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夫妻俩送完儿子朱七七去钢琴老师家,马上返回准备商量一件大事。
朱明月蹙着眉头,看着电脑蓝色屏幕上显示的银行工资卡里的数字,有些发愁。那是一个5再加5个0的数字,银行卡上的大写字母写的是人民币50万元整。尽管朱明月非常希望那里标识的是美元,可是再怎么看,奇迹都不会发生,这是一张五年50万人民币的定期存款。除了这笔定期之外,银行卡里的活期已经所剩无几。
这笔50万的死定,是朱明月为这个家设置的财产安全警戒线。如今,为了儿子能上一所好学校,朱明月别无选择,只有动用这笔钱了。
蓝色屏幕光同时也照在了张小七的身上,她就坐在丈夫身边。原本唇红齿白的俊俏小脸现在已变得有些灰白,看着这个50万,此时此刻,她的心痛要远远大于丈夫。没了30万,她为儿子打造的未来留学之路也等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明月,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这50万可是我们压箱底的钱,太不容易了。你不是说过除非万不得已,不能动用这笔钱吗?”
朱明月叹了一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物价高开销又大,我们也没存到什么钱。现在儿子读书的事火烧眉毛,耽搁不得。”
张小七一听这话就知道大势已去,望着丈夫不禁神思恍惚起来。
朱明月于心不忍,伸出双手轻轻搂妻子入怀,轻轻安慰道:“我知道你一直想送儿子去国外读书,可你有没有算过一笔账,别说欧美这些国家,即使亚洲一带,大学四年下来也得一百多万啊。可是我们家的情况就这条件,一没权、二没钱、三没干爹、四没人脉,就算今天我们不动这50万,也差了一半多,杯水车薪,解决不了问题。”
“可是……现在儿子不是还小吗?”张小七仍然不死心,“刚上小学,我们还有些时间可以存钱。”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以后的事情,儿子十几年的教育费用得多少钱?他长大以后买房娶媳妇怎么办?我们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万一生病了又怎么办?现在随随便便一场大病,几十万就不见了。还有,我们俩自己的养老钱呢?现在个个都是独生子女,难道你还想着让儿子媳妇养四个老人?这根本不现实。你想想,我说的这些,哪一样不要钱啊。”
看着丈夫一筹莫展的脸,张小七缓缓低下头,垂睑屏息。
“别太悲观了,宝贝,啊?我们不都是在同样的教育环境里长大的,没觉得比别人差啊,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圆。现在也有不少国外留学回来的年轻人,在北京找工作都难,从海归都慢慢熬成海草了……”
张小七摇摇头,原本明亮的双眸渐生雾气,心里也觉得委屈:“我考虑的不仅仅是教育问题,我更多考虑的是为儿子创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他可以有年轻人的梦想和追求,可以随意挥洒自己的青春,可以充分享受爱情和快乐,可以去做想做的一切事情,吟诵诗歌、结伴旅行、开读书会、追求浪漫……他不应该像我们一样,整天就担心钱够不够用,生活在焦虑和茫然当中。老公,我这样想难道有错吗?”
朱明月赶紧拍了拍怀里的妻子,动容地说道:“没错,没错,我们谁都没错。” 施凯接到朱明月的电话时,正在为一件事情纠结。
恰好这件事就跟朱明月有关。
事情的缘由,还是来自那个该死的天使投资人。他们提出收购朱明月手里的股权,在此轮投资之后完全退出“畅行无忧”公司。
施凯理解投资人一向不喜欢复杂的股权结构,再者老同学当初投了15万,并没有参与公司的日常经营,对日后公司的成长与壮大帮助也非常有限。从商业角度来说,这样的退出要求说不上很过分。从投资回报的角度来说,朱明月才是“畅行无忧”真正的第一任天使投资人,现在收钱走人,也算是一次成功的投资经历。但施凯仍然说服不了自己,更无法跟老同学开这个口,他害怕朱明月责怪自己过河拆桥,更害怕兄弟感情因此事受到影响。
正是这个电话,把问题推到了一个关键节点。
施凯记得朱明月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酒吧里喝酒是一种幸福。”中国喝酒的人何止千千万万,能把酒喝出一种幸福的味道,还非得在酒吧里,这辈子他也只碰到老同学这么一个。
