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术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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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以上情節……(2)

她惟一等到的是長期單獨活動這支籤。開始她和夫家生活就有時差,虛構與真實並軌進行。她看到他們,每天公婆、丈夫睡著之後,她覺得真實的世界才發生。在虛構的生活裡他們交談的方式是各用各的語言。沒有人愛聽她講話,任何例子她都套上電影情節使用電影語言。別人都寫好了,為什麼不用。大夥先還覺得新鮮,後來認為太搞怪了:「妳說的話我們不懂。」她這下傻了,心想我是外星人嗎?法國片都沒那麼難懂,何況她舉的都是好萊塢電影。

寶聖深夜活動時間越延越後,等她晚到天亮才睡時,毛翻臉了:「我們到底是不是一家人啊!」可是好像來不及了。時差已經形成,國中之國。

終於買好票,還有四十分鐘開演。現在影城周邊賣場都來了,書店、香料、彩繪、寢具、鞋店、T恤專櫃、小吃街。二樓書店還在營業,她進去閒逛。一路夢般的感覺又踅上來。就像她最近狀況,完全沒有碰到任何人和任何事那般透明。她更清楚的是,最近她內部有個很奇特的事發生了,她彷彿再度置身一個不存在的空間,沒有人的世界,她母親以前帶領她去到的地方。這意味著什麼呢?她沉默地承受這巨大空白,感覺所有記憶將被沒收。被誰呢?

最初她發現自己突然無法閱讀,失去了對平面文字理解的能力。她以為是長期看大量電影的關係,但她很快發現寫作欲望靜止下來。一個毫無意義的游標,面對不斷擴大的空景,令她窒息。多不公平地失去東西那麼迅速的骨牌效應!而她最不願意做的事是追索哪個環結出了狀況。「難道是妳要我重新看見除夕的布景嗎?媽媽?」她母親去世後,寶聖的詢問加起來比一生還多。

生命中最應該被記錄的狀態發生了,而她只能任由它經過,毫無能力。更諷刺的是,她能做的就是平常她會做的,迅速聯想到一句電影對白:「如果生命是一部大卡車,是駕駛它好呢?還是任由它經過?」她甚至哭不出來,不!她從來不哭。她面對的方式是,反覆對話最喜歡的男演員李察·基爾(Richard Gere)演過的一個躁鬱症角色。

「我在大學時吞了一大堆阿斯匹林。」

「多少?」

「七十三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以後再也沒有頭痛過。」

而她可以說:「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以後再也沒有哭過。」

寶聖到地面層買了杯咖啡,品牌是最近此間雅痞流行起來的。站在露天處她推遠可以望見影城步道,預告片以及檔上電影看板,襯托華麗現代建築背景,彷彿眺望自己全部的人生都在其間。

她還知道一件事,有價目的物品全部可以刷卡,連同電影票。只要毛確定她在使用信用卡,他就會把錢存進帳戶。她突然好想走進每家商店詢問:「可以刷卡嗎?」「可以啊!」她真想得到答案?

她並非從小就熱愛看電影的。以前她總是想盡藉口不進電影院。那裡面太黑了,而且永遠太大聲太悶電影太長,讓人害怕睡著再醒不過來。或者醒來的時候,全部人都散場離開了。她低下頭又一次構圖影片裡被遺棄的壞洋娃娃。邊怪自己為什麼看到這個畫面。

一旦她明白別人的生活永遠比較容易,她便離不開銀幕了。然後她母親去了國外,是的,拋棄了她。那個躁狂症女人是一名憤怒者,坐在菸癮的濃霧角落,準備自殺似的。她母親同時是個天才,她後來才願意承認她母親對她的恩典是讓電影陪伴她。她母親自己就是一個結局與例子。

寶聖不明白的是,作為一個沒有愛情和親情能力的女人,當了母親,等於生命光譜齊備,還有什麼不完整呢?偏偏就在過年前一個月她母親寄了封信給她,她收到信便知道了,母親「走」了。氣呼呼地離開。春節將到,這是一齣賀年大戲了。

「人生真有趣,從來沒有人活著離開。」

節奏和時機,很難相信這不是個陰謀,提醒著寶聖:「感覺到了嗎?現在電影越來越不好看!」然後母親的信,再度帶著小小的寶聖去趕除夕電影。母親在信裡留下兩段電影對白,有兩句,是她看過的——

女:「你要我遺棄以前的生活嗎?」

男:「不!只是要妳記住我們想過的生活。」

另外兩句她並不以為有印象——

「有些事該結束了。」

「是啊!」

關於平面的人生,殘忍的事實一一浮現,像她母親那種什麼也碰不到的女子,這個時代,生命中惟一可能擁有的方式僅僅這樣嗎?

