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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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新(回家)路線

二〇〇九年,父親逝世滿一年,這年七月,我陪母親展開了她一個人的回家返復旅程,台灣這裡清早桃園機場直飛廣州,一個小時五十五分後在彼端白雲機場降落,五叔和堂弟來接機,你脫口而出:「好可惜,爸爸沒等到直航。」家之返復,我為母親設計的路線是這樣的:台南(大哥開車)—台北(休息一晚)—桃園機場(長孫立信開車)—直達廣州(五叔接送)—貴州貴陽晴隆(小阿姨姨父接送)—廣州(我接棒)—桃園(機動,或大哥開車來接或搭高鐵或立信來接)—台南。這個時代最複雜的旅人網絡。動用了各族親友、轎車、飛機、大眾運輸高鐵。

之前,我有一張自已的返復路線。

一九七四年夏天午後,我正坐在台南影劇三村老家院樹底下看閒書,那是一棵南部才見到的喬木樹,巴掌紋圓葉子終年開著黃花喇叭,樹幹一人合抱東長個瘤西長個瘤,但不嚇人,我從來不知道這樹的學名,我們小孩管它叫大黃花樹。村子午後總沉到水底似悶極,千門萬戶屋頭裡的隱隱打鼾聲水泡般冒出破掉,集體運動,村子得到下午四點才會活過來,人紛紛從類房洞裡露面,我們有點近似穴居族群。小孩跟著大人習慣,也有幾個走自己的生活節奏。譬如我,我不喜歡水底運動,日復一日,我收集著午後私人記憶,我是自己的活化石。

這天,老遠郵差腳踏車一路鈴鈴鐺鈴鈴鐺打過來,人人在這密碼音節中睡得更沉,下午村裡的狗都熱趴了,就算狗肉老董這時候出現,肯定也懶得吠他!一個凝凍的小宇宙,平信被甩落在院內泥地、扯開嗓子喊著這家:「掛號信!」但單車已停到我家外頭同樣聲量:「83號!拿私章來蓋!」誰的信呢?軍校聯招函,通知我錄取政戰學校影劇系,如此安靜,我一個人的換軌時間完成。

離開家那天,就意味著,取得了回家的新路線權,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那是一串問題的開始:「什麼時候回家?」、「你在哪裡?」以及「你什麼時候離開家的?」那個家,廣義指的是「台南」。但我那天是怎麼離家北上的呢?(很奇怪的,我認為這也決定了以後回去的交通工具。)搭火車。那年頭沒多少選擇,我父親很高興的給我買了平快對號座,七個小時後我會在台北站下車,然後轉搭公車往北投復興崗報到。父親很少見的送我到月台,在熱騰騰的叫賣便當茶葉蛋汽水泡茶報紙聲浪裡,我以為我們不會交談,(我父親是我所見話最少脾氣最大的「老廣」,他一直到晚年都如此,他是我老年的樣本。)可正相反,軍人出身的父親很驚訝我的人生態度,他問我未來計畫,我表示只想過一種不好也不壞的生活,父親分析那樣的生活是建立在很大的自由思維上,而軍校平時即戰時嚴格要求服從與團體性,很難有自己。我卻很自信:「我儘量。」火車來了,父親淡淡交代:「沒事別回家。路遠。」這真像他的話。火車突然鳴放汽笛緩緩駛出月台,父親並沒有揮手,這也真像他。我猜想我們的位置多少有點朱自清和他筆下〈背影〉中的父子關係投射,父親那一代,多少人是在車站和親人一別成永別。但父親此刻並沒有離愁,也許有,我不知道。我站在車門口目送我出生成長的小城畫片般台南公園、小東路涵洞、九六、大道新村晃過,黃昏時分我站在復興崗大門口,面對著大屯火山脈,父親說對了,每次放假從大門出去都像一場戰役,家的概念刻意被懸置淡化,一九七七年畢業我抽籤分發到北部,也就住了下來。

