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术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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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以上情節……(1)

「我不看電影!」

「為什麼?」

「人生苦短啊!」——《超級大玩家》The Player

可是你知道嗎?對寶聖來講,她的人生是從電影開始的。

寶聖是小說家,關於失蹤,她寫過兩次,第一次是結婚不久。一次是現在。

不知道為什麼,寶聖看電影喜歡先知道結局,她想那就一切不會再改變了。當然,她自己的生活她並不知道結局,那時候。

在她已經知道的過去,每年除夕,聆聽鞭炮午夜齊聲大作結束,到處煙硝,新一年來臨。世界像個迷宮,然後她和母親出門看電影。記憶中,童年雨水總下在別處,花灑般傾注。她獨自站立多麼乾枯的天空下。

她和母親穿過薄煙、嬉鬧聲,鏡頭隨即於她們身後淡出。立刻換場的布景每年原封不動收入儲藏室,明年再用。充滿道具的演出不是為了變魔術,為了要拚湊出一幕幕大量效果的世界。她跟在母親背後,那個看起來像是一個母親,當然不會比電影裡像,因為沒有作戲的情調。小小的寶聖跟著走。

缺少對話的電影之旅何時完成的?寶聖比誰都先知道了結局。她母親呢!從不曾回頭看過她。除夕夜是個好長的童年。如果編劇安排由小男孩跟在母親後面,會有怎樣的結局?不是她,是另一個女孩,那又產生何種結局?但是沒有別人只有她。她的世界不是個大堆頭製作。

除夕加班公車緩慢龜行,零落的站牌永遠靠不了站,堆砌著等待鋪敘的細節,發展不出一部戲。和她的世界一樣,只是,只要、只希望,母親只帶她搭公車,只顧盯著窗外渾然忘卻對她描述。「只」是寶聖生命中最常出現的禿頭句,從來沒有一個女主角使用那麼單調的台詞吧?

寶聖的視線通常向著她母親相反的方向,偌大車腹內,偶爾有一二個乘客,垂下眼瞼,在一個團圓的儀式裡覺得慚愧,誰也不看誰,她知道這些人想什麼。

「我夢想我們會到人間仙境。」

「那就閉上眼睛吧!」

總是走進戲院最後一秒鐘,才徹底絕望,那種絕望激發出巨大的幻滅,一切結束了,她永遠無法逃脫味道混濁的場景。真病態的空氣,第一年走進戲院她便頑抗著,深怕得永遠留在裡面。寶聖從未在別處嗅過同樣成分的空氣。她非得走過那些制式裝潢終於死心,布幕兩頭禁煙、肅靜的壓克力牌子,以及廁所的味道都像必須閉上眼睛聽的國歌,是最難忍受的部分。深垂的紅黑雙面絨布大幕好像用人力笨重拉開,卻無一丁點人工變化,發出沉重嘎拉嘎拉聲量,告訴觀眾,正式的人生要來了。是啊!她算見識過了。

今年團圓飯,毛多喝了點酒,九點不到就上了床;公婆被老么接去打守歲麻將,那裡也有老人家房間,做父母的權威。他們還口徑一致堅持大兒子毛「跟」他們住。寶聖無所謂他們怎麼下命令,沒有人會跟她母親一樣,自生自滅。是啊!都有個主題人生。只是婚後第一年除夕寶聖照常出門去看電影,大家都以為她瘋了。她也拿不出個說法,就是覺得沒什麼不對。

運氣不錯,今年意外地沒在除夕下雨。毛的老媽就最討厭大過年下雨,觸霉頭。毛頂撞老娘:「什麼都犯忌諱!人家北方還下雪呢!叫瑞雪!」寶聖很清楚那是在給她婆婆下馬威,免得大年夜做媳婦的往外跑,還是很難解釋去看電影要倒楣!