寶聖不氣母親沒有母性,惱自己不像個女兒。即使母親不讓她做女兒。現在她確信是母親拿走了她的能力。這也將是她惟一的發生嗎?在她假裝的世界裡,她就像一個閉著眼睛唱歌的人,被自己感動,也因為嚇得半死。她不該跟在母親後面,她們根本是兩個生命,交叉最多的部分是電影院時光。她母親輕易就用電影代替了她不會做母親這個弱點。

有些人會意外吧?但不是寶聖。她讓自己寫小說,同時躲到電影院裡去。這下可解決了她不會過日子的窘境。她的小說從來沒有自己。

自從台北出現二十個廳的電影城,她每天都有新電影看,有了這種影城,不必曝光在外頭,她每天都可以過年。沒有緩慢的街景,和等待拉開的沉重大幕。她坐著的位子永遠露出一張清楚的螢白影幕,彷彿只上演喜劇,以及一部值錢的電影。哪一部電影賣不賣錢早就預測得到,這是製造業,不是藝術。幸好不是,「否則妳得等上十年才有一部戲看!」

這個世界是企劃出來的。最值錢的是臉,演員的,跟她沒什麼兩樣的臉,不至於讓人不安。她現在甚至想不起自己三歲的臉。她母親如果知道有這麼一天,不會去到外國吧?

而且跟她母親不同的是,再爛的電影她也看得下。她還訓練自己從來不說:「這電影我看過了!」她看過的所有電影,總是一開始演她就已經知道結局。從來沒有過例外。雖然她那麼喜歡先知道結局。讓她覺得感傷的是,電影裡的人生往往才叫人生,永遠有開始和結束。多麼完整。最重要的是,有她最需要的真實性。

這次,她終於沒猜到母親的結局。收到信時是黃昏,讀完信,曖昧的天色逼近,點上打火機,她把信燒了,「妳不想活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愛你!」

「我不愛……我自己!」

是的,她母親不愛自己。然後她出門看電影,沒有對任何人講的興致。她沒有「我爸爸」的消息,無從通知;毛和她母親沒相處過,無從說起。母親有生之年甚至不知道她認過父親。她永遠的父親的模樣就是她最後記得的樣子。她們的最終,是尋找父親。母親絕口不提,她也不問,不是不好奇,是她已經知道答案。

那天她看完電影回家已經半夜,清晨二點鐘是什麼天色?就是電影裡你看到的樣子。想起母親的死,簡直痛恨起來!她不打算做什麼,總可以大醉。

她經過夜市停妥車,報仇似地狠灌下三大杯生啤酒,渾身醉透了才回去。車駛進巷口,道路當中站住一隻大狗,動也不動。褐色圓頭,奶白身子和四肢,脖子栓條皮帶,一隻迷路的狗。寶聖下車牽牠皮帶打算挪開牠,心智明白。

她走到大狗前面發現是隻老狗,眼袋下垂渾身散發異常重的味道。伸手去牽,冷不防爬上她的車,再鑽到後座躺下,臭軀體塞滿整個空間。寶聖失笑:「你倒熟門熟路。」車到家門口,寶聖對大狗說:「我連人都不會養更別說狗了,你走吧!」大狗根本不理睬堅決跟她上樓,寶聖真醉了,否則不會連趕狗都懶得。

大狗隨她進了臥室,現在,讓寶聖叫我們看見一個特寫畫面吧——她把毛搖醒:「我撿到一隻狗!」毛迷迷糊糊睜開眼,與一隻碩犬平高對視,唬地就嚇醒了,他氣得:「妳喝醉了妳知不知道!」沒******就帶狗下樓。寶聖站在陽台上目送。眼見那隻狗認命離去,多像個人。

她忽就明白了:這事怎麼那樣像假的,她生命中發生的一切都像假的。電影裡倒有最真實的感覺,像愛情,成功的故事,完美的婚姻,快樂的家庭,負責的父母。她連她母親死了都無從開口對毛說,因為一說出口就假。她逃回房間上了床沉迷睡鄉。夢如是輕,身體如是重,「戲夢人生!」她聽見自己這麼說。誰說我們無法離開房子、資料、植物、家人,太容易了。她就做得到。只要鑽進電影院。