再重新接續台南女兒的位置及生活方式,已是三十年後。因著父親聽覺、視覺、心臟、步履、呼吸道、肝一步步更壞,但他仍全心盼望像之前每年回一趟老家廣州,那真是折騰,轉機待機,一大早出發,到白雲機場都晚上了,老先生腰包、手杖、助聽器、水壺,老太太我媽也好不哪去,一身裝備,簡直像逃難,我沒有機會參與一九四九年國共政權易手的大遷移隊伍,沒想到不僅歷史會重演,很多事件更再現,一九八七年兩岸開放探親以來他們開始展開每年候鳥西飛行動,次次像帶著全部家當,我搖頭嘆氣:「要用到處都買得到,揹夫似的,你忘了自己年紀。」我媽說:「這已經很好了,拉得動,以前坐船,碼頭等了一禮拜才有船,哪兒都不敢去,拖著大包小包,顧得了箱子顧不了兒子,好容易上了船,三天三夜下來,吐到人事不省膽汁都出來了還不敢闔眼。」是啊!我大哥五歲,絕對頑皮過動兒似的停不下來,一個不留神他猴戲爬上船舷欄杆兩腿夾住放開雙手:「看我!看我!我會飛!」我媽這些年凡事大驚小怪,不知道為什麼那情況居然沒嚇死她。總之,逆旅之旅,我們兄妹輪流陪著重闢出一條「回家」路線,很確定的是,父母親在的地方就是回家的方向。如是二十年,父親終於走到三月一大病二月一小病地步,數度進出加護病房,「生命漸漸流失,前往威爾斯還有什麼用?」英國詩人奧登的句子,威爾斯,嚮往及康復之地。最後一次返鄉,是二〇〇五年,我陪他們由高雄飛廣州,當天早上我由台北搭機南下小港機場會合,我熬夜錯算飛行時間,還好那時北高航班多,於是就看見一個瘋女子拖著滾輪行李箱從小港國內機場往國際出境處狂跑,差點誤了事,父親臉色很壞根本不搭理人。八月出發,他年前就問護照台胞證進度,臨出發還出狀況,他早失去當年送我上台北的從容,眼前這一切,他再不能說走就走自由決定,得靠小孩接送,那股挫折肯定很難習慣,我也不希望他習慣,我的父親不是那種沒個性的老人。但事實是,我的父親母親最老的老年都坐輪椅了千辛萬苦還返鄉,直航還只是政見,二十年來,我父母沒有一次不得不由香港轉機卻從沒有入境過,算算,他們在此至少等掉了十天時間。那次在香港轉機,長長通道,我走在兩輪椅中間,手上握著三本護照和台胞證,到達廣州機場得再一遍,但從來沒有一次旅行,像這樣我那麼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明白這經驗怕不多了。於是,加快腳步,我們兄妹十月偕行赴佛山,在老家和親友們提前為父親慶九十大壽,他耐煩極了,人人上前祝壽,父親根本聽不見看不清,卻一坐四小時,整個浸泡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氛圍裡。我甚至懷疑父親每次能夠出加護病房的最大動力正來自這氛圍。

那年年底等到由佛山返回台南,父親嗜睡血液含氧量低成了常態,醫生建議使用呼吸器,依賴了那機器,上飛機出國恐怕更難了,父親約是意識到,很是排斥一段日子,最後,還是用了,並且開始頻繁進出加護病房,肺炎、氣喘、腳腫、血壓高,如此循環誰也受不了,他更是不肯進醫院的老人榜首,老小老小,母親先是威脅:「你不去,我跟大妹講。讓她回來。」他不希望我無事忙南北奔波也就聽了,後來這招失效,我自願而機動總在路上趕回台南勸他住院,再不講「沒事別回家,路遠!」的老父親,總要親耳看見白紙黑字或聽到一個再大聲沒有的承諾:「等養好身體,一定送你去廣州。」才肯入院,人生不由人,但人們可以努力,於是二〇〇七年夏天我決定重回台南到成大教書,我大聲稟報父親這個消息,他非常非常非常高興點頭笑呵呵。正式回到家,才發現我的父親有多老,那半年,父親胃口更差,但即使不吃,也愛坐在餐桌邊笑瞇瞇看著大家,坐累了,雙手就桌面托住頭臉有時繼續看,有時就座埋臉休息。