淒泠的街景是那樣似曾相識,她如今在她自己的車腹裡。年節的都市像叢林,困住了年獸。遠處大樓邊沿模糊,看上去像一塊塊濕抹布。

「好孤單的房子,你孤單嗎?」

「只有在人群裡。」

電影對話,當然是電影對話。片中深諳世事的傢伙訓人:「我們只有這個世界,現在的這個。」寶聖自言自語:「你錯了!我們連這個世界都沒有。」她其實知道那傢伙也十分絕望,所以又訕訕地認錯:「我是很無聊!可以吧!」

深夜地下室停車場孤單幾部車如等待招領,寶聖一路走樓梯,上頭隱隱傳來蒙住的聲音,一腳踏進時間機器似的,往事將她的影子在樓梯牆面放映,她心想:「多像還沒發生事情的恐怖片。」真發生了,倒有個警覺。但是她一點也不怕——殺了人的男製片對女友說:「有件事妳一定要知道!」「不!不要說出來!」女友大吼。最可怕的事情是還沒發生而終於要發生的事。精到的觀眾了解。

寶聖的身世缺乏未婚生女的典型背景——痛苦的愛。她母親是一個無趣的女性主義服膺者,注定一輩子找尋位置,且終生信仰失去錯置文本的女性作家西克蘇(Helene Cixous)和桑德拉·吉爾伯特(Sandia Gilbeit)。這一點寶聖本土多了。

她這輩子沒有理由地一個人。單親家庭、未正式認親的爸爸。母親剛當大學講師,有點經濟基礎,一場硬來的主義實驗,但是她回不去了。不要婚姻,只要小孩,什麼知識界。她還在肚裡她「爸爸」就走了。寶聖委屈的,她常叫自己別想這些:「妳這樣幹嘛呢?」跟自己過不去。

然而這樣的戲劇性,當然得留著她爸爸來揭發。寓言故事在她這邊開始是小學二年級,簡單地說就是總得有人把事情告訴她。等到突然有個男子在校門口盯著她看,故事就像鏡頭一般清楚了,她稍稍不安,發現自己成了女主角又總是走出鏡頭。男子持續陪伴她上下學,清晨在路口等她走向他,一個長鏡頭;中午放學準時站在校門口目迎,比她母親還清楚她的作息,而且最讓寶聖興奮的是,從來沒有小朋友和他一起。不再需要任何理由,她每天告訴自己八百遍這個人就是爸爸。不是她憑空捏造出來的。

她賊頭精腦沒對母親說。這人終會像所有影片裡的人物一樣,直接消失在你面前,她的經驗。

她母親從不接送她,只在她上學第一天帶她走過認路,問她:「認得路嗎?」她點頭。母親提示:「如果迷了路呢?」「找麥當勞!」電影廣告詞。不過她最後會補充一個對的答案:「打電話。」學校老師因為她母親的職業,「人家大學教授,還要你告訴她怎麼做!」他們背後批評她母親心理不正常,嘩嘩嘩地,其實也不避她。

那段日子,她非常高興母親不像個做母親的不接送她。那種戲劇性,讓她心甘情願熬著沒有父親的苦,她已經懲罰過她母親了,她嬰兒時發出第一個清晰的單音是:「爸!」受著更大的折磨和甜蜜,她每天橫衝直撞跑第一出校門,才管什麼路隊!老遠瞄中目標便來個大動作急煞車穩住後傻笑。她看到「我爸爸」被逗得啼笑皆非的神情,一個特寫。他不看她,她沒辦法做出這個動作。電影告訴她的。

這樣的戲碼每天上演將近半年,他要走了。是最後一次「接」她,突然走到她面前,她仰頭看他。冬天很冷下著雨,爸爸說:「妳認得我嗎?」她光會笑:「我知道啊!爸爸!」爸爸牽著她,他們一起走紅磚道。她的爸爸好可愛,穿格子紅襯衫卡其長褲,像個大學生哥哥。那些她母親的學生,她看都懶得看,躡手躡腳哪兒找來的配角貨色。

「我爸爸」和她分手的時候滿臉是淚,小孩似地跟她這個大人說話:「我真的很難相信自己有個女兒。可是又不可能因為妳,跟妳媽媽結婚。我們真是很壞的大人,妳會原諒我嗎?(爸爸,媽媽是不會跟你結婚的!)這半年來,我確定妳是一個很棒的小孩,妳都沒有跟媽媽說起我的事,(爸爸,你太傻了,媽媽才不認為你存在呢!)知道嗎?有自己的小孩應該是件很快樂的事。(帶我走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再去看除夕電影了,我只想在家寫日記!)妳會永遠記得我嗎?」她發誓:「是的!爸爸。」她記得他,他才會永遠存在。我爸爸說的:「這是個物理現象。」不是戲。寶聖安慰自己:「爸爸是個科學家呢!」但是她不會問:「那你愛我嗎?」寶聖最後重力捏揉「我爸爸」的臉:「你是真的對不對!不是電影喔!」她生命裡最真實的一次。