第二天毛問她:「妳怎麼把牛樣大的狗帶回家的?」

她說:「牠自己跳車跟我上的樓!」毛不可思議盯住她:「妳喝醉了真好玩!什麼事都碰得到!」

是啊!別人喝醉了光會碰到臨檢、出車禍送掉小命、吐得到處!她對毛說:「假的事情安全多了!」電影就是。她一直到好久,回家順樓梯往上走都還聞得到臭大狗味道,是的,就是對著她撲面而來。

扔掉手上咖啡杯,進場時間到了。根據經驗,廣告應該結束了(現在廣告有時比電影還電影)。這不是寶聖臨開演才進場的真正理由,以前因為討厭唱國歌,全體起立的儀式使她前面黑壓壓被擋死;後來因為不喜歡看見人,觀眾。她總是場燈熄滅才進去,大家坐定了,她才好野餐似的,找個周圍淨空的位子過日子。同樣,戲尾巴銀幕一進工作人員表她就逃跑。

順著手扶梯往上,寶聖回身不意望到帷幕玻璃外的世界,隔著馬路。對街有個大型百貨公司,營業時間燈火通明,現在暗淡下來,一陰一陽充滿對世俗的比擬愛戀。紅磚建材隱隱發光,愛默生的凍結的葡萄酒滴,巨大的。沒有人的地方總還有可能的故事發生。拖著長條尾巴的路她由那方向駛來,事實上她並不真的望到,不過現在的她是以為看見了。

她不忍地收回視線,那麼費力的世界。寶聖沒想到,那是她最後一次由那幕場景走進來。

站在離現實遙遠之地,她意識到最糟的事情(也許沒那麼糟)已經清楚告訴出來:她失去了她的寫作能力。收到母親信以後,寶聖現在知道也許這是復仇。「全世界都知道復仇的意義。」

「它只發生在小說裡,不在現實世界裡!」

她母親的死是道詛咒,要她一輩子專心於電影。母親不知道的是,當她連寫幾天小說,再進到電影院,總在那一刻,她終於知道電影有多好看,她以為她忘了,不!她記得。

服務人員為她撕了票:「十九廳,走到底左手邊。」催促趕快入座。她錯過了開頭。這對她再正常沒有了,以她失序的生活,很難不錯過什麼,除非她住在戲院裡。

她看過一部電影,一群沒有護照的男女老少,被困在機場出境室,他們在裡面做買賣、觀察人、生活,甚至經由祕道直接跑到出境大廳,但是他們選擇留在裡面。為什麼要出去呢?為什麼她在今天回憶自己一生呢?死的又不是她!也許她婆婆沒錯,她是瘋了。

似真似假的情節,究竟要帶她到什麼地方去呢?她隱約感覺影片節奏起了微妙變化,根據經驗主題將出現,這時候傳出一句對白。

「有些事該結束了。」

「是啊!」

寶聖埋在位子裡,根本不覺意外。是的!母親最後信件的句子!她又跟母親一塊看除夕電影。

她母親格格不入的一生,多麼反其向而行!先未婚生子證明這方式行不通,先反生命運作靠電影支撐,先反社會拋棄男性主體,先上帝旨意而死。

在這個世界上,她能相信的,終究只是自己。寶聖從不相信自己能撐得下去。越埋越深的劇情,忽忽而過的光影,寶聖進了電影城再沒有出來。

她原來只告訴自己再看一場就出去,但是她做不到。電影院是個永遠循環的人生,你睡著醒來悠恍恍重新接上不會改變的結局,你以為絕對不會漏失最關鍵的情節。不!她漏失了!沒有創作,沒有閱讀,沒有心理醫生,沒有母親,沒有共同的話題,反體制,反家庭……寶聖只好再進入另一間放映廳,漆黑有著人生進行的電影院裡,那才是答案。

彷彿一個End The鏡頭,我們將看見長大的寶聖當每場電影散場時,站在出口,面對意猶未盡的觀眾微笑說道:「謝謝光臨,請由二號門出場。」

而她知道,總有一天她的家人來看電影時會不意發現她。不過那得等她小孩長大以後,毛和她婆家人是從來不看電影的。不!她沒有小孩。這已經就是結局了。

也許現在的寶聖會喜歡在她的故事最後,打上幾個字——

以上情節純屬虛構

——原刊登於《聯合文學》,一九九九年五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