑。
要知道,作为一个中州人,虽然能力出众,在军队里做到这个位置殊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白帅的一力提拔,他混到现在只怕还是一个裨将而已。空寂大营虽然位置重要,却艰苦非常,家眷都在帝都,数年难得团聚。他早已动了离开之念,这一年来托人在帝都极力活动,试图调离这荒僻的空寂大营,去往相对富庶的东泽姑射郡府——本来事情已经差不多落定了,但突发的巨变打乱了一切。
袁梓将军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烦。
他本不擅长权谋,也不喜欢应酬。原本以为从戎了,军队是个相对简单的地方,以战功进阶,没有文臣之间那些钩心斗角,但没想到依旧还是逃不开那个大旋涡。
不过,骏音和白帅一贯要好,此次接任元帅之位据说也是白帅临去时举荐之功。他当了元帅,应该不会对白帅的人进行清洗吧?但这样一来,调职之事只怕要落空了。
然而,刚想到此处,便听到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谁?”袁梓将军一惊——已经是子时,战士早已就寝,谁会来敲门?
“是我。”外面有人道,“故人来访,将军难道要拒之门外?”
这个声音是……袁梓有点吃惊,霍地站了起来,一手按在了佩刀上,几步过去推开了门——外面的月光很好,月下站着一个白衣公子,正在寒气里微微咳嗽着。
“慕容公子!”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袁梓将军,好久不见。”白衣公子咳嗽着,对着他轻轻点头,依旧保持着昔年那种风姿——冷月瀚海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也有些疲倦,仿佛是赶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然而,人却是活着的,地上也有影子。
“真的是你!天,你……你不是已经……”袁梓打量了他半天,说不出话来,“已经……”
“已经死了,对不对?”慕容隽微笑起来,“我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死呢?你也知道,我不容易失败,就算失败,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杀的。”
袁梓震惊地看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喃喃道:“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拜访故人。”慕容隽指了指门内,“不请我进来喝一杯吗?”
袁梓身子一震,却站在门口没有让开,手也一直按在佩刀上。他的眼神变得锋利,似乎是一把刀缓缓拔出了鞘。
“哦,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对吗?”慕容隽看着他,叹了口气,“可是,站在这里说话,岂不是更容易被人看到?如果我出现在这里的事情传入了帝都,被女帝和藩王们知道,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袁梓眉头皱了一下,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怒意,身子却侧了侧,“进来再说。”
“多谢。”慕容隽更不客气,举步进门,径直走到了最靠近火炉的位置坐下,将苍白的手指凑近火焰,“外面很冷,房间里暖和多了。”
门在身后关上,袁梓紧绷的神经再也无法控制,他大步走过来,在对面坐下,一把将佩刀重重拍在了来人面前,咬着牙,低声道:“你来找我,到底想做什么?”
慕容隽语气淡淡,“你很紧张吗?”
“我当然紧张了。”袁梓握拳,“你也知道现在是最敏感的时候!新帅刚上任,军中又不稳,如果有人知道你居然没死,又来看我,我……”
“你会被削职入狱?这样就让你怕了吗?”跳动的火焰映照着慕容隽苍白的脸,他忽地冷笑起来,“袁梓将军,别忘了,十多年前,你也不过是我们镇国公府里的一个家臣!你的祖父、父亲,世代都是镇国公府的家臣,你本该也注定为我们慕容氏而生,为慕容氏而死——但我父亲仁慈,让你脱离了镇国公府,去军队里为自己的人生战斗。”
说到这里,他侧头看了袁梓将军一眼,“当然,你也一直很努力。”
袁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个是他心底的伤疤,已经很久没人戳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