「我爸爸」當了半年不見天日的「私生父」,寶聖又原諒了他,其他也就夠了。這真是很平常就會發生的事嗎?寶聖知道的是,對她絕不平常。當小孩不容易,她從小就等著長大。

她從此再沒有遇見「我爸爸」。但是寶聖不再難過,有人跟她道過歉了,啊!多神奇表演技術。等她成年以後,看到有一句專為她定做的電影獨白:「你使我自由。」至於母親,寶聖結婚第二天就移民了,她母親從來不相信別人的自由。好像沙特說的:「別人是地獄!」寶聖再度在鏡頭裡望見自己,沒有交談,沒有心理醫生,沒有孩子,沒有寵物,沒有情感苦惱。她以寫作為業,成為還有點知名度的小說家,人際壓力也免了。「我爸爸」離開後,她就不喜歡現實人生。真相常讓她產生直視陽光的感覺,強烈極了,什麼都看不見。只有一件事不變,多年以來,她不斷詢問自己:「我爸爸」去了哪裡?

「離開這裡以後,你去了哪裡?」

「讓事情不再發生。」

因為是除夕,只開一個售票口。對付那些打發節日或者像她這樣有什麼習慣的人。在她隨母親看電影那年代,哪家戲院不早早盯緊春節大撈一票。年夜飯都不讓員工好吃一頓,黃牛跟著瞎起鬨搶錢。即使過道燈閃巴閃巴最後索性罷工、座椅下塞滿垃圾、天花板快掉下來、放映室根本還在等跑片……鬼片裡廢墟那般不可靠近,大家都知道,卻場場爆滿。事情總有個伏筆,她那時就明白,那幾乎跟報應差不多意思,絕對會讓她在看電影這事吃上一記。

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年母親買了昂貴的黃牛票,心滿意足,然後呢,說是反高潮吧,電影最後,螢幕若無其事打出一行字——以上情節純屬虛構。

「人生如戲!」寶聖聽到母親喃喃自語。

以後,再也沒有例外,在母女倆的電影時期,這些「以上情節純屬虛構」的片子總被排在春節檔,年年和她照面。怎能這樣蠢,不是假的,還是真的嗎?分明是演戲,為什麼又要明說?她已經夠悲慘的了,演員比她更慘。連騙人都不願意!她既氣且嘔!但是啊!作為一名長期觀眾,她越來越熟悉一整套劇情公式。伴隨而來的慌張,她看清楚這個世界的運作,她抗拒:「妳可千萬別被懲罰在看電影這件事上!」

「罰我寫作嗎?妳罰我寫作嗎?」她猜不透。所以她寫作以後,有了比較合法的藉口,因為她無論寫什麼都不算騙人。雖然現在再也沒有電影會打上說明——以上情節純屬虛構。原本就是假的嘛!好像是這些年過去,大家都學精了。有一條裂縫分明縫合起來了。

她還沒學會的事是排隊買票,那真教她渾身不安。她總知道熬進場就好了。現在看電影對她來講,和吃飯差不多。其實她一直想戒掉看電影,她發現自己對電影太依賴。她知道的一切文化差異都從電影中得來的,像外國男孩脫衣服從領子往上抽、吃麵用叉子捲成一團、無聊的告別單身舞會、賺錢才好花在看心理醫生上……而她又比所有人都融入。

妮娜:「你想人們親吻時,為什麼要閉上眼睛?」

男友:「我想是為了要增加激情。」(當然不是,傻瓜!她暗地咒罵:「是想像力!」)

妮娜:「不是!這樣就可以想像是另一個人!」(對嘛!她亟待妮娜說出來!都能盡如她意多妙。)

隊伍裡她像同時摹擬二十個角色那麼忙。她感覺今天不太對,隊伍移動得很慢。寶聖有個毛病,她沒辦法等人,她等夠了。小學二年級父親才出現;她成家後母親卻消失了。