自然,两人见面的地点约在了酒吧。
工作日的北京,一到下班点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堵城,每条大路上都变成了停车场。开车不行,打车更不行,出租车这个时候显得尤为珍贵,很多三五成群的人在路口傻等着,常常大半个钟头看不到一辆空车,急得让人抓狂。施凯好不容易打了一辆车,结果堵在半路上,思前想后,还是弃车坐地铁。
可是一进入地铁站他就后悔了,建国门站是北京地铁1、2号线的换乘站。
这两条线路是北京开通最早的地下铁路线,因为建设年代久远,建国门站相关设施非常陈旧。没有空调设备,天花板上安装了很多大风扇,头顶嗡嗡作响。没有感应门,人群直接站在月台的黄色线旁等待,所以平均1~2个月就能听到一次卧轨自杀的新闻。
地铁里配备了很多戴着袖章的协管员,几乎十米就有一个,都是上年纪的大叔大妈,一遍又一遍用大分贝喇叭提醒乘客注意安全,不要拥堵。这些声音很快被四面八方拥进来的人群吵闹声淹没,上一分钟刚刚送走一批人流,略显宽松的站台下一分钟就被新到来的一批挤得更加水泄不通。人群如蚂蚁一般缓慢前行,四周到处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味道,有女人的香水味,有男人的汗水味,还有狐臭味,甚至脚丫子味。
施凯平时坐地铁不多,车辆限行时也会小心避开高峰期,这种踩点如此准的时刻他极少碰到,一眼望过去,一片黑脑袋,看得头皮发麻。这个时候想打退堂鼓已经没有了机会,汹涌的人流就如奔腾的洪水一样已经失控,个人除了随波逐流,别无选择。原本还想着保持一点绅士形象,可是形势不容人,还未完全站稳,就随着人流巨大的冲劲,被挤到了月台。随着地铁门声一响,又随着人流被挤进了车厢。
每一次的拥挤都会引来人群里一股小小的骚乱,有人尖叫有人咒骂,这次是旁边的一个年轻女孩想逆着人流往地铁门外冲,可惜个人力量太小,急得大声叫道:“我要出去,让我出去,我的一只鞋挤掉了,鞋掉在外面了。求求你们,让我出去吧。”
没有人在意这个年轻女孩的喊叫和求助,因为所有挤进地铁车厢里的人都无法动弹,前胸贴着后背,脸蛋挨着鼻子,手脚都没地方放,生生被前后的人夹成了三明治,哪还有谦让的余地。
就在施凯惊魂未定的时候,刚想喘口气,身后突然又有一股强大的人流狠狠冲了进来,前一波人群还未站稳,被挤压得纷纷向车厢深处歪斜,踉踉跄跄,甚至东倒西歪。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阵男人的愤怒声和女人的惊叫声,这种恐怖的场景丝毫不亚于春运时期的火车站。
施凯整个身子已经被挤压成倾斜的状态,左脚和右脚紧贴着,无法用力,如同一棵长歪的树苗。他费力地转了转头,想借助外力站直,周围除了人群看不到其他,更别说栏杆和扶手。随着地铁的速度越来越快,前面一个男人的重心慢慢压在他的身上,无疑雪上加霜。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肥胖身材,头发有些稀疏,肌肉松弛,长年的不锻炼已使身材严重变形,凸起的小腹顶起了他的藏青色风衣,也顶在了施凯的肚子上。
施凯压住心中的烦躁,深吸一口气:“大哥,你能不能站直一点,我都快被压垮了。”
中年男人回过头来,表情淡然,不以为意:“兄弟,又不是没坐过地铁,都这样!你没瞧见?我都快变成肉夹馍了。忍一忍,没事,几分钟就好了,下一站出去的人多,会舒服一点。”
施凯皱了皱眉,实在不愿再对着这个男人凸起的肚子,顶着难受,只好使尽全身力气转过身来,下巴正好对着一个女人的头顶。他没办法低头看这个女人的长相,只见长发披肩,可惜不是黑色,染成了黄色。可能是刚洗过的原因,头发上隐隐传来浓烈的劣质洗发水味道,有点难闻。披肩长发没有半点洗发水广告的飘逸之美,恰恰相反,很厚很蓬松,像杂草丛生的庄稼地。叉开的细发很多,随着车厢的摇摆,总在挠他的下巴和鼻孔,特别不舒服,而且很痒。施凯站了一会儿就连打了两个喷嚏,实在没办法又一次使尽全身力气转身,他情愿被中年男人的肚子顶着,也好过这种煎熬的滋味。
“动来动去干什么,有点公德好不好?”
耳边传来蓬发女人尖锐的咒骂声,施凯连忙解释道:“太挤了,脚站不稳。”
“嫌挤?坐什么地铁,自己开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