終於,父親真累了,氣喘住進了醫院普通房檢查,原以為會像以前沒事再「騙」過一回,真的醫生簽字可以出院前一晚,你妹連聲哄道:「這次真的養好身體,隨時回佛山。」不料爸爸搖頭了:「去不去都無所謂。」第二天竟沒出院,直接推進加護病房,然後來到二〇〇八年二月十四日,昏矇矇的清晨,電話大響,病危追殺令發出,做兒女的各自奔去,苦痛等待後終於恢復心跳的父親,一手無力的垂放身體側邊,另一手癱軟在胸前,離氧氣管很近很近,如果有一點點力氣,你相信,他會拚了老命扯掉所有維生管子。(他盯著兒女們,極度不耐,是你們讓他這樣拖著,沒人敢接他眼神。)離開醫院,立刻直奔高鐵站速走台北去銀行簽文件贖回基金,時間到了,你們將為父親辦後事。一路上,是和時間競逐:「爸,一定等我啊!」現在,你是那個自己送自己出門的人。父親或者真聽見了,簽完文件,沒回自己組的家復搭高鐵去台南,二月十六日早上七點五十六分,呼吸加護病房,父親安詳離世,心電圖指數歸零。

返復路線停留近兩個月,九月初先有事赴北京再轉廣州白雲機場和母親會合後搭下午四點十分班機回台灣,一路聯繫妥當,忽然手機斷了訊。時間到了,華航櫃檯前居然沒見到五叔和母親,附近電話都得用大陸卡,我沒有,也不敢離開華航櫃檯,母親是那種一直要人提醒才安全的人,聯絡不上,一定很急,萬一走開他們到了,不能想像那慌亂,於是問華航櫃檯票務人員可以借用電話嗎?你可以付費,不行。正焦慮張望,這時,站在華航櫃檯前值勤一名穿大紅POLO衫年輕地勤人員主動走了過來:「阿姨,你打哪裡?如果是當地,可以用我的手機。但我手機打不了國外。」男孩溫和斯文禮貌帥氣,簡直像一代優質新品種,名牌上寫著:榮耀,真好的名字。榮耀幫忙撥了五叔手機,果然,劈頭就抱怨人像風箏斷了線,五叔於是打給我妹我哥我小孩媳婦,急了的我哥請了假,已由台南出發到桃園接機,上帝!我用五叔手機撥給我妹,我妹一聽我的安排,立刻:「先掛斷,我再回你電話。」她得先叫我哥回頭。她才回問我:「你怎麼帶媽媽回台南?」我說:「搭高鐵。很方便。」放下電話,一回頭,傻了,我媽帶了四大組行李,大陸民工返鄉過年似的。榮耀送我們登機:「阿姨,順風。」

六點二十分飛機準時抵桃園,地勤人員已經備妥輪椅送我娘出關一路送到機場接駁站送上車,我抬行李,司機先生說:「你不動,你坐,我來。」七點多我們已經在桃園高鐵站,全部乘客下車後,有位乘客和司機先生一道幫我把行李提下來,我是現代女性,逞強慣了,謝謝後我說去找推車,乘客說:「高鐵沒推車,我幫你拿進站。」我不信,跑進高鐵站,正好看見一位典型的高鐵女孩一身纖細現代亮橘制服站立收票口正在服務旅客,我說需要推車,大堆頭行李八十老母,她一臉歉意說沒有推車,但可以和我一道去推行李,我們倆女生小快步跑到接駁車處,之前要幫忙的乘客已經找來警察兩人正合力抬李行,高鐵女孩扶我母親走,我反而只輕鬆拿著手提行李,待行李放定,乘客先生去趕車,我去買票,高鐵女孩提示我跟票口訂第八節車廂,那裡離台南站出口最近,並提醒我:「快到台南時,你可以先把行李推到車門過道上,我會通知台南站月台服務人員幫你拿行李。」高鐵女孩還開了員工門讓我們進,由那裡方便直接搭電梯到下月台手扶梯口,高鐵女孩完全推翻了我之前的偏見,我認為工作人員太年輕,不諳世事。到了梯口,又有一對年輕情侶放下自己行李先提我們的行李到月台,列車啟動後,一路往台南駛近,新的回家路線車過永康夜色裡老家就在不遠,以前搭車離開台南去求學,三十年後,我是這樣回家的。好可惜,父親不僅沒趕上直航,也沒搭過高鐵新